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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雾》 第三章 作者:洗尘的细雨  txt下载  章节列表  繁體中文



第三章
  柳下溪透过窗户看着走过来的少年。轻快的步子,带着笑容的朝阳般的脸。
  不像乡下少年,不像经历过清晨历险的人。普通的人看到尸体都会受到惊吓……“是不是找错人了呢?”柳下溪有这个疑问。
  脑子里同时记起刘华所说的:“胆子特大。”如果他真是第一目击者,这少年是胆大的人。
  没错。这世上不论出生,就是有一小撮人,胆子特大,天生爱冒险。
  少年是清瘦的,有着这个年龄段特有的不分明的轮廓。在同龄人中个子算是较高的。到底是县城人,肤色是浅淡的嫩黄,却有营养不良的菜青色映衬在肤色里,倒使整个人有了一层目眩的色调。
  教导主任对这少年也是热络的:“小邹,这是县公安局的两位同志。听说,今早你回学校时发现了一具尸体。想询问一下情况,可能会误了你下节课。不过没关系,我会让老师给你补课的。”
  “谢谢吴主任。”少年笑眯眯地点点头。这样懂礼的好学生是教育者赖以为生的骄傲。
  教导主任没有意思离开,坐着纹丝不动。不知是好奇呢还是在下意识保护学校学生不被警察荼毒……真奇怪,明明是为人民服务的执法机关,这里的百姓畏惧着他们。是谁在他们的互动关系里竖起了墙?
  “吴主任。你们这里的人,见到尸体好像不怎么害怕。”柳下溪笑了笑,把声调放柔软些。这地方的人还真是……怪……呢。
  “常见到,没什么。”教导主任放下手里的茶杯,防备的神色少了许多:“谁家没有亲人过世呢?这条河上啊,常有尸体漂浮。你知道么?女尸是仰天,男尸是俯在水里的。”说得居然兴致勃勃的,若是刘华有他这么肯说的话……那个人到底隐瞒了些什么?“……前几年芦苇场……那个啊……”(以上略去数百个字)
  面对教导主任的滔滔不绝,柳下溪结舌。
  名叫邹清荷的少年,一直带着微笑,静静地在听。等主任结束了他的长篇后,他再以:“只要不相信鬼神之说,自然不会害怕,用平常心就好了。”作为总结语句,主任对他的话很满意。
  邹清荷的普通话还算可以。算是柳下溪所听到的最接近标准的一位了。他倒蛮大方的,自己找了椅子坐下来。一双大眼左右上下,好奇地打量着柳下溪。至于李果,他是有些面熟的……老实说印象深刻,整个县城也只有那么大。夏天在车站背着冰棒箱卖冰棒时,自然见过警察严打盗窃犯在车站进进出出。何况这家伙还在追求姐姐,欺善怕恶没有担当的实习小警察。他故意装作不认识。
  “我想单独跟邹同学谈谈。”题外话过多了,时间过得飞快。柳下溪把目光盯上教导主任,教导主任有些尴尬,到底是教育者,笑容僵硬也能轻松拉下。
  柳下溪面容一正,拿出小本子与笔,开始记录。先扫了邹清荷的左手腕,那上面有表:“邹同学,请叙述一下有关在河堤上发现那具尸体时的详情。”
  邹清荷坐正了身子,脸上的笑容也隐去。“我是早晨五点五十一分出大门的。哦,不好意思,我有看表的习惯。”他抱歉地笑笑。
  柳下溪鼓励地朝他点点头:“这是好习惯。”
  “今天早晨雾很大。我虽然很熟悉这条路,骑的车也比平常慢了些。雾在河边是更厚些,根本看不清河面。昨晚下过雨,路面有些滑,我是骑在中间粗石子上的。在六点二十七分的时候我的自行车胎爆了。这时的雾散了些,多少能看得清几米远的地方。我离学校才走了大约三分之一的路程。按这样下去怕是到学校别说上早自习了连第一节课也会缺掉。到了六点四十九分的时候,后面传来了拖拉机的声音。是一辆拉红砖的车,于是我就站在路上拦车,司机开始是不同意。其实他的车厢也没有拉满砖。到底是好人,他最后同意载我一程。我上车的时候是六点五十四分。我是蛮急的,没有心情望四周。你坐过拖拉机没有?”
