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折俸风波
张居正的八抬大轿停在冯保府门外,张居正下轿,正碰上徐爵带着蒋心莲迎面步出。蒋心莲冲张居正道了一个万福:“大人,听说你荣升首辅,小女子在此恭候了!”张居正一愣:“多谢!蒋姑娘盛装而行,想必是要出远门吧!”蒋心莲巧笑娉婷:“我已改名为容儿,此去路途并不遥远,但我从此将难得与先生一见了。”张居正不解道:“这是何意?”蒋心莲说:“你问了冯公公便知!”说完,她抬步走向轿子。
冯保也到了门前,对张居正一拱手,张居正看着远行的轿子问:“蒋姑娘是去何处?”冯保说:“李太后看上了容儿,一定要将她召进宫去,作贴身侍女。”张居正笑道:“好你个冯保,你将容儿放在太后身边做耳报神,便能及时知道太后的所思所想?”冯保讪笑着说:“我绝无此意,我本想将容儿引见给你,你在京独自一人,总少了那么一点闺房之乐,可我发现你并不上心呀!”张居正道:“我并不是不上心,只是身居要位,总免不了让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还是清心寡欲一点为好。”冯保笑说:“不尽然吧!听说你对那个叫玉娘的姑娘就十分上心。”
张居正欲辩解。冯保摆摆手:“得,开个玩笑,里边请!”
客厅内,冯保转入正题:“张先生,你这么晚来此必有要事。”张居正点头道:“是的,我是为王九思一案而来,明日三法司会审王九思,不少人对此十分关心!”冯保心知肚明:“说白了,是有人托你来求情了!他们是怕我重提王九思进宫的原由,对高拱再度开刀?这些人,做梦都盼望他们的主子重回京城,我还是那句话,擒贼先擒王,对高拱,决不可就此罢休。”张居正道:“高拱已经回归故里,成为庶民,你为何非要这样穷追猛打?你就不怕士林咒骂你落井下石?”冯保说:“过往的经验提醒我,对高拱此类人一定要趁热打铁,直至将他送进诏狱。”张居正不客气地说他:“你这是泄私愤!你这么做会在历史上留下骂名。”冯保一笑,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你这是妇人之仁。”
张居正知道冯保欲借王九思一案“打落水狗”的谋划容不下他人规劝了,便只得悻悻告辞。他跟王篆商议,两人须早做准备。一方面,冯公公深得李太后与陈太后的信任,他们不能硬来;另一方面,对于王九思一案,张居正深记得当时与太后、冯保的约法三章:只审王九思草菅人命,当街打死方家父子,不审其他。张居正作为主审官,他绝不能让冯保借王九思一案,对高拱公报私仇。
冯保的计划却在紧锣密鼓地实行中。在刑部大牢拘押室内,陈应风指着冯保,问王九思:“你认识他吗?”王九思道:“堂堂冯大公公,我就是瞎了眼,都能辨别出他身上的气味。”陈应风说:“认识就好,昨天我跟你交代的那些个事儿,不会忘了吧?”王九思道:“哪能呢!但我是怕冯大公公,到时候食言。”冯保“呸!”吐了一口唾沫在王九思脸上,斥道:“事到如今,你还敢跟我较劲,你以为你还是先帝的太医,瞅瞅你身后的两位靠山吧,一个在昭陵服毒自杀,一个被贬官回籍,你要怕我食言,那你就在法堂上夸你的主子!”王九思态度辞气已经全没了当初的狂傲,此时只是讪讪笑着说:“你看,你看,都说哪儿去了?我哪里敢哪!说到底,本真人也是个俗人,面对铡刀,我可没有死而后生的本事!说实话,我就想求你公公,留我一条小命!赖活着总比死了好!”
冯保冷笑:“这还差不多!”
张居正、葛守礼、冯保、秦雍西等一众会审官员法堂就座。葛守礼低声说:“老夫刚才看到冯保在拘押室里与王九思秘密相见,我是怕他们私下有什么交易,如果这样,对高拱来说,恐怕是凶多吉少!叔大,老夫求你,看在你与高拱多年共事的份上,能秉公断案。”张居正说:“请葛大人放心!”他朝值日官点点头。值日官高喊:“升堂,带人犯——”
王篆站在法堂拘押室门口,开堂声传来这里,两个缇骑兵提出王九思。一缇骑兵拿起酒杯递给王九思:“先喝一口酒,壮壮胆子。”王九思略一迟疑,饮下那杯酒。王篆对王九思说:“今日开堂,你得给我从实招供,如有不实之词,当心你的脑袋。”王九思轻蔑一笑,步出拘押室。
王九思被带上来,当庭跪下。值日官一声高喊:“卸枷”,缇骑兵打开王九思颈上的枷锁。张居正说:“王九思,今天第二次对你三堂会审,你当街打死方立德、方大林父子,人证俱在,此案可结。另外,一堂会审,你说你来京是受高拱之邀,此事可有人证?”冯保立即接腔:“对,从实招来。”
王九思张嘴,但发不出声音,他开始嗷嗷乱叫,神情极度痛苦。众人大惊。张居正瞪着他,一拍惊堂木斥道:“让你招供,你乱叫什么?”王九思用手指着嘴,仍然乱叫。张居正道:“好你个妖道!不坦白交代你所犯的罪行,却在此装疯卖傻,扰乱法堂。”冯保也大喊:“王九思!你为何不说话?你到底怎么了?”看王九思的神情确实不对,冯保转冲张居正说:“张先生,一定是有人对他做了手脚。”张居正问:“何以见得?”冯保悻悻然说:“方才在拘押室里,他还口若悬河。”张居正白他一眼:“你私下与人犯接触,这是何意?”冯保面无表情:“我是副主审,我有权利提醒人犯从实招供!”
