第九章 筹海图编
“那年,我在新加坡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教授眯着眼睛,继续讲述,“那是一个国际航运方面的会议,其间也谈到海盗。新加坡原先是个海盗的窝点,直到19世纪才被英国人认识到此处可建良港。参加学术会议的学者当中,有一位李姓华人,谈起中国明代海盗,差不多是如数家珍。会间休息,我便与他亲近,谈起了大海盗林道乾的事情。这位李教授在剑桥留过学,后来在伦敦航运交易所干过,对世界航运颇有研究。他听我讲了林道乾的故事后不以为然,说我所知的关于林道乾的记载有误。我当时很不服气,心想你虽然是华人,但不了解中国的情况,怎能一口否决我的观点?他哈哈一笑,说你别不服,今晚到我家看看就知道了。”
“晚上我如约而至,到了李教授家,被他领进书房。说真的,那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图书馆,其中海事类书籍占了一大半。李教授拿出其中一部发黄的书籍让我过目。我一看,真是傻了眼。原来,这部书稿竟是《筹海图编》的再刻本!”
“《筹海图编》是什么?”林一姝见教授面色凝重,料想这是一部重要的著作。
“《筹海图编》是一部研究明代海防和抗倭的重要著作,记述明代中日关系、分省御倭和用兵、城防、剿抚、互市和沿海布防形势等,并附有详图,由当时的抗倭统帅胡宗宪主持编写,作者是其幕僚郑若曾。此书是明清两代海防重要文献,点燃了建立海上强国的希望,可惜没有引起统治者的足够重视。《筹海图编》最初的刻本,是嘉靖四十一年在杭州开雕的。这个版本因记述有误和文字仓促,官方逐渐弃之不用。而再刻本是在隆庆六年,此本传世极其罕见,目前国内只有清华大学和复旦大学图书馆各藏一部,但我在李教授家中见到的,正是这个版本。”
“我越看越惊,不知他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稀世之书。李教授见我大加称赞,很是高兴,当晚便在家中设宴款待。我那时酒量很好,渐渐他有些醉了,更是兴奋,说多年来难得遇到我这样对明代航海史感兴趣的学者,便滔滔不绝地讲他所知道的明代海事。”
“他从郑和讲到郑芝龙,其间一些观点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譬如他认为郑和宝船实际应为福船,而非在南京所造等。聊到深处,他便说起林道乾,断言林确有惊世宝藏未被发掘,而且与郑和宝藏、王直宝藏相联系。我越听越玄,心想你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他看出了我的意思,便进了房间,拿出一封密信向我展示。我一看,顿时傻了眼。”
“你们猜这封密信内容是什么?”费教授鹰眼放光,看了萧林二人一眼。见二人均摇头后接着说,“这是李教授祖上的一封密信,时间是万历元年三月十八日。这个时间,刚好是林道乾率众撤离潮州前夕。”
“这封信的内容是:军中事紧,悟梁焦灼,忌人侦伺,嘱吾善后三宝、五峰之藏宝,恐一时难以归家。若远赴海外,则必有回乡之日;若逢不测,望尽早举家远避,余事可询望公。具名是:男天雄谨禀。”
“从这封家书中可看出,写信人是向父母禀报他当时所处的情况。悟梁是林道乾的字,其时已经腹背受敌,心情烦躁,对谁想打探他的情况非常忌讳,密令李天雄去藏宝,作好远涉重洋后再卷土重来的准备。但李天雄在信尾说明,如果他遭受不测,就让家人尽快避祸,剩下的情况可以去找一个叫望公的人问清楚。这封家书,最重要的有两个信息:一是林道乾派他藏宝,而且是有关郑和和王直的宝藏,因为郑和名叫马三宝,王直号五峰船主;二是如果他死了,望公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望公可能知道宝藏在哪里或了解其中原委。”
“李教授展示这封信时,也向我说明了情况:原来他的祖上名叫李天雄,是林道乾最信任的兄弟。李家在福建泉州,李天雄有一个弟弟,一个幼子。但自那封信后,李天雄再也没有音讯,唯一知道的是李天雄在林道乾离开中国时藏了宝,但宝藏在哪里?他们并不知道,李家唯一的线索就是去找望公。”
“望公名叫阮望,是从山东逃难到泉州的木匠,实际上是一个精通古代土木工程和机关消息的高手,李天雄从小跟着他学木工,再学造船,因技术出众,被林道乾看中,拉他入了伙。但等他们去找阮望时,阮望却失踪了。于是李家得到的关于李天雄的最后讯息,就是这封语焉不详的家书。后来李天雄的弟弟听说林道乾在北大年定居,便亲自去找兄长,这一去也没有回来。李家始终弄不清李天雄是死是活,不过有一点确信无疑,那就是林道乾在率众远航时的确命令李天雄埋藏了宝藏。”
“那李教授就是李天雄的第十一代孙。李天雄的儿子长大后,也到南洋找他的父亲。其时林道乾已死,李天雄的消息也就断绝了,便在泰国安定下来,后来又移民马来西亚。但李家一直保存着这封家书,一则纪念祖先,一来试图寻找宝藏。然而费尽周折,始终没有找到寻宝线索。”
费教授讲完,轻轻地叹了口气。萧邦和一姝也陷入了沉思。
半晌,一姝才说:“看来,宝藏确实存在,不过李天雄的家书为什么没有注明宝藏的所在呢?”