  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柳下溪没有料到他说得好好的,却来这么句问话,一时反应不过来。
  旁边的李果一直不是很有兴趣听他胡诌,不耐烦插了一句:“坐过。那有什么稀奇的。”“是哦,你坐过?”邹清荷对李果挑眉斜眼。李果嘴一撇转过脸去。“他们一定认识,而且相互看对方不顺眼。”柳下溪这样想道。
  “我没坐过拖拉机。”他坐过不少交通工具,唯独没有坐过拖拉机。
  邹清荷略带讥诮的目光扫了他们几眼。
  柳下溪看懂了少年目光里饱满的轻蔑。有了这样的认知:这少年看不起他们,从心里鄙视着他们。这种存见又从那里来的?
  “我没有坐过。”柳下溪温和道。
  邹清荷多看了他几眼。然后把目光盯在自己的双手上,那双手是没有做过粗重活的,纤细、修长。
  “拖拉机坐起来很不舒服,颠簸得很。坐在上面很痛,我要抓着自行车又要抓住拖拉机的拦杆,不然就会摔下去。拖拉机的嘈音极大盖住了周围的也许存在的声音。当时的我其实没有闲暇观察周围的。那只是碰巧。”他停顿了一下,把目光盯在茶杯上,柳下溪就把自己那杯没有喝过的推给他,他也不客气。那茶杯已经凉了,他一口气喝下去,舔了舔舌道:“好茶。是今年的新茶,应该是清明节前的头道毛尖。”
  在柳下溪眼里,这少年善长讲故事呢,总在关键时刻打住了。
  这时,上课铃响了。少年把目光从茶杯上收了回来。
  “那时,河面的雾有些淡了。近处的水面可以看得见影,但远处还是雾茫茫。”然后,他又住了口,把目光转向窗外。
  柳下溪没有催他,静静地等待下文。
  “你们,一定从司机大叔那里听到了,是我发觉异样叫他停车的。我,先看到的不是尸体。而是,前面的江面某一处,突然象是放过鞭炮后的带着褐红色的空气。当时,我看到就是那样的雾。正确的说法就象是烟花过后的黑幕的颜色。是手动柴油汽船打火留下的尾迹,在浓雾里形成的颜色。我在类似的早晨见到过好几次。消失得极快。好奇,留上了心。其实这原本也是正常有的,并没有特别的地方。留上心,只是觉得有意思。是极奇怪的感觉,没有可以说的理由。就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在发生。这也说是所谓的第六感吧。大约在七八分种后,我就看到了有人倒在那里。当时,我觉得不对头,这么冷的天没有人睡在外面。何况,昨晚还下过雨,若是生了病也只是倒在路上不会倒在斜坡下。就算昏了头也应该是头朝下而不是头朝上。若是弃尸,也会丢进河里不会放在坡上。
  “当时,司机大叔不肯停车,都过了再倒回来的。司机大叔不想多事,不肯下车,我是自己下去。那草还是湿的,想必现场留下我的痕迹让警察大哥们伤脑筋了。尸体是男性,大约四五十岁,我不认识。对了,发现尸体时的时间是七点二十分。我看到时,已经断气了。尸体是凉的。也就是说死者不会是三十分钟之内死亡。衣服只有地面那边比较潮湿,裤子比上衣湿得历害。特别是屁股那位置,表明他坐在湿地上过。我当时的感觉是:有人故意让尸体尽早被人发现。伤口上附近的血已经成了黑色,只是草地上的血与伤口上的血不对劲,没有人血那么鲜艳的。奇怪的是没有足印也没有其他的痕迹。”
  柳下溪认真地看着邹清荷。
  这少年表情很丰富,一会儿双眼发光,一会儿脸色又阴沉下来。大多时皱着眉头,很认真地与他对视。
  “当时,给我的第一感觉就好象是死者是故意自杀的一样。不合理啊,总觉得不对劲。”话说回来,他好像不喜欢这样的结论。“你认为呢?”他反问了这么一句。
  李果在他详细形容尸体的时候就出去了,显然是不喜欢听。这位本县城武装部长的什么亲戚来着的高中生对破案一点兴趣也没,纯粹只是一份工作。
  “你喜欢玩推理游戏?”柳下溪笑了笑,这少年脑筋极好。述说的也有条理,加上自己的猜测。是容易误导别人的那类人。
  这话显然打进了邹清荷的心里,他不好意思地玩转着茶杯:“有看一些推理小说,柯南道尔、横沟正史、阿加莎等人的作品我都喜欢,最喜欢金田一耕助。”
  柳下溪也喜欢,话匣子打开了:“我有整套《福尔摩斯探案集》、阿加莎与横沟正史的倒不全。有《女王蜂》、《八墓村》、《恶魔吹着笛子来》”
  “《八墓村》、《恶魔吹着笛子来》?我没有看过。《女王蜂》看过,还看了《犬神家族》与《本阵杀人案》。”
  “自己买的?”
