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做我兄弟
1.
春秋两季是主要的常规演习时节,大部分都是军区考核的性质,以师团为单位,考核小范围野战的能力。而蓝方这边的基本战术也已经非常成熟,以特种尖刀分组渗透,指引空中力量和炮团定点打击,玩的就是个快准狠的功夫,很有一点仗着先进武器瞧不起人的意思。
可是没办法,谁让咱们国家的实力相对弱呢?
麒麟干的就是友军的活,高、精、尖,和A国佬一般无二的可恶和招人不待见。
陆臻他们的运气好,加入队里还不到一个月就迎来一次演习任务,响当当的国庆献礼活动,规模搞得不算小可到底还是常规赛。这种演习老队员们都已经打麻木了,可新人到底不一样,陆臻还好点,徐知着兴奋得差点一夜没睡着,大清早的站在停机坪上新兵蛋子们都有点激动过头的黑眼圈,反观老兵,一个个抱着枪轻松地聊着天,不屑的、好笑的、旁观的神气从举手投足之间透出来,真是想藏都藏不住。
于是,新队员们都感觉到了那种轻飘飘的视线,闷声不吭地低头攥紧了枪,陆臻看到徐知着冲他挤眉弄眼地招手。
“哎,知道不?听说等会儿演习的时候是一旧带一新。”徐知着看陆臻走近。
“嗯!”陆臻没打听过,不过想想,应该也就是这么回事。
徐知着按着陆臻的脖子凑近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所以,知道不,兄弟我刚刚去求了郑楷大哥,他答应等会带着我。”
“唔,那不错啊!”陆臻道。郑楷凶归凶,黑脸归黑脸,人品是没得说,水平更加没得说。
“所以啊,你也赶紧的找个老队员套近乎,怎么说也得挑个牛点的,多学点东西不说,演习的时候就不容易挂啊,对吧,赶紧的,动作起来……”
陆臻想想也有理,站直了身体四处看,新旧配长短接合,陆臻的目光流连在陈默身上,冷面杀神虽然很冷面很杀神,但也同样的,技术上没话说。陆臻还在犹豫不决,夏明朗已经过来整队了,简单交待了一下注意事项,便开始分组。
一般来说,做生不如做熟,所以除开特别需要,大家都会有固定的分组,不过这次的任务有新人,夏明朗重新打散了人让大家自己结对子,陆臻正打算抬脚,被夏明朗从背后兜上来揽住了肩膀:“你就跟着我吧。”
“呃?”陆臻不自觉警惕,连背都绷上了。
夏明朗顿感受伤:“怎么着,我配不上你?”
“队长!”陆臻无比真诚地说道,“我怕拖了您的后腿。”
“没关系,我腿粗。”
夏明朗拍拍他肩膀,留下陆臻目瞪口呆地傻愣在背后。
一声哨响,全员登机。
郑楷按惯例坐在夏明朗旁边,看到对面的陆臻明显不安,忍不住打听:“你又把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神经过敏。”夏明朗道。
郑楷默了一会儿,感慨:“也不能怪他啊!”
夏明朗极为无辜地看了郑楷一眼:“老郑,连你都这么看我?”
郑楷嘿嘿一笑。
夏明朗一下子笑出来:“行行,你够狠。”说完闭了眼,靠了个比较舒服的位置养神。
陆臻一直等到夏明朗闭上眼睛才觉得安心,无聊地左右看了看,有种难以言明的滋味在心头化开,一些期待,一些忐忑,一些惶恐,像是初恋的少年要去约会梦中的情人。
飞机直接把他们带到了演习区外围,低空绳降,陆臻目送一组组的队友跳出舱门,轮到他自己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手套摩擦在尼龙绳上,嚓嚓作响。
陆臻先下,夏明朗落地的时候看到陆臻趴在地上,忍不住上去踹了一脚:“战术阵形,别以为演习还没开始。”
陆臻应了一声,握着脚踝站了起来。
低空绳降,地面上杂草横生,他的运气不好,落地时踩到一块碎石,脚踝扭转,剧痛钻心。
夏明朗垂眸看了一下地面,干脆利落地说了一个字:“走!”
直升机的轰鸣在头顶远去,陆臻咬了咬牙,追上去。
脚没断,陆臻在快速的奔跑中感受来自脚踝的痛,没有脱位。
拉伤?扭伤?