王九思仍在滚地乱叫。葛守礼上前拨弄了他两下:“这妖道的确不能说话了。”冯保说:“一定是有人下了毒!”秦雍西上前细看了他的样子,诧异道:“这大法堂戒备森严,何人能下毒?”
张居正一拍惊堂木:“不用随便猜疑,王九思草菅人命,人证物证俱在,可当堂定罪,散堂!”两个缇骑兵架起地上乱滚的王九思,连拽带拖离开了法堂。
张居正、葛守礼、秦雍西、冯保一行缓缓向轿厅走去。王篆小跑过来,张居正问他:“王篆,这王九思突然失声,是何原因?”王篆说:“刚才狱医查验,王九思可能是遭人暗算。”张居正惊道:“啊?是何人所为?”王篆说:“卑职询问大牢禁子,昨天,陈应风带着东厂的一名番役,与王九思见过。”葛守礼点头道:“既是这样,应该即刻把陈应风和那个番役抓起来,审个明白。”冯保在一旁听不下去,对葛守礼不客气地说:“葛大人,你怀疑是我东厂的人下毒?”葛守礼道:“凡是接近王九思的人,都应怀疑。”冯保咄咄逼人:“葛大人,我刚才也跟王九思见过一面,你不会连我也怀疑吧?你不要忘了,东厂直接归皇上管辖,你们三法司无权干涉东厂行动。”秦雍西在一旁道:“但王九思不是归你东厂管辖的人犯。”冯保拿眼睛瞪住秦雍西,正要说话,张居正道:“都不要争了,王九思既然不能开口说话,我看也没有办法从他口中掏出新的犯罪证据,此案就此打住!明日,本辅将奏明皇上,以命案为由,将王九思问成死罪,绑赴西市斩首,你们意下如何?”
葛守礼说:“老夫觉得可行。”
张居正又问:“冯公公,你呢?”
冯保悻悻地说:“既然如此,我就不插手了!”
葛守礼与冯保各自登轿而去。张居正走到轿边,问身边的王篆:“到底怎么回事?”王篆紧张地说:“卑职让他喝了一杯生漆酒,这是民间的土方子,很有效!大人,我这是为您着想,您千万不能怪罪于我。”张居正一笑:“你比我有脑子。”
王九思的囚车在缇骑兵的押送下穿越街道。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菜皮、烂瓜果雨点般砸向王九思。王九思嗷嗷乱叫。百姓怒骂:“把他的皮扒了!”
“让他下油锅!”
“五马分尸!”
人们激愤到了沸点。
刑场亦被围得水泄不通,正中放着一把巨大的铡刀,袒露上身的四名刽子手神情肃穆地站在那里,在大铡刀的东面,是一座临时搭建的观刑台,张居正、王国光、杨博、秦雍西、葛守礼、朱衡、冯保等都坐在观刑台上。
一辆骡车穿过人流,在观刑台前停了下来。张居正走下观刑台,亲手打开骡车的门,玉娘走下骡车。张居正走下观刑台,对玉娘说:“姑娘,我曾向你许下诺言,一定要将王九思明正典刑。今天请你来,是想让你亲自看看这妖道的下场。”玉娘含泪道:“大人!我一村野女子,能遇上大人这样的恩人,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大人的恩情,我永生难忘。先前我错怪了大人,还望大人多多见谅!今日,我父兄的在天之灵,一定能得到宽慰!”说着,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想起死去的父兄,玉娘不禁哽咽不止。张居正劝慰她道:“姑娘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人不能起死回生,还望姑娘节哀!”
说完,他搀着她,一步一步走上观刑台,入坐。
行刑官高喊:“带人犯王九思。”王九思被刽子手从囚车上拽下,推推搡搡押到铡刀跟前。玉娘怒视着王九思。王九思也注视着玉娘。行刑官跑近,张居正吩咐:“午时三刻已到,执行死刑。”行刑官道:“是!”跑到台角大厅宣布:“开铡!”全场人声鼎沸,一齐高喊:“开铡!”王九思躺在铡案上,刽子手给他戴上头套。
大铡刀高高扬起,沉重落下。
刑罢,张居正将玉娘带到骡车边。玉娘回身注视着他。张居正柔声说:“你想好了,真的要回尼姑庵去?”玉娘点头道:“父兄的仇已报,我已了无牵挂,所以我想归皈佛门,每日与清灯法鼓为伴,吃斋念佛,为我父兄超度。”张居正说:“也好,如果有一天,你还惦记俗事,还可以来找我。”玉娘说:“多谢大人,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已厌倦了俗世的躁乱。”张居正亲自为她掀开帘子:“上车吧,姑娘!”玉娘欲上车,又转身道:“大人,你会来庵堂敬香吗?”张居正点头:“会的!”玉娘微微一笑,转身上车。
骡车启动,张居正怅然若失站在原地。
李太后得知那个妖道已在西市被正法,并从冯保口中听说这家伙在法堂会审时,突然变成了个哑巴,她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对冯保说:“那王九思只要能定成死罪便行,我可提醒你别犯了当年孟冲的毛病,身居高位,要把心思用在朝廷的政务上,切不可与人勾心斗角。”又问:“我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冯保说:“奴才已转告张先生,他回话说‘部院大臣的调整已经完成’,”说着,掏出一份帖子,递给李太后:“这是他让奴才转交皇上的揭帖,并请求皇上今日下午能在文华殿接见九卿。”
李太后赞了一声:“好!”接着冲门外喊:“邱得用。”
邱得用进门:“太后娘娘,有何事吩咐?”