  “不是,在图书馆借的。不过,不多才那么三本。”很遗憾。
  “横沟正史的书我倒有七、八,其中还有《狱们岛》、《夜光怪人》、《百亿遗产杀人事件》、《化装舞会》。”柳下溪记得不那么详细。
  邹清荷双眼发光:“警察大哥,借我看!我叫邹清荷,‘刍’加‘卩’的邹、‘清水’的‘清’、‘荷花’的‘荷’。大哥你呢?”
  他的姓名柳下溪早就知道了,就算是两人的正试自我介绍。少年是慎重的,柳下溪也认真起来,几乎忘却这种认真介绍自己的名字地谨严。
  “柳下溪,‘柳树’的‘柳’,‘上下’的‘下’,‘溪水’的‘溪’。”
  邹清荷笑道:“好名字呢,柳大哥。”
  简单几句对白,立即就觉得两人的距离拉近了。
  少年的眼神也少了先前的防备、轻蔑与不以为然。
  “当时,在现场,你还有没有看到其他的什么?”柳下溪把话题扯了回来。
  把他当成自己人的邹清荷没有隔阂亲切多了。“干净利索,被割断的是颈动脉。理论上血应该流得不多。血太多了,人怎么有如此多的血在流动……死者的左手是红色的,也就是被割颈动脉的时候不是立即死亡,他还用左手按着伤口,阻止血流。如果,这里有职业杀手的话,我还以为是职业杀手干的。当然,这里应该不存在这种职业。自杀肯定不是。首先,伤口不对(他自己拿起笔,装着割动脉),试一试应该是由上到下,但那伤口却是由下到上,也就是说,凶手当时的位置比死者高。死者没有挣扎的痕迹也没有打斗,很明显与凶手是认识的。”
  邹清荷越说越兴奋。“我觉得,应该从死者身边的熟人查起;我觉得,凶器应该是刀片。”见柳下溪不明白,他挑挑眉:“客车上的扒手们的专用武器,我就有同学买来削铅笔,不是刮胡刀上的那种刀片,单面的,用食指与中指夹着,或者含在嘴里都可以。我就有看到扒手把刀片含在嘴里,他们也不怕割破舌条。特利,再硬的皮也能干脆地割破。”
  这孩子……一双眼到底在看些什么?
  “还注意到什么?”
  “回想了一下,尸体的位置应该与红褐色的雾在位置有小段距离。我原先认为是凶手杀人弃尸从水上逃跑。后来一想。不对呀,时间上不对啊。也没有理由啊,水上讨生活的人怎么会把尸体放在岸边?应该直接丢进水里,随水流下,而且尸体泡在水面也不容易确定死亡时间。其实,水里的浮尸是没有人管他的,听说流到下游,好心的人随便就埋了,很少有人报案。”
  “如果,附近有汽船就有可能听到什么,甚至目击凶杀案。”柳下溪整理了一下资料,他记载得详细。
  抬头看见邹清荷清秀的眉毛打起了结。
  好心地问多一句:“怎么啦?”
  “出了这桩凶杀案,走过堤的时候会心里发毛。这几天我打算借住在宿舍,星期六下午,我能不能找你借书看?”
  “好啊。”原来,这少年也不是胆子大到能包天,也会害怕哦。柳下溪看得出邹清荷肯怕是以借书为名目,更关心这案子的进程。关于这案子,他也没有话好说,连现场也没有看到。肯怕要等法医的报告出来,才有机会见到尸体吧。看得出大队长是信不过刚从学校毕业没有多久的菜鸟。
  被排挤在外的感觉,真不好受啊。
  “你当时有没有接触尸体?”
  “我还没那个胆呢,只是探了探有没有呼吸。”柳下溪不好意思地摇头。
  “我想问一句与案子无关的话。”
  “柳大哥你问吧,绝对知无不言。”邹清荷调皮地吐着舌头。
  “这里的人是不是对我们公安有成见?”