跑起来之后倒也没那么痛了。
进入演习区,夏明朗和陆臻开始交叉掩护着前进,虽然这样的边缘地带按理说不会有什么红军侦察潜伏,但有些技术动作在训练日久之后已经化为了身体的本能,而且在长距离行军中,跑跑停停是最能保持体力和身体兴奋度的选择。
两个小时之后所有的卡位进入预定区域,陆臻听到耳机里一声声报告,夏明朗从脚袋里掏出作战地图,描点划线,一张阴森的网悄然无声地张开。
“过来看着,注意警戒。”夏明朗道。
他同时下了两个命令,但是并不矛盾,一个合格的特种兵,就应该能一心二用。
陆臻一边留意四周的环境,一边默记整个地图上的圈点勾画,作战方案在出发之前已经沙盘推演过一次,但是理论与现实总有偏差,正式进入卡位之后,一些点离开了既定的位置。
“嗯!”陆臻冲夏明朗点头。
“全记住了?”夏明朗问道。
“记住了。”
“很好!”夏明朗把地图折起来拍到陆臻胸口:“接下来你带路。”
“是!”
陆臻拔腿就要走,却被夏明朗一把拉下:“急什么?演习还有一个小时才正式开始,别说我们占便宜,休息一下。”
“哦!”陆臻端着枪坐下来,竖起耳朵分辨风声里每一点细微的声音。
“脚什么样了?”夏明朗问道。
“哦……还好,没事。”
“我看看!”夏明朗伸手。
陆臻一时错愕,夏明朗已经把他的脚踝抓到手里,解开军靴的鞋带。
“还可以!”夏明朗在红肿的地方按捏几下,从腿袋里抽出一支长条形的医用塑料瓶,他抬头平静地看了陆臻一眼:“疼也别叫出声来。”
“明白。”陆臻咬牙,一脸的毅然决然。
夏明朗轻笑了一声,在虎口抹上药搓热,按到陆臻脚踝。
出乎意料的,不疼!至少,绝不是会让陆臻忍不住叫出声的疼痛,陆臻睁大眼睛诧异地看过去,又像是忽然想通了似的,自嘲地笑一下。
“没感觉?”夏明朗看他神色。
“还好。”陆臻如实地回答。
“那就好,”夏明朗松了口气,“没伤筋动骨。”
陆臻眨了眨眼:“队长,你刚刚让我别叫出声……。”
“嗯,我怕你伤到肌腱,那就疼了。”夏明朗把手上的药揉进陆臻的皮肤里,撕了一大张胶布包住腿踝:“行了,以后有伤要及时处理。”
陆臻默默地收回脚去自己穿鞋。
人有时候还真是犯贱啊,陆臻心想,被这混蛋耍习惯了,难得的一次真诚以对,居然能感动成这样子?
晚上六点,演习正式开始。
陆臻按预定路线领队搜索,在整个演习区,无数个像他这样的黑色小点,在一丝不苟地按照事先画好的轨迹运行着。
“队长,不打吗?”
陆臻目送第二队红军的移动哨离开视野,不可否认,他有蠢蠢欲动的渴望。
这样近的距离不用开耳机,夏明朗摸着枪口:“我挑食。”
“那我们现在干什么?”
“等天再黑点,摸到他们营部去。”夏明朗伏低在草从里,不说不动的时候就算是他亲妈站在他面前,也别想认出自己的亲儿子。
陆臻把所有压在喉咙口的话都咽下腹中,乖乖地等待。
旷野寂静,天空中有明亮的星辰,耳边有清风怡然,看起来似乎是很美好,呆久了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其实在自己家的美好被窝里一动不动趴上两个小时,也是种折磨,更何况还有可恶的蚊虫,那嗡嗡的叫声让陆臻倍感烦躁,心想索性让你咬几口也就算了。
天色黑透,夏明朗伏在山脊上用望远镜往下看,灌木丛有不正常的晃动,又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去。演习已经开始,耳机里有分组在报告,一些地方已经动上手了。夏明朗把手掌往下一压,两条人影无声无息地从灌木丛中滑行而过。
分辨树枝不正常折断的痕迹,毫无声息地搜索与潜行,这些科目在试训已经练过无数次,可是陆臻仍然觉得惊叹,因为没想过原来有人可以做到如此行云一般的流畅。夏明朗领着陆臻接近到一定的范围,暗卡明哨增多,无法再向前,不过凭借地面上的履带车痕也足够判断出红方的军事规模以及营部的大概位置,夏明朗把经纬坐标系传给蓝方的炮团,半个小时之后火炮从天而降,标记战损的白石灰溅得一天一地。
“这简直就是屠杀。”陆臻轻声道,他与夏明朗一枪未发,已经重创一个重装营。
“你觉得不公平?”夏明朗道。
“难道公平?”陆臻反问。
“哦,那要不要向演习指挥部投诉?”夏明朗转过头,墨绿的油彩涂了满脸,只剩下一双眼睛幽幽然发着光。
“不用。”
“哦?”夏明朗诧异,“那说说为什么?”