李太后说:“你去把皇上找来,这揭帖要请他亲自过目。”
邱得用答道:“是。”说完,退了出去。
李太后冲冯保道:“你去转告张先生,等皇上看完揭帖,便在文华殿接见新任九卿。”
但邱得用在西煖阁并没有找到皇上,李太后赶紧把陈太后找来,对她说“邱公公刚才去找皇上,说皇上不见了,听说这两天皇上老往后院跑,也不好好的读书习字。”邱得用汇报了一个更令她们大吃一惊的情况:皇上身边最近多了个小太监,那小太监就是当年奴儿花花的随从,名叫客用。并且,是冯公公让张鲸带那孩子到阉房做的阉术。
孙海、客用两名小太监领着小皇上朱翊钧正在御花园玩蚂蚁游戏。朱翊钧推开客用,自己上前指挥,地上的小灵物根本不听他的。朱翊钧怒道:“这个癞蛤蟆,难道不知道朕是皇帝?”孙海笑:“回万岁爷,这癞蛤蟆听不懂人话,同它生气也是白搭。”朱翊钧瞪了孙海一眼:“它不懂人话,怎么客用的话它就听?”孙海问:“你是不是留了一手,没教给万岁爷?”客用说:“奴才岂敢?这蛤蟆和蚂蚁是我爷爷帮着训练的,我又不会。”朱翊钧问:“你爷爷呢?”客用说:“在老家。”朱翊钧道:“朕宣他进宫,让他帮我训练。”孙海说:“万岁爷,这可使不得。”朱翊钧问:“为何使不得?”孙海说:“太后娘娘不会答应的。”朱翊钧道:“朕是皇上,天底下人都得听朕的。”
话音刚落,猛听得一声厉喝:“大胆!”朱翊钧回头,顿时吓白了脸。李太后,陈太后及邱得用站在他身后。
朱翊钧站了起来,孙海与客用筛糠般跪了下去。李太后说:“邱公公,将这两个奴才拖下去,一人三十大板。”邱得用一边道:“遵旨!”一边两只手扯起孙海、客用两人的耳朵,拎了就走。朱翊钧喊道:“母后,这都是我的错,你不该惩罚他们两个。”李太后说:“你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不在屋中读书习字,饱览天下文章,却跟他们这两个腌臜鬼混在一起,你跟我走!”
朱翊钧跟着两位母后进屋,李太后指着地上的一只黄缎子包裹的棕蒲团,怒道:“给我跪上去!”陈太后欲解劝,李太后似乎没听到,吼道:“听到没有,跪上去!”朱翊钧双腿一弯,跪到了蒲团上嘟哝道:“我不明白,我究竟犯了什么错!”李太后说:“你还敢跟我顶嘴,你要是不好好思过,我就让你永远跪在这儿。”朱翊钧眼中溢出了泪水。
紫禁城廊道,冯保坐在四人抬肩舆上。两个太监避到一旁垂手侍立,眼看肩舆抬过去。一个太监撇嘴咋舌道:“冯公公在大内坐起轿子来了。”另一太监搭话了:“这是太后娘娘与皇上恩准的。冯公公的权势,比起他的前任孟公公,不知又强了多少倍呢!”正说着,只见张鲸一溜烟跑来,嚷道:“冯公公,不得了了!皇帝在罚跪呢!”冯保问:“怎么回事?”张鲸溜近了说:“还不是因为那个客用,带着皇上玩蚂蚁大战,被太后娘娘发现了,这不,太后娘娘发火了,命皇上在西煖阁罚跪呢。”冯保自语:“就为这点小事。”他冲身边人道:“快,把我放下。”
冯保在外喊:“启禀太后娘娘,奴才冯保求见。”李太后说:“进来。”冯保进门,扑通跪倒在朱翊钧的身后道:“启禀太后娘娘,今儿的事,完全是奴才的过错。奴才想皇上整日读书习字,实在过于单调乏味,故将客用阉了,送到皇上身边,也可以给他找个乐子。”李太后杏眼圆睁,看着他说:“大胆奴才!你还有脸在此为他求情!皇上是万乘之尊,你竟然让他整日同蚂蚁、癞蛤蟆为伍,这和当年的孟冲有何两样?”冯保给自己了一个耳光,说:“奴才该死!但这蚂蚁,蛤蟆实属灵性之物。皇上天长日久,深居后宫,必将童心泯灭,不食人间烟火,如果这样,怎能体恤民情,成为一代明君!”
两位太后似乎被他说动了,陈太后抬眼对李太后说:“妹子,冯公公所言不无道理,依我看,我们对皇上过于苛刻。”李太后咬嘴唇想了一下,冲朱翊钧说:“得了,起来吧!”朱翊钧却一动不动。李太后说:“怎么,冯公公为你求情,你倒耍起性子来了?”冯保即刻将朱翊钧扶起:“快!快!万岁爷,赶快谢过太后娘娘!”朱翊钧咬牙站了起来,转身即走。李太后说:“等等,这儿有份张先生送来的帖子,需要你过目。”说着,把帖子递给朱翊钧:“这才是你该做的正事。”
朱翊钧接过帖子,转身离去。冯保依旧站着。李太后对他私阉客用送给皇上的事十分不满,嘱他道:“以后遇上这种事,别忘了这儿还有两位太后!”冯保说:“是。”李太后对他挥手说:“还不快去帮皇上琢磨琢磨那揭帖。”冯保答应了一声退下。
朱翊钧坐在文华殿丹陛之上,张居正坐在丹陛下左首。部院大臣如新任吏部尚书杨博、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新任兵部尚书谭纶、礼部尚书吕调阳、新任刑部尚书王之诰、工部尚书朱衡、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等依次前来觐见,朱翊钧对他们说:“众卿平身!”众官员山呼:“谢皇上。”朱翊钧从袖中摸出字条:“尔等部院大臣,须得各尽职守,重要事件须得向内阁首辅张先生禀报,然后奏朕。张先生昨日有揭帖呈进,讲明要革除前朝旧弊,开创万历新政,尔等要同心协力,共造本朝鼎盛气象。”众官员齐声答:“臣等牢记皇上教诲。”
朱翊钧叫了一声:“张先生”,张居正起身跪禀:“臣在!”朱翊钧问他:“你说,万历新政该如何实施?”张居正奏道:“臣思虑,应从整饬吏治开始。”朱翊钧问:“如何整饬吏治?”张居正说:“过几日,臣会有专门奏本呈上,请皇上审阅。”朱翊钧一脸严肃地说:“好。朕等着。”
文华殿外传来喊声:“捷报——捷报——!”