  “呵呵。”邹清荷笑了起来。“也算吧。城管啦、公安啦、派出所、卫生局这些吃皇粮的一群老爷们,平时口气很冲的,一出场就是一群人。个别的还蛮粗暴,不讨人喜欢。让人厌恶的也是有的。柳大哥这么好脾气的人不多。”
  “噫?不觉得同事们对群众不好啊。”柳下溪睁大眼睛,并没有欺压人们群众的警察存在。
  “你们那位大队长,嗓门粗得跟练了狮子吼一样。不怕他的人少。”
  把警民关系闹僵的是大队长的大嗓门?想不到……或者说,这里的居民对警察的印象只是浮在表面?大队长算是工作极负责的人吧?他也不能肯定。大队长为人粗糙是真的……可以肯定的是,大队长绝对不是恶人。
  “你也对我们有偏见?”
  “嗯。”邹清荷不否认。
  不是虚伪的孩子。
  “理由呢?偏见形成的理由是……?”
  “我看到一位刑警抓小偷时,抓错了人还不承认,把人给打伤了。”(这纯粹是小邹同志个人主观印象,真相如何不得而知。小邹同志的观察力并不强)
  “有这种事?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算了。我也知道自己以点概全了。一个人的行为不代表整体的行为,柳大哥就不是这种人。小老百姓对权力机构有着本能的畏惧吧。”
  “也不一定是这么吧?”口气不能肯定。
  “深究不了这种社会现象,大部分的人是不怕的。比如说我啊,我就不畏惧。”
  柳下溪拿着合上的本子,轻敲他的头:“我看你什么都不怕。”
  “错,当然也有害怕的人与事。”邹清荷夸张地抱着头道:“把我的脑袋打坏了,你得赔一个给我。”
  柳下溪笑了,把本子放进口袋道:“今天谢谢你了。也许,还会找你核实情况。方便留下联络地址与电话吗?”
  “上课的时间我当然是在学校。”邹清荷为人爽快,很干脆地写下家里的地址。“家里没有电话呢。”
  “记起发现任何与今天早晨凶杀案有关的事都可以打电话或是我家来找我。”柳下溪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的纸张递给他。
  李果杵在校门口等他。年轻不大,牙齿已经被烟薰黄了。那地下已经有一堆香蒂……真是历害!可以算得上是只老烟枪。那有如此多的烦恼需要靠香烟来解救?
  等他的还有他们这辆警用摩托车的司机刑警小汪。
  小汪已经转了一圈回来接他们的。
  “死者身份已经确认了。是广仔姓林,专门来我们这里收购黄鳝、乌龟、甲鱼的鱼贩子。听说身边总带有十多万。”小汪带有信息给他们。
  “哇!真有钱!”李果赞叹。其实他已经听过一次了,照例给上这么一句赞叹词。
  “只怕是钱惹的祸,尸体身边根本就没有见到钱。”小汪打了一个响指。“十多万啊,足够引人犯罪了。”
  “正是。”李果应和道。
  柳下溪笑,这两个人互动的形式很有趣。
  “怎么不上车?”小汪已经把车给发动了。
  “我走回去好了。”柳下溪想亲眼看看案发现场,这两人人只怕没兴趣,还不如自己单独一个人的好。“你们先回去吧。”
  小汪看看他。“好吧。”
  李果回头看了一眼柳下溪,小声问小汪:“这样好么?他私自行动?”
  “没什么。”小汪不以为然。“不合群吧。大队长认为,他在我们这儿呆不上多久。想怎么做由得他。”
  独自走在田径小道上,深有感触。
  这季节的北方必是色泽深厚枫叶满树招摇了。
  这里还是温吞婉约的淡墨轻扫。
  树叶还没完全脱离树枝的掌握,泛黄而委屈。有些常绿的树木更是意气张扬,路边的野菊漫不经心地打开了花蕾。
  路上三二行人,背着手,勾着头带着不与日月相争的闲散劲儿漫着步,不经意地踩了几株草或是碰到随便可见不曾拘束的鸡屎、狗屎、牛屎。
  见他来,本来说得兴高采烈的人慌忙闭上了嘴,柳下溪甚至觉得平均身高一米六九的这些民众对他的身高有着骨子里的戒意。
  “格格不入。”这是柳下溪对自己在这儿的归纳。
  柳下溪怀念起刚才那位名叫邹清荷的少年抛弃对外乡人的戒备。
  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啊。
  这里的风是干燥的……今天天气真不错,阳光扫除对人还够不成威胁的寒意。看着清闲的庄稼人一边晒着黄豆荚,一边端着凳子眯眼在大门口晒太阳。地球转不转动都跟他们没有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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