“不对等战争,要的就是不对等。”陆臻有点心酸。
黑暗中只有一张模糊的脸,可是陆臻莫名其妙地感觉夏明朗在笑,但是夏明朗马上给了他一个短促的指令:“转移了,跟上去。”
“队长,你认为他们会去哪里?”陆臻在奔跑中压低了声音用电台交流。
“你说呢?”夏明朗在一个隐蔽点停下,警戒前方。
“夫子果真循循然善诱人。”陆臻越过他,进入下一个物色好的隐蔽点。
“那就满足我啊!”
“初步估计战损三比一,目前两个选择,留下来继续牵制,或者向附近营团转移,不过我无法确定判断。”
“你觉得哪个选择对我们更有利?”
“我方要求,速战速决,集中打击其指挥枢纽,所以转移对我们更有利。”
陆臻没听到回音,等了一会儿,有点迟疑:“队长,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很好,完毕。”夏明朗道。
红方显然并不打算让人如意,依托地利,重新建立阵地,死守一方要害。
“继续炸?”
摸清了经纬坐标,陆臻却看到夏明朗在犹豫。
“你看地形,火炮打不进去,刚才那么一打,我们的阵地也都暴露了,暂时发动不了第二次进攻。”
夏明朗开了通话器向蓝方总指挥报告情况,陆臻摊开地图坐在地上,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夏明朗敲陆臻的头盔。
“我在想,红方要怎么样才能赢。”
天色微明,陆臻这一次倒是真真正正看到了夏明朗嘴角微弯,在笑。
“说来听听。”夏明朗在他身边坐下,一边拿着望远镜观察地形,一边拿出压缩饼干来吃。
“你很闲?”
“指挥部决定先守着,压了半个营的人在里面,有点危险。”
陆臻放心了一些,也拿出饼干来啃,猛咬了几口混水吞下去,一顿饭吃得比眨眼还快,夏明朗笑,拖长了声调说道:“慢慢吃,别噎着。”
陆臻脸上一白,哼了一声:“习惯了。”
“说吧,如果你是红方,这仗怎么打?”
“输定了!”陆臻咬牙,字字含血。
“哦?”夏明朗挑眉。
“蓝方连指挥所都不在演习区域内,主要利用远距离打击,我是真的想不到红军还怎么赢。”陆臻气愤。
“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红军卧底。”夏明朗笑道。
“小生的胸口永远跳动着一颗红心。”
“还是觉得不公平?”夏明朗看着大山对面,每一次演习结束,严队的参谋接电话都会接得手断,各路大神过来骂街的纷纷不绝,气不过,因为实在太不公平。
可是……
“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陆臻道。
夏明朗忽然也觉得有点心酸。
“不过我能理解!”陆臻说。
“你能理解?”夏明朗看着他,意味深长,“不,你还不能理解!”
我们是在枪林弹雨中学会的敏捷,我们是在生死之际学会的舍得,我们是看着战友的尸体、流着血、走过真实的战场……才完成的成长,你还没有经历过那些,你还不懂。
“我能,能理解啊!”陆臻很是错愕,忽然警惕这是否又是一次夏明朗居高临下的挑衅,他想到了那只还沾着发财口水的馒头,神情变得更加的严肃了起来,“你看,我国目前在百年之内,对外用兵都会非常谨慎。”
陆臻注意看了一下夏明朗的神色,隔着厚厚的油彩,夏明朗面无表情,于是略有失望。他于是继续说下去:“所以目前军备的重点是战略防御,而不是进攻,而唯一有可能袭入到本土的作战模式,就是如此,这是完全实战化的演习,要的就是这种不公平的效果。”
“不错!”夏明朗微微一笑,说得很对,但,不仅仅是如此。
这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之前有点刺儿头,但从他过训后没有闹去上级军委告他们违规乱纪,而是乖乖留下发展,也就能看出他之前的离奇表现说穿了也就是一种别扭。不过是年轻气盛时一种固执的骄傲,即使服气也不肯服输,唯一的办法就是证明自己比你要求的更强悍。
夏明朗以前没遇上过陆臻这号文人,一时间让他搞得有些狼狈。其实现在回想起来类似的事儿自己当年也不是没干过,看不上哪个教官就跟他对着来,让跑50公里非得跑60,只是陆臻的行为比别人更彻底。
这算是知识分子的劣根性么?