小皇帝朱翊钧瞪大了眼睛,问:“什么捷报?”
张居正让传送信人,不一会儿,一位小校进入大殿,跪下高奏:“启禀皇上,广西剿匪前线八百里加急传来捷报,两广总督殷正茂已收复庆远等城池多达三十六座,剿灭叛匪三万余众,匪首贝那身负重伤,并带其少量人马退至丛林深处。”
朱翊钧问张居正:“谁是贝那?”
张居正说:“此乃广西叛匪之首,多年来危及广西的安宁,此捷报乃大好消息,皇上,广西匪患如期剿灭,殷正茂功不可没,这也是皇上上应天机,下符民意的祥端盛事,亦是开启万历新政的好兆头,臣有一个建议。”
“请讲!”
张居正道:“请皇上下旨殷正茂,让他进京献俘。”
朱翊钧道:“如此甚好,就依张先生说的办。”
一时间,“殷正茂真是功不可没”、“叔大举荐有方,用人得当!”之类的议论充满了张居正的耳朵,但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却对他敲响了一计警钟:“依下官之见,一场剿匪的胜利,并不能掩盖眼下朝廷所面临的诸多问题。”
王国光此话不是空穴来风,对于他这个新上任的户部尚书来说,最令他忧心忡忡的是:户部虽然掌握着全国的财政,但国库的银子即将告罄。高拱离任前,说还有四十万两,但这几日,所有账目都已查证核实后发现,国库里实只有二十万两银子,所谓四十万两,是把高拱答应多给殷正茂那二十万两银子也算在内,可是,这笔银子已划出去三个多月,付了潮白河的工程款。年初,户部十三司会同有关衙门一起核定,今年全国应该征收的赋税是二百七十万两银子,但全年各项开支却须得银两四百余万,这还不包括先帝驾崩与新皇帝登基这些意外的大笔开支,总之是寅吃卯粮,入不敷出。堂堂一个户部尚书,口袋里竟抠不出一两银子,这在大明两百年来,实属罕见。
张居正问道:“不是说还有历年积欠吗?这个数目是多少?”
王国光回答:“五百多万,这还仅仅只是隆庆二年以来的积欠,如果这笔钱收起来,我们就不会如此捉襟见肘,作无米之炊了。”
张居正点头道:“我看催收积欠是户部的重中之重,在这件事上你要多动脑筋。”
王国光说:“我已经想好了主意,第一,把全国十大榷关的征税御史全都换掉,换上年轻肯干,愿意为国分忧的官员,这是个大事,过两天咱专门再来请示。今天,有比这更急的事情。”他看着张居正说:“再过几天,七月二十,是发放月俸银的日子。京师的官吏,合起来有一两万人,每月应发放的本色俸银是十二万两银,可是现在上哪儿去找这笔钱呢?”
真是破屋又遭连夜雨,张居正道:“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吗?”
王国光叹息道:“要还有一丝办法,我就不会在此发牢骚了,实在是山穷水尽啊!不过,千难万难打磨不开,也就是这两个月。过了这两个月,咱就有办法了。”
能想的办法王国光都想过了,可邻近州府的钞库中也无银可调,找京城富商临时挪借,则有失皇朝体面,必遭世人唾弃。官员们平常爱财如命,但若被告知本月的俸银是从商人处告借得来的,马上就会舆论沸腾。拖欠一月也不妥,首辅上任第一个月的俸银,是万万不可拖欠的。王国光来他这儿讨主意,张居正就得给想出办法来。
张居正思索一会儿,招呼他说:“走,咱们去仓场总督衙门。”
仓库禁卫森严,库存房里放满了纸绢油纱等一应生活用品。张居正与王国光在新任仓场总督带领下进入,王国光注视着他:“叔大,你在打这些个东西的主意?”张居正说:“是的,本月的折俸银,我想全部改用实物折俸。”
“什么实物?”
张居正道:“胡椒苏木!我记得上次来这里,看到那么多的胡椒苏木,这回可以派上用场了。”王国光欲言又止,他知道这样做的麻烦会有多大,官员们会有多么的激愤,他听见张居正问他:“你户部管理的国库在京城有多少处?”便答道:“少说也有二十几处。”张居正问:“东西多吗?”
“满满囤囤,累年各府州县纳缴的实物,从纸笔墨砚、锣鼓铙钹;到炭米油盐、毛皮茶麻,可谓应有尽有。这些东西本来是专供朝廷的日常用度,但入缴数量太大,用也用不完。有些物品因入库时间太久,还发生霉烂变质。”
张居正满意地点头道:“每年,各司库呈报的损耗最低也有几十万两银子,依我之见,干脆选出几样库存实物,折价作为官吏们的俸银发放,这样既解决了库存问题,又解决了俸银。这无招之招,也算是两全其美。”
王国光沉吟半天说:“叔大,这倒是个办法,这件事执行起来,恐怕还会有阻力!我这户部尚书刚刚走马上任,就用实物给官员折俸,你这不是要我难堪吗?”张居正看着他,眼神炯炯地说:“我这首辅也是刚刚走马上任,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王国光道:“你是首辅,他们会畏惧你的权利,我却不同,他们本来就对我看不顺眼,恨不得在鸡蛋里挑根骨头,想找茬整我的人大有人在,你让我这么做,岂不是把我往刀尖上送。”张居正火了:“我让你来当这个户部尚书,不是叫你来躲清闲的,是为了朝廷。该上刀尖就上刀尖,该下火海就下火海!怎么?无从施展你报负的时候,你总躲在背后发牢骚,骂别人是庸官,可你这刚刚走马上任,就怕丢乌纱啦?”