“如果注明了,早就不是秘密了。”萧邦说,“我想,以林道乾的机敏,只是让李天雄设置藏宝的机关,至于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恐怕只有林道乾最清楚,李天雄不过是执行者罢了。再说,李天雄即使知道,他也不敢给家人言明,原因有三:一是他当时还不能完全判断形势,就是林道乾有可能带他们回来;二是林道乾既然能在海上顽强生存,其对部众的约束一定非常严格,谁泄露了如此重大的机密,恐怕全家都难逃劫难;三是他在书信中透露出有可能遭到不幸,如果是那样,就请家人赶紧迁移避祸。从这些情况来看,李天雄首先是要家人保全,然后有机会再找阮望。也就是说,李天雄认为人是第一位的,宝藏是第二位的。同时,也透露出他隐隐觉得林道乾十分危险,弄不好会杀他灭口。林道乾一代枭雄,焉有对属下不察之理?从阮望失踪可推断,一定是林道乾作了周密安排,事先控制了李天雄,再派人处死或是劫持了阮望,因为阮望精通机关之术,就算是他不知藏宝所在,留着也是一大隐患。因此,这封家信无非是透露了林道乾确有藏宝之实,并没有多大的价值。否则,李教授怎么会那么大方,将惊世的秘密透露给你?”
费教授怪眼一翻,对萧邦竖起拇指:“萧兄弟所言极是。但我知道这个消息之后还是吃了一惊。等回国之后我左思右想,也觉得李教授让我看他家族的秘密似乎有悖常理,因为他不必为了口舌之争,而用祖上的秘密来证明他的观点正确。直到后来,我到清华大学重新翻阅了《筹海图编》隆庆再刻本,才有了一些新的发现。”
“莫非这个刻本有什么讲究?”一姝问。
“其实,这个再刻本几乎与初刻本没什么两样,其行款字数、版口边栏一如嘉靖原刊,甚至连初版中的错字都原封未动,只是序言调整了。”教授说,“这只是另一群官僚为了展示政绩,改头换面而已,就好像今天的某些官员,到任后屁事没做一件,就想树碑立传。但我还是放心不下,因为此书在明朝嘉靖、隆庆、天启三朝有三个刻本,万历年间有一个重印本,清康熙年间又有一个修订刻本,共五个版本。为何李教授却只藏了并不理想甚至有错漏之处的版本?内中一定有原因,只是他不告诉我罢了。由于隆庆再刻本极其稀少,所以不可能让我带出清华大学比对,我去查阅,还是通过老同学的关系才见到这个版本的。我当时留了个心眼,心想林道乾若是在潮州地界率众离国的,那么如果有藏宝,不会离这个区域太远,于是我用数码相机拍了书中所绘的粤、闽二省沿海图例,回来找出经过郑若曾后人修校的康熙版本一对,果然发现了端倪。”
一姝眼睛一亮,急忙问道:“有什么区别?”