夏明朗有些感慨,他们文化人万事都喜欢划出个道道来,理论先行。你合不上他的理,他就要硬生生搞出一整套来跟你对着干,好像天下的道理能由他说出口,他就真的懂了。
其实,还早着呢!你懂的只是道理,那些道理,脑子里知道应该不应该,但你并没有真正感受过,所以你不会明白,这世上没那么多对与错的道理,没有那么分明的应不应该,很多时候,我们有的只是不得不为与……牺牲。
好在这小子虽然热爱空谈但从不误国。
夏明朗看着陆臻笑的很宽容,他伸手拍了拍陆臻的头盔……小子,很希望能有机会带着你真正去理解。
陆臻不明白夏明朗在笑什么,他只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他看着山谷深处惊恐地防御着远方不明方向敌人的红方部队,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悲哀,越是赢得轻松却觉得急躁和心疼,那绝不是一种会令人愉悦的感受。
即使是胜利。
“我们要怎样才能赢?”陆臻看着夏明朗,很认真地问。
夏明朗听到他在说我们,但同时他明白陆臻不是在指蓝军。
“你说呢?”夏明朗回答,却仍然是个问句。
“最根本的永远是国力,足够强大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过现在还差很远。那么当前最好的防御是利用海空的力量御敌于国门之外,可惜就连这个也做不到,所以只能依靠纵深来拖住敌人。但是像这样被动挨打,永远都不会赢,伊拉克是最好的例子。”陆臻的目光很锐,初升的朝阳映在他的眼睛里,瞳孔被染成了金色。
“我们不会赢,但是,也不会输。”夏明朗的声音低沉:“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空军和海军如此发达的今天,陆军仍然是最重要的军种?”
陆臻迅速地陷入思考。
“因为只有陆军才能真正控制一块土地。”夏明朗指着山谷的方向:“他们不会赢,但也不会输。战争到最后,还是人的较量,飞机和导弹可以把一切都毁灭,但是毁灭本身没有意义,控制,重建,才是有意义的占领。蓝军也有自己的致命缺陷,他们人员不足,而且越是高科技的东西越是脆弱,成本和消耗也越大。最好的防御,永远都不是战争,而是威慑。”
“另外,别把红军想这么弱,”夏明朗拿过地图指给他看,“昨天那次炮火覆盖之后,他们的回击打散了我们不少火炮阵地,反应速度非常快,老红军也在进步,要给自己一点信心。”
夏明朗微笑着靠近,最后几个字,挟着呼吸的热力直接钻到陆臻耳朵里,陆臻有些别扭地偏开头,正看到夏明朗挑眉而笑。
陆臻瞬间觉得无措,一路到此,他用骄傲支撑自己,刻意地将自己与夏明朗划出界限,以维持彼此之间的平等地位,可是现在夏明朗拉着他站到自己身边回头看,不过是换了个立场,角度与视野完全不同,心境与结论也彻底地起了变化。
陆臻有些无奈地发现他越来越能够理解夏明朗,他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切的恐惧与失误都源于无知,去理解、去感受……然后再判断。
陆臻有些犹豫:我错了吗?
所以,应该要原谅他吗?原谅他的无礼与傲慢?
或者,我有资格说原谅什么,或者不原谅什么吗?
夏明朗忽然偏过头,神色凝重,陆臻知道是指挥部又有新动作,半晌,他看到夏明朗笑得挑衅而诱惑,那双眼睛在晨曦中闪闪发亮,像是怀着神秘宝藏的探险者。
“想跟我去打一架吗?”他在问。
“哦!当然。”
陆臻握紧了手中的枪,满怀期待。
方进组发现了一个油料补充点,不过有将近半个连的火力在守环形阵地,他估摸着自己吃不下去,所以呼叫支援。
“那他们怎么办?”陆臻指着山凹里的红军问夏明朗。
“没问题,要是你守在这儿,一时半会你也舍不得动弹。”夏明朗又一次把地图扔给陆臻,“带路吧。”
油料点的位置离得较远,已经进入平原草场,直线距离接近40多公里,而且直线上还有一个比较大的山谷,陆臻还在犹豫路线,夏明朗在地图上划了一下:“这边,走公路。”
“为什么?”陆臻不解。
走公路容易被发现,而且路也绕得远。
夏明朗眨一下眼:“为了搭顺风车。”
运气好的时候,就是挡也挡不住,原本只是想要截一辆后勤上的车来跑跑腿,没想到一骑红尘过来的居然是辆军用吉普,陆臻从望远镜里看到有杠有星,夏明朗卸下装备:“隐蔽,帮我警戒。”
陆臻又从地上割了一把新草下来插在头上,免得让人认出来,昨晚上用的草已经打蔫儿了。
陆臻在高处火力封锁,夏明朗伏在路边灌木丛里等着,车子开到身前时他凌空跃了出去,一横肘打翻了旁边的副驾驶,卡住驾驶员的脖子沉声道:“停车。”
被他制住的是个少尉,绷着脸挣了几下,猛然横打方向盘,夏明朗无奈,只能伸一脚出去猛踩刹车,少尉得到空子抓起夏明朗的手臂刚想甩人,陆臻一枪将他头上打出了红烟。
啪的一下,像是气球充气到了最高点的爆裂,少尉被九五的子弹封住了嘴,怒火冲天地瞪着夏明朗,连手带脚一起僵住。
“哎哎,你看着点车!”夏明朗帮他稳住方向盘。
“我死了!”少尉一字一顿地蹦出这三个字。
“他娘的!”夏明朗开了车门做势欲踢,少尉居然也不怕,梗着脖子瞪回去,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夏明朗倒也拿他没办法。
旁边的副驾驶哼了一声,夏明朗眼明手快地先一步翻了他的白牌,那位仁兄一睁眼看到自己头上冒红烟,暴跳:“我操他奶奶的祖宗,哪个死不要脸缺德带冒烟的趁老子睡觉的时候暗算我?”
夏明朗把车停到路边,十分冷静地回答:“是我。”
“你他妈的!”副驾驶一撸袖子就要单挑。
“你已经死了!”夏明朗指着他头上的烟。
副驾驶愣了愣,吼:“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鉴于此鬼实在过于生猛,夏明朗最后只能扯了根背包带暂时将他捆牢,陆臻从山上滑下来,诧异:“你连死人都不放过?”
夏明朗做委屈状:“是死人都不肯放过我。”
他把这两人扛到路边的草丛里安顿好,通话器扔到少尉手里:“枪号和编号我都报上去了,一个小时之后导演组会过来接你们走,人死了就安份点。”
少尉不屑地哼了一声。
副驾驶侧耳过去听了一下,吼道:“你这么骂他听不见,老子帮你,他妈的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东西,净会暗算人!”
夏明朗走了两步只好折回去,蹲下去解他的胶鞋。
“你要干吗?”副驾驶警惕。
夏明朗脱了两只袜子揉成一团塞到他嘴里,擦擦汗:“清静了。”
可怜的副驾驶被自己的臭袜子熏得两眼翻白,夏明朗按住少尉的肩膀:“你是个有原则的人吧?”
“你什么意思?”少尉激动。
“那就好,你已经死了,别忘了!”夏明朗郑重其事地拍他,挥刀割了几把草盖在他们身上。
陆臻依稀仿佛看到少尉同志转过头看着同伴一脸的犹豫不决,不过那神情一闪而过,因为他们已经抢了车离开。
赶到目的地,方进已经在等着了,陈默带着黑子马上就到,陆臻看着徐知着一阵惊讶,不自觉低声说了一句:“徐子不是跟着楷哥混的嘛。”
通话器没关,夏明朗道:“他倒是想呢,小侯爷钦点,他敢不从?”
陆臻苦笑:“说得跟强抢民女似的。”
结果被强抢的民女看到陆臻一脸的惊喜,美滋滋地凑到他身边撸袖子,露出手腕上粘着的一小条白胶布:“我狙了六个嘞,你几个?”
陆臻探头看到那上面一正一横,挺没底气:“我一个。”
“吓,怎么会?你不是跟着队长了么。”徐知着不信。
陆臻转头看夏明朗,压低了嗓子小声道:“人挑食,一般般的小兵不屑打。”
夏明朗在他耳机里窜出一声:“陆臻,你是真的不知道双流通讯器只有我这边可以关通道吗?”
陆臻傲然的:“队长,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方进看到夏明朗眼皮一跳,有些莫名其妙。
天色苍冥时分,陈默带着黑子也杀到了,夏明朗当即决定马上抢攻,第一是时间也等不及,其次如果等天全黑了,对方有重武器,坦克上的红外夜视开起来,单兵装备再先进也不能比。
然而对方显然也是行家里手,小型的环形阵地建得滴水不漏,四角都有重机枪手钳制,方圆五百米之内只有一个勉强适合狙击的制高点。陈默转过头看向徐知着,徐知着估摸不出陈默是想自己守,还是想让他守,一时踌躇,两个人竟相对无言。倒是方小侯办事爽快,一把推着陈默:“默默,靠你了。”
徐知着马上附和,陈默收了枪先潜走。
夏明朗从望远镜里仔细观察,掐着哨兵换岗的时分一声令下,五个人呈楔型的尖刀阵形蹿过战壕。
小心潜伏,迅速地前进,隐蔽,夏明朗给手枪装上消声器,一个哨兵刚一探头就被他一枪摞倒。
一个“啊”字才开了半口,方小候一把捂住他,凶气腾腾地威胁。
死人无奈地闭上嘴。
五人小组潜入中心地带,陈默忽然在耳机里报告,10点、1点、4点钟方向有敌方火力封锁点,他们已经被发现,说话间,陈默手起枪落,已经打红了一个轻机枪手。
交火,战斗一触即发。
夏明朗与方进相视一眼,趁着对方的装甲车还来不及反应,两组人拆开分两翼包抄。陆臻与徐知着则跟着夏明朗,陆臻在中间,夏明朗打尖刀,徐知着断后保护。
陆臻忽然发现那些练了千万遍的战术动作完全是有道理的,那些训练驯服了他的身体,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跳跃与前进。而夏明朗的存在,则让他惊叹。
陆臻一向知道夏明朗很快很准,可徐知着也很快,陈默更准,但仍然不一样。
他早就见识过夏明朗的枪法,如鬼如神,不过现在是第一次,他与他并肩战斗。那是与在靶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不光光是快和准,而是流畅,如臂引指。枪械在夏明朗的手上没有任何机械感,他们是一体的,他的瞄准没有任何停顿,他的射击没有任何先兆。
陆臻几乎有种错觉,在夏明朗的视线中始终有一条射击的瞄准线,无论他是否有枪械在手,那条线永恒存在,有如实质,测风纠偏仰角,这些东西不需要思考,是他的本能反应。
于是在战场上,他唯一要做的仅仅是,当目标被他的瞄准线贯穿的瞬间,开枪!
他不需要瞄准,因为他时刻都在瞄准。
夏明朗牵制,方进给他的88通用机上了链弹盒强火力压制,黑子在枪火的间隙中强力穿插,不远处淡淡的火光一闪,夏明朗随即送出去一枚烟雾枪榴弹,然后短促地下了命令:撤!
得手了。
演习用的高能炸药当量十分可观,虽然这个油料场地面隐蔽周密,不能利用大口径高爆弹做远距离狙击引爆,但是只要能潜入找到在地下管道的走向,引爆高能炸药,马上就可以毁掉整个油料场。红方军队身上的激光发射器顿时像出了故障一般频频红闪,一团团或红或黄的烟幕四下弥散,硝烟味呛得陆臻几乎想要咳嗽。
红方的指挥官显然也是个玩儿命的,反正阵地已经不在了,索性冲出来刺刀见红,拼着全灭要拿麒麟血祭旗。双拳难敌四手,基地的鬼魂们再厉害,看到96型主战坦克正面冲过来也只能四散逃命。
坦克手知道贪多嚼不烂,他先咬住的是黑子,高能机枪暴风雨似的扫过去,上天无路下地亦无门,黑子被空包弹打得爬都爬不起来,方进暴怒,还没转身就被夏明朗一声断喝给惊住,扭头狂奔。
陆臻本来打算按照守则里写的要求用之字型折回撤退,夏明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跑直线,快,迅速脱离。”
声犹在耳,陆臻已经看到夏明朗像箭一样地疾驰而去,他与徐知着略一犹豫,也马上学着夏明朗一样地直线狂奔,往突袭前就看中的隐藏点冲过去。
96的机枪手非常的冷静,而且估计是看准了方进和黑子是下手的人,所以目标明确干掉了黑子就咬着方进去,方进两条腿再快也跑不过履带,机枪子弹呼啸着从他身边擦过,距离越来越近。
可是就在这暴雨似的枪声中,一枪一枪均匀而密集的狙击枪声突兀地响起,一枪换一个地方,第一枪天线,第二枪潜望镜,第三枪油箱,坦克手一时分辨不出狙击手的方向只能马上调转车头,用火力压制陈默。
电光火石之间,陆臻看到夏明朗站定转身,以卧姿射击,夏明朗带出来一支JS 12.7mm,陆臻还感慨过这么背着也不嫌重,可是一瞬间的停顿,夏明朗已经换了枪,12.7mm的反器材狙击子弹在600米外呼啸而去,只一枪,96坦克就冒了烟。
方进死里逃生,迅速地跑出了机枪的射距范围。
夏明朗带着陆臻和徐知着跳进之前看好的隐蔽点,打掉几个冲在最前面的红方士兵之后马上倒头又逃,几次回击,顺利地逃回了丛林地区,消失在敌方的视距范围内。
这次奇袭,他们打掉了红军在东路最重要的一个油料点,经导演组判定整个红军东南沿线的重装营团都被迫停滞机动一天半。蓝军抓到机会长途奔袭,接连吃掉好几块红色阵地。陆臻有点难受,那个油料点数人头应该是准连级的防护,可是打到最后也只看到出动了三辆坦克。装备太差了,陆臻总觉得对于重装师来说,一个排就得拥有三辆坦克。
蓝军兵精人少,易攻难守,主要的战略方针是在局部地区以多攻少,力求全歼,而红军则主要是仗着人多车足死守阵地战,虽然战损比出来不太好看,可是该咬死的高地和阵点丢得并不多。
激战几日,战区犬牙交错,战况一言难尽。
到后来红军的电子干扰连终于适应了战争状态,开始显著地发挥作用,大功率的干扰车开出来,把蓝方的通讯网割得支离破碎,陆臻拼尽全力扩大调频宽度可还是时时被阻断。而红军的追踪技术一下大涨,大批的侦察兵都追着无线电的发射点过去,麒麟的小组被抄了不少,剩下的人也都小心躲藏,不再像前两天那么从容。
仗打得不顺,陆臻反而更开心了一些,还在估计着红方用的是什么型号的干扰车,寻思着回去要报批什么样的装备,好好和他们干一架。演习到了末期,各个军团的作战单位都已经暴露得差不多了,麒麟中队的主要任务就是找指挥部。陆臻利用无线通讯频道摸索大概的方向,终于在无数次被干扰引得团团转之后摸到了师指挥所的边上。
这里是红军的核心地带,指挥所的位置选得非常好,蓝方的火炮阵地因为角度和距离的问题,炮火覆盖有一定的死角,而如果空中呼叫导弹攻击,虽然导弹的机动性能高,但是火力覆盖面不强。毕竟不能把导弹当成是火炮那样用,几百个一起扔下去,把方圆一公里炸成焦土,这样的败家子,就连大财主家的军队也养活不起。
碍于强大的电磁侦察和干扰,陆臻用密码飞快地报出了坐标点之后马上进入电磁静默,和夏明朗一起潜伏在山梁上一个视线比较好的隐蔽地带,等待各路小组的汇合。
等待,又是等待……
陆臻发现其实整个演习就是80%的等待和20%的激战,没有中间状态,这是一个全或无的模式,动如脱兔,静若处子。
夏明朗似乎已经很习惯这种生活,他怡然自得地伏在一丛浅草中,一动不动几个小时。陆臻渐渐觉得背后有芒针在扎,他很不舒服,但是不敢动。
夏明朗像是有所感应,转过头来向他笑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足够让陆臻看清那张浓墨重彩的脸上嘴角弯起的弧度,陆臻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书上说,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必要条件有:
1、人质必须有真正感到绑匪(加害者)威胁到自己的存活。
2、在遭挟持过程中,人质必须体认出绑匪(加害者)略施小惠的举动。
3、除了绑匪的单一看法之外,人质必须与所有其他观点隔离(通常得不到外界的讯息)。
4、人质必须相信,要脱逃是不可能的。
陆臻自己盘算了一下,觉得他还是蛮符合的。
风声沙沙过耳,战火还未波及,这片山谷很宁静,只有枝叶相碰撞的轻响。
陆臻的视线一圈一圈由近到远地巡视着身前的环境,忽然一团黑黄相间的斑斓长物破开了他的视野,陆臻顿时全身僵硬。
“别动,别动……”夏明朗显然也发现了。
来敌有一个硕大的黑色的头,鲜艳的黄棕色菱形斑覆盖全身,它显然也对陆臻的存在很吃惊,骄傲地昂着头,吻端微微往上翘起,尾尖上长着一枚尖长的鳞片。
陆臻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口发干,心跳超速。
“你怕蛇?”夏明朗发现了他的紧张。
“有一点。”陆臻轻声道,一条成年的尖吻蝮近在咫尺,是个人都会觉得紧张。
“哦。”夏明朗忽然扬手,一道暗色的流光激射出去,陆臻定睛再看时,一枚小小的菱形锐刀把蛇头牢牢地钉在了地上。尖吻蝮剧烈地扭动着身子,陆臻往侧边让,躲开它粗壮的尾巴,看着它一圈圈把自己盘起来,盘绞,最终脱力地散开。
夏明朗抽动手心里的鱼线,飞刀串着蛇头被缓缓收了回去。
“哦,这是国家二级濒危保护动物。”陆臻舔了舔干涩的唇。
“呃?”夏明朗手上一顿,苦笑道:“那怎么办?你不会举报我吧?”
“我考虑一下。”陆臻说得很认真。
“唉,蛇死不能复生,别浪费。”夏明朗把蛇头斩断顺势剥皮。
陆臻用余光看他动作,忍不住提醒:“你得把它扔远点,蛇是低等爬行类,神经中枢分布全身,你砍了它的头,它也照样能咬你。”
夏明朗用匕首尖挑着蛇皮把断首拨远,笑道:“谢谢啊。”
陆臻终于松了一口气,看着那团花斑黄的东西咕哝:“这蛇和眼镜王蛇一家的,也是神经毒性,被它咬上一口我们就得交待了。”
“我们一般叫它白花蛇,不太常见,你算是运气好。”
“运气好……”陆臻望天,“这是蕲蛇,也算是很名贵的东西,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写的就是它,黑质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所御者。”
“你对这东西倒是很了解。”夏明朗道。
陆臻愣了一下:“我有个朋友在国外研究神经毒素,跟着他学了一点。”
“专门研究蛇?”夏明朗好奇。
“不是,是各种神经毒素,他主要的研究对象是芋螺,就是那种很漂亮的小海螺。”陆臻转过头去看夏明朗,换了一个话题:“这蛇你打算怎么办?”
说话间,夏明朗已经把那条蛇剥皮去腹。
“吃了它。”夏明朗呲牙,脸涂得黑,看起来牙特别的白。
“呃……”陆臻眨了眨眼。
夏明朗在蛇肉上抹了盐,撕下一条来递给陆臻:“尝尝看。”他的眼神很是挑逗。
陆臻接过来看也没看就塞到嘴里,牙齿试着磨了磨,有淡淡的咸味,弹性十足。蛇肉的含水量大,纤维细腻,所以比起一般的肉类都要嫩得多,陆臻发现真的吃起来其实没多少腥味,软软弹弹的,几乎不像肉食。
“味道怎么样?”夏明朗笑道。
“还不错。比沙鼠好吃。”陆臻如实评论。
夏明朗轻笑,把剩下的蛇肉分了一半给他。
那条蛇并不大,两个人分食不一会儿就吃得只剩下骨头架子,夏明朗挖了一个浅坑,把沾了血的草叶和皮骨都埋了进去。陆臻忍不住刺他:“毁尸灭迹啊,队长。”
“陆臻同志,你不能这么说,你也吃了一半的肉,你现在是同案犯。”