王国光不语。
张居正语气缓和下来:“再说实物折俸国朝已有先例,成化五年,御史李就做过此事,皇上也批旨允行。现在胡椒苏木历来由榷场专营,民间不许散卖,拿它折俸,官员们很容易变现。”
王国光说:“既然这样,这事就按你的意思办。”张居正摆手道:“不,这得由皇上准旨,你马上将此事写成本子呈奏皇上,以求准旨。”
仓场总督衙门库房前广场上东一辆西一辆密匝匝停满了骡马大车。不少携筐带担的挑夫,身着戎装的军曹武弁,穿号衣的差人番役,穿襕衫的吏目衙牌,戴乌纱帽的各色官人混杂一起。笑谈声、斥骂声、喊叫声、吆喝声闹哄哄交织成一片。毒日底下闷热难挨,加之肚子里都窝着火,一些纠纠武官便躲在马车的阴影里,你一言我一语地骂开了。
“谁他娘的吃屎迷了眼儿,弄出这么个胡椒苏木折俸的馊主意。”
“新皇上登基,本指望多得几个赏银,这下倒好,赏银得不着,连俸银也变成了胡椒面儿。”
“咱要那苏木干啥?我家又不开染坊,这高拱一走,什么章程都改了。”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别忘了新任首辅就是个湖北佬,你们等着吧,邪的还在后头哪!”
广场边,落下一乘四人抬大轿,身着五品武官命服的北镇抚司主管章大郎下轿,人们都给他让道儿。这章大郎后台硬,他的亲舅舅就是如今的乾清宫管事牌子邱得用,所以他才骑着老虎不怕驴子,哪个见了都要让他三分。他走到一辆架子车跟前,骂道:“谁他妈的不长眼睛,把车子摆在路头上。”车主赶紧过来,赔着笑脸把架子车推到一边。章大郎大摇大摆走来,见众人一时歇了嘴,便道:“哟呵,都瞪着我干吗?见着我都没话了?刚才,你们都发什么牢骚哇?”
有人答他:“章爷,还不是为了这胡椒苏木折俸的事儿。”
章大郎骂道:“他娘的,你们别提这事儿,提起来,我气头比你们更大,老子这个粮秣官上任第一个月,就他娘的碰上这等事,司衙的上司同僚明里不说,暗中还不是骂我丧门星?你们说,这事跟我相什么干?可是,别人在我面前做头做脸,我还不是得受着?”
众武官七嘴八舌附和:“章爷,咱们都同你一样。”有人撺掇他说:“章爷,你有办法,帮咱们讨个公道。胡椒苏木折俸,这是不把咱官员当人呢,咱们还得要月俸银。”章大郎停下说:“听说太仓里空了,一钱银子也没有。”一武官不屑地说:“你听他的,章爷,管太仓的没有银子,就像开窑子的说没有婊子,你信吗?”章大郎寻思了一下:“这倒也是,京城文武官员,撑破天一万人,大小一拉,平均每人十两银子,也才十万两银子。偌大一个太仓,未必十万两银子也拿不出来?”一五短身材的粗壮武官应声道:“可不是这个理!我看哪,是有人成心挤兑咱们。”有人捅了他一下:“老弟,可不能瞎谝。”这武官嗓门偏大:“谁瞎谝了?有胆量的,让咱到太仓瞧瞧去,章爷,你说是不是?”
章大郎点头:“是这个理,”他问那武官,“新任的户部尚书,叫什么来着?”五短身材顿时来了精神,答道:“王国光。”章大郎说:“娘的,听说他是管仓库的出身,什么仓里装着什么东西,这姓王的一清二楚。兴许他觉得这些东西在仓库里放陈了,放烂了可惜,干脆折俸给咱们了事。”旁有一瘦子开口了:“折俸的事儿大,恐怕户部尚书一个人作不了主。”五短身材仍骂骂咧咧地说:“他请示谁?无非是新任内阁首辅,听说王国光与首辅张大人是同年,两人穿着连裆裤呢。”
屋内堆满了胡椒苏木,主称王菘和监称金学曾正在发放胡椒苏木,一个六品武官正在支领。一筐胡椒放到磅秤上,秤杆翘起,金学曾用铲子铲下一铲。武官急了:“嗳,我说你这个监称,人家主称官都没说话,可你倒好,非得把这秤杆压得平平的,你要这么做,我把东西带回去,要是分亏了,谁认这个帐?”金学曾说:“这位大人,我这是秉公办事,我要是分亏了,上边会拿我是问!”武官马上吹胡子瞪眼开了:“嗳,我说你这人也真够操蛋的。”金学曾问:“你骂谁呢?”武官指着他:“我骂你,怎么着?小子,你这一身的毛都没长齐呢,敢跟我来较劲。”说着,欲上前拽金学曾,但被别人拦住。王菘说:“得了,我给你添一铲不就得了!”说着,让发放胡椒的役伕往筐里添了一铲。武官道:“这还差不多!”
武官出门后骂道:“那监称的家伙,简直就是个混蛋!”章大郎说:“哟,兄弟,到底怎么拉?你骂谁呢?”武官道:“今日发放胡椒苏木,真他娘的邪门!有主称,有监称,主称的是这个储济仓的大使,姓王,监称的是户部度支司派来的,姓金。王大人还好,但那姓金的太混蛋!”章大郎问:“那姓金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武官答:“听说是个观政,还没有实授哪。”
吏目从里边出来,站在大门口嚷道:“京师南大营,京师南大营人来了没有?轮到你们领货了。”
五短身材闻言跨进大门,章大郎赶紧喊了一声:“慢着。”吏目与粗壮武官都站住,吏目拱手道:“大人有何吩咐?”章大郎指示紧随身后的亲兵说:“递帖子。”亲兵递上帖子,吏目接过,上面写着:锦衣卫北镇抚司粮秣官副千户章大郎。吏目问:“请问章大人有何事?”章大郎说:“进去禀告你们大人,就说章爷咱公务繁忙,没工夫傻等。先把咱们衙门的胡椒苏木领了。”吏目为难地说:“章大人,这名单次序可是先排好了的。”章大郎叫道:“排了就不能改,是铜浇铁铸的啊?”五短身材上前道:“章爷有事,咱们让他。”不少人咐和他。吏目于是转向章大郎:“章大人,请进。”章大郎反剪双手跨过门槛,回头对广场上的军爷们道:“你们等着,咱章某给你们出口恶气。”
章大郎随吏目绕过照壁进入,吏目介绍:“章爷,这位是储济仓大使王大人,这位是户部观政金大人。”章大郎抱拳一揖:“在下是北镇抚司粮秣官章大郎。”王崧道:“久仰,久仰。”章大郎瞪着金学曾:“户部观政,这是个什么官?”王崧道:“金大人是隆庆二年进士,刚金榜题名,就因母丧丁忧三年,今年守孝期满回到京城,还没有安排实际职务,先来户部研习政务。”章大郎说:“你放着政务不好好研习,跑到这储济仓来干吗?”王崧道:“储济仓缺乏人手,金大人就被户部派来监称。”章大郎点点头:“那行,提货吧。”王崧道:“章大人,其实你不用自个儿过来,贵司衙的折俸,下官安排人与你手下人对账发放就行。”章大郎说:“这么大的事情,怎好让手下人办理。”王崧说:“那就有劳你了。给章大人发放胡椒。”
几位役伕拿来麻袋欲装填,章大郎拦住:“慢着,不能这样装。”几位役伕住了手,望着王崧,王崧小心翼翼问:“章大人,你认为应该怎么装?”章大郎问一旁的司务:“咱衙门官员的花名册,你带来了吗?”司务道:“带来了。”章大郎转向王崧:“就按咱提供的花名册,你给我一份一份地称,然后一份一份地装。”王崧道:“这得多长时间?外面还有那么多衙门的人候着。”章大郎说:“我管他人多人少,咱北镇抚司的事儿,就得这么办!”
一直在一旁沉默着的金学曾开口了:“依我看,得按章程办事。”章大郎嚷道:“啊,原来你不是哑巴?”金学曾问:“章大人为何这么说话?”章大郎说:“打从我走进这称房,就看你眼珠子滴溜转个不停,嘴巴却帖了封条,金观政,你刚才说,什么章程?”金学曾平静地说:“储济仓的章程,只对衙门,不对个人。北镇抚司两百多名官员,要是一份一份地称,称到明天天亮都称不完。”章大郎嚷道:“我可不管你天亮天不亮,称不完也得称,就这么办!”金学曾说:“章大人,你既插队进来,众人忍让也就罢了,现在又无理取闹,公堂之内,岂无王法?”章大郎冷笑:“好你个鸟观政,竟敢教训本官,看看你穿的是什么?几只小麻雀前胸后背的乱飞,老子身上穿的你看清楚了,一只大熊罴,你没有资格跟我讲话!”没想到这金学曾更是个牙尖嘴利的角色:“是的,我金某官阶九品,是大明王朝里最小的芝麻官,可我这小官是从乡试、会试一程程考出来的,是金銮殿上金榜题名,正道上得来的,请问你这五品官是怎么来的?”一句话惹恼了章大郎:“听你这口气,讥笑我这官来路不正,嗯?看老子打死你!”说着,举起扇柄朝金学曾劈头打来。
金学曾一躲,头上的乌纱帽翅被扇柄击断。章大郎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在称房里把金学曾撵得团团转。王崧劝道:“章大人息怒,有事好商量。”说着,拽章大郎的衣袖。章大郎迁怒于他,回转身来狠命推了一掌。王崧猝不及防,仰面跌倒,后脑勺重重地碰在搁在砖地上的大称砣,顿时惨叫一声,身子一缩,四肢抽搐起来。金学曾赶过去看,章大郎拿起一把铲子朝他扫来,金学曾一步跳出称房,在院里奔跑,与闻讯赶来的守仓小校撞了个满怀。小校紧张地问:“金大人,怎么啦?出了什么事?”金学曾说:“有人在这里行凶动武。”小校问:“谁?”章大郎抓着铲子又从屋里冲出来扑向金学曾。金学曾说:“快,把他拿下!”小校见追打者是个武官,旋即上去阻拦。章大郎抡起铁铲朝小校拦腰扫来,小校一步跳开。小校命令七八个兵士将其团团围住。章大郎色厉内荏地嚷道:“你们想要怎么样?”金学曾命令小校:“把他轰出去!”小校上前:“章大人,你自己走,省得小的不好交差。”章大郎咬牙切齿骂道:“狗日的,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撵走章大郎,吏目从称房跳出来喊道:“金大人,快来!”王崧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一应胥吏差役一声声地喊着:“王大人”。金学曾仔细一看,地上没有血迹,他伸手在王崧的后脑勺摸了摸:“呀,王大人后脑勺陷进去了。”吏目全都没了主张,金学曾道:“快,找副担架来,救人要紧。”
章大郎和司务被小校及兵士推出门后,以那个五短身材为首的一众武官围上来,问他把那小子整治得如何。章大郎顿时恼羞成怒起来。吏目带着人向门口跑去找人救王大人,只听门外一片砸门声。金学曾让守库兵士都操起家伙来,不准让一个人进来,并让吏目赶快从后门出去,火速赶到户部禀告王大人,就说这儿闹出人命了。吏目和众差役让他先躲一躲,金学曾不肯,吏目道:“你不能白白送死。”他一挥手,几名差役架着金学曾从后门撤退。
库房大门被砸开,锦衣卫兵士与守仓兵士虎视眈眈对阵。正当此时,一乘八人抬大轿抬进广场,王国光坐在里面。不知谁高喊了一句:“户部的堂官王国光来了。”有人站在人缝中尖叫:“砸了他!”许多声音附合着,王国光刚下轿,一块石头便飞过来,砸中他的脑袋,血流如注。王国光捂头大喝:“是谁干的!有种的给我站出来!”
广场上顿时静了下来。
王国光说:“有理说理,有事说事,你们都是京城的官员,可你们刚才的所作所为,就连盲流都不如,没王法啦!是谁带的头?”
那五短身材挤到章大郎身边,问他道:“章爷,你怎么不出声呢?”这时,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储济仓大使王崧死了。章大郎听见头皮一紧,指挥一伙人哄地散去。
院内一片狼藉,王国光带众人进入,问:“这儿谁在管事儿?”小校一路跑来:“大人,主称王大人因和章大郎发生争执,被章大郎推倒,脑颅破裂,已被送去急救。监称金大人怕一时吃亏,被人架走了。”王国光怒道:“胡闹!”
东厂消息传得快,没一两个时辰,张居正已经知道储济仓发生了械斗,原因是为胡椒苏木折俸,主称王菘在混乱中倒地致死。张居正叫来王篆问:“领头闹事的武官章大郎,他是干嘛的,抓了没有?”而王篆告诉他说:“这个章大郎,是个有背景的人,他的舅舅,就是如今的乾清宫总管太监邱得用。”张居正“哦”了一声,“原来有这一层。”王篆道:“首辅大人,依卑职看,这个人抓不得,那邱得用不好惹哪!”张居正拍桌子骂道:“混帐!这话怎么能出在你嘴里?大是大非的事情,岂容拿来做交易!章大郎现在何处?”王篆道:“从储济仓走后,这家伙一头钻进北镇抚司衙门,就没见出来。”胡椒苏木折俸,是张居正当上首辅之后做的第一件事,章大郎竟带头闹事,且闹出了人命。为树权威,这个硬钉子一定得拔掉。王篆答应得爽快,可是不挪身子。他小心翼翼地问:“首辅,北镇抚司是锦衣卫衙门,而锦衣卫直接归皇上管辖,没有请得圣旨,卑职这个巡城御史,就无权进去抓人。”
张居正说:“到皇上那里请旨,不是三两个时辰办得下来的,况且,你也说过,这中间还有一个邱得用,我的意思是先把章大郎抓了,怎么处理,主动权就在咱们的手上。”
王篆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应道:“我这就派人到北镇抚司候着,只要章大郎一露面,就把他逮住。”
张居正问:“他若不出来呢?”
王篆说:“咱就等。”
张居正轻轻点拨他道:“等不得,等过了今天,黄花菜都凉了!你必须设法把他骗出来。”
“请首辅放心,卑职一定把这件事办好。”
一乘四人抬凉轿落在锦上春茶馆门前,惜薪司管事牌子寥均从轿中走下来。店小二掀开门帘儿,王篆起身嚷道:“寥公公,你总算赶来了,是否用过午膳?”寥均道:“用过了。”王篆说:“那就品茶吧!店小二,沏一壶好茶,送几样茶点上来。”
寥均不知道他这个专管大内的用炭和糊灯笼,扎彩门什么的差使,王篆会有什么大不了的急事儿找他,难道有人在红箩炭厂挖洞,偷炭?正纳罕间,王篆低声问:“寥公公,你与乾清宫总管邱公公的交情如何?”寥均说:“没得说!咦,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王篆朝前凑凑身子,道:“邱公公可是出了大事。今天上午储济仓里发生的事,你可知道?”寥均一下子明白了,道:“噢,我知道啦,这挑头闹事的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不过军爷们闹事隔三岔五就有发生,算什么大事。”王篆说:“可这次出了人命,章大郎追打户部观政金学曾,储济仓大使王崧被章大郎一掌推跌在地,摔碎了后脑勺,一命呜乎了。”寥均一听这里头还有命案,扼腕啧啧道:“这就麻烦了,这章大郎现在在哪里?”王篆说:“在北镇抚司衙门。”寥均道:“藏在那儿,谁敢把他怎么样?”王篆笑道:“寥公公此话差矣,尽管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但放在眼下,却是一点作用都不起。”
寥均惊问:“为何?”
王篆压低了声音道:“你想想,这胡椒苏木折俸的事儿,是皇上和李太后下旨允行的,这个章大郎不识时务带头闹事,如果捅到皇太后那里,她会怎么想?只要章大郎一犯事,邱公公不仅帮不上忙,而且还得把他自个儿搭上。”寥均觉得十分在理,不禁很为邱得用着急:“依王大人这么一说,邱公公果然难逃罪责,这才真叫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王篆说:“刑部已下了捕单,要把章大郎捉拿归案。”寥均摇头啧舌地说:“邱公公可是个大好人哪,这一下可真是惨了。”
王篆看时机成熟,在一旁道:“我倒有个主意,可以帮邱公公渡过难关。”寥均忙问:“什么主意,你快说!”王篆做出一副深察内情的样子:“这事儿的关键是章大郎,当前最要紧的,就是不要让刑部逮着章大郎。”寥均说:“让章大郎躲在北镇抚司里不要出来。”王篆摇头:“这哪儿成?寥公公你应该知道,锦衣卫都督朱希孝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刑部来要人他可以不给,若是李太后开了口,他敢不给?”寥均信了他的话:“这倒也是,那王大人你还有何妙计?”王篆说:“让章大郎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的,再大的事也是一阵风,一年半载风头过了,到那时章大郎再出来,保准就没事。”寥均为难地说:“只是往哪儿藏呢?章大郎一出北镇抚司,岂不是自投罗网?”王篆说:“再密的网,也能找着地方钻出去。”
寥均道:“请王大人明示!”
王篆便把脑袋凑过去,同寥均咬了一会耳朵。寥均一击桌子:“咱看也只能这么办了!待事成后,咱让邱公公摆一席酒,好生答谢你。”王篆说:“答谢不敢,寥公公,你千万不可在邱公公面前露半字口风,说这主意是我出的。事涉朝廷机密,一旦让人知道了,本官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寥均点头:“等这事儿平息了,再让邱公公报答你。”王篆道:“寥公公,事不宜迟,你还是去会邱公公,务必抢先一步,把章大郎安全转移。”
寥均火速赶到乾清宫,把前后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王篆找他这一节,邱得用不禁怒骂:“这个不争气的兔崽子,我花了不少的银子,走了多少关系,把他提到北镇抚司这个位置上,可他倒好,刚走马上任不到几天,就给我捅下这么大的漏子!李太后要是一动怒,还不得把我都捎进去!”寥均道:“邱公公,事已至此,您还是赶紧想个办法,救人要紧。”邱得用还在恨恨:“救人?应该把他抓起来,直接交刑部发落。”寥均与邱得用自小一同进宫,相知甚深,知道这只是他一时气话,仍劝他说:“你不想想,你从小就跟你姐姐相依为命,那章大郎是你姐的独苗,你就这么忍心?”邱得用道:“依你之见,咱那不成器的外甥,怎么救?”
胡椒苏木折俸第一天就出了事,王国光那里亦是挠头不已。刚回到自己值房,便听说新任的兵部尚书谭纶等候多时了,不禁叫道:“他来得正好。”
谭纶是听说王大人在储济仓门外遭到围攻,特来表示歉意的。王国光不幸受伤,当然是他这个兵部尚书对部下有失管教之过。王国光却说:“我受点皮肉之苦并无大碍,但重要的是,你的将佐公开抵制皇上与太后钦旨的实物折俸。这一旦传到皇上和太后耳朵里,你该如何解释?”心直口快的谭纶却说:“我不需要解释,这胡椒苏木折俸本来就不切实际,要不是你刚一走马上任,就拿京城官员开刀,我的将佐也不至于滋扰生事!这些个粮秣官都立过赫赫战功,你让他们把衣服脱下看看,他们身上哪个没有刀疤。他们的官位是用一瓢一瓢的鲜血换来的。如今新皇上登基,不说多给几个赏银,却连少得可怜的几两俸银都拿不到,这怎能不让人寒心?如果这时候国家战事再起,又有谁会再提着脑袋去为朝廷卖命?”
王国光无语。
谭纶说:“领头的这几个人,我已经处置了,绝不会再滋扰生事,但也求王大人别再纠缠下去!”
王国光道:“其他人我可以不管,但那个叫章大郎的必须依法惩办。”谭纶点头:“章大郎不归我管,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说毕起身欲走,却见张居正一步踏进门来。
张居正进门便道:“火药味很浓嘛,就为储济仓发生之事?”王国光埋怨他说:“我早就说过,用胡椒苏木折俸会遭来麻烦,你看,就连谭大人都上门兴师问罪了,你再看看我这脑袋,都成了酱油铺了。”张居正看着他脑门上的绷带,半是玩笑半安抚道:“不就擦破了点皮嘛,受这么点皮肉之苦就嗷嗷乱叫,还能配当什么大人?都坐下吧,有话慢慢说。”王国光道:“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张居正便转向谭纶:“谭大人,那你说说!”
谭纶道:“皇上刚登基,首辅大人也刚上任,用胡椒苏木折俸,恐怕会丢失人心哪!”张居正说:“收揽人心的事,谁不想做?只是国家财政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是不得已的举措。”谭纶说:“这太仓再缺银子,也不能去勒那些武官的腰带!”
张居正问:“此话怎讲?”
谭纶说:“武官对文官历来是又恨又怕。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见文官若要贪墨,路子野得很。武官却不一样,除了极少数总督军门可以吃空额玩点猫腻,大多数将佐常年无银钱过手,想贪墨也没有机会。就是沙场厮杀打了胜仗,皇上封赏,大头也都被那些随军督战的文官和太监拿走。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汤。每月的月俸银,对于文官来说不算什么,对于武官却是养家糊口的活命钱。这次苏木胡椒折俸,京师文武官员同等对待,叔大兄啊,咱们关起门来说话,此举有些欠妥。”
张居正认真地听了半天,然后说:“你这话说对了一半,武臣职权与禄秩,虽有不合理之处,却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问题。文官贪墨毕竟是不合理也不合法之事,今日我职掌内阁,就要铲除此种弊端,这跟实物折俸没有关联。太仓银告罄,户部尚书王国光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作为新皇上的股肱大臣,理当同心同德,共度难关。我知道你一向爱兵如子,希望你以大局为重,认真处理储济仓的械斗事件,严惩肇事者。”
谭纶道:“咱已经说过,这七位武臣再不会滋扰生事了。这几个人的月俸银,都如数支付了银两。请叔大兄放心,咱没动用公家一厘银钱。这几个人的月俸银,都是咱用自家积蓄支付的。”
张居正听了微微触动,笑道:“京师那么多驻军行辕,武臣少说也有好几千人,用你个人积蓄,照顾得过来么?”谭纶道:“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当然,这些武臣闹出这么大事来,干扰了首辅的政令,咱这兵部堂官,也深感不安。属下闹事,是堂官管教不严,咱已想好了,今夜里写一份自劾的手本,明天送呈皇上。”张居正对他说:“自劾的手本你也不用上了!但那七位武官必须听参,等候处理,你切不可有从中袒护!”谭纶答应了一声,但又问:“那章大郎怎么办?”张居正说:“章大郎一定会捉拿归案并绳之以法。”谭纶点头不再说什么。
谭纶起身离去后,王国光注视着离去的谭纶,一言不发,显然,他还在跟张居正怄气。张居正看着他说:“怎么样?还在跟我怄气?”他站了起来:“别老在屋子呆着了,真够闷得慌,走,找个没人的地方,你有什么牢骚,就冲我喊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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