“《筹海图编》,说白了主要内容就是绘制了其时中国的沿海防务地理图,图例多半是手绘,并载有人名、地名、卫所、烽堠、兵员、兵器、战船等。我将两个版本的两省地图加以详细比对,果然发现福建沿海图中的一节略有差异。于是我又查对了明清两朝地名变化的资料,发现这一带的名称确有变动。那么我就隐约感到,李教授收藏的这个版本,实际上更接近于当时林道乾离国时的地名。由此推测,李教授不收集《筹海图编》其他版本,却偏偏收藏这部稀罕但存有谬误的版本,一定是为了寻找祖上家书中提到的宝藏。换句话说,李教授并不关心此版本是否有学术价值,也不管它有没有记述错误,而是想从中划定林道乾藏宝的范围。”
“可是,就算这个版本记载了嘉靖年间福建沿海的真实情况,怎么会到康熙刻本时改变了呢?按理说,一部著作的更新版本,应该更为精确才对啊。”一姝大惑不解。
费教授微微摇头,说道:“书籍的修校本一定比初刻本更精确的说法,被当作一种常识了,其实不一定正确。我之前就说过,历史是统治者的历史,是强者的历史,是为了统治的目的才修史,这是文化与政治的矛盾,进一步说是客观真实与实际需要的矛盾。就拿《筹海图编》来说,明清两代五版四修,改来改去,都打上了时代的烙印。此书初刻本后,胡宗宪因与朝廷奸党严嵩、严世藩父子有旧,以致株连下狱,那么他以前的主张就很忌讳,他主编的书,其命运可想而知。后来在万历初年,胡宗宪死狱一案被平反昭雪,他的子孙们便又抬头,想来想去,就在《筹海图编》上大做文章,甚至不择手段,动手剜改此书各卷下题,成了‘明少保新安胡宗宪辑议,孙举人胡灯重校,昆山郑若曾编次’。这个版本,只提了一下原书作者郑若曾,将书中大部分有郑若曾字样的地方剜改,掠美于胡宗宪。到了天启四年,胡宗宪曾孙胡维极重刻此书时,索性将此书之作全归胡氏一门了。直到清康熙三十二年,郑若曾的五世孙郑起泓受命主持重新刊刻此书时,才又还美于郑若曾,澄清了胡宗宪后人造成的混乱。”
“请问教授,那么在康熙刻本中,是否加入了郑若曾后人重新考证的内容?”萧邦问。
“当然有,”教授说,“康熙刻本即为现在比较流行的大成本,其间不但有原作者郑若曾初稿后的修订内容,也有后世子孙考证的内容。郑若曾在编撰完此书后,胡宗宪曾力保他入仕,但郑若曾以前科举失意,对官场看得很淡,便归隐乡里,潜心学问。那么,他肯定对《筹海图编》进行过系统考证,只是胡宗宪一倒,他没有机会再刊出修校本,而将资料留给了后人。他的后人郑起泓受清廷委托,重修此书,虽然也是以嘉靖初刻本为蓝本,但其时海防形势有变,郑起泓还是作了一些更符合时代实际的增删。”
“那么,教授是以康熙刻本与隆庆刻本勘对之后,才得出福建沿海的图形有异的吧?”萧邦又问。
“正是这样。”教授叹息了一声,“问题就出在这里。隆庆刻本中,福建泉州府辖区,海上标明一个叫‘珍木山’的小岛,位于‘大捕山’附近。然而康熙刻本中,福建海图泉州部分,几乎完全与隆庆刻本一致,只是没了‘珍木山’。也就是说,康熙刻本中这个‘珍木山’神秘地消失了,取代它的是一片水波。”
“莫非郑若曾的后人,也知道林道乾藏宝?”一姝问,“所以,才故意将这个实际存在的地名从原图中抹去?”
“有这种可能。”教授点头,“当我将从清华大学拍回来的照片放大比对后,也是你这个想法。为求得实证,我专程去了一趟泉州,找了当地修地方志的人和地理学者,问这个‘珍木山’到底在哪里。然而结果却令我大失所望,当地学者和修志人员都说,泉州湾岛屿林立,但历史上从来就没有一个叫‘珍木山’的小岛。”
教授讲完,继续喝茶。三人都缄口不言,似在沉思。
渐渐暮色四合,天已近晚。萧邦一愣神,才发现录音笔早已停止工作,原来是时间太长,电池用完了,录音笔不知何时停止了工作。
他不禁大为惭愧,向教授赔礼道:“真对不起。听教授讲这传奇故事入了迷,竟然忘记看录音状态了……”
教授一摆手,温和地说:“萧兄弟不必客气。其实,你要写文章,就写到林道乾可能有藏宝就可以了,当然也可以写他拓殖南洋的历史功绩,若有需求,改日可向我索要资料,今天就谈到这里了。至于后面我遇到李教授和发现藏宝可能在福建之类,你就不要写了,因为现在一切都是猜测,没有实据,写出来恐怕容易混淆视听。”
萧邦点点头,见教授已有送客之意,便知趣地站起来,与教授握别。教授再次重申如果写了初稿,一定要让他过目,否则不要发表。萧邦当即承诺遵照教授的意思,便辞出院门。
一姝跟了出来,似是替教授送他。二人走到街口,见暮色中行人车辆匆匆,大街上尘土飞扬。萧邦止步,回头看着一姝,请她回去。一姝眼里露出一丝怪异的表情,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萧邦给了她一个手机号码,说有事联系。随即打了辆出租车,混入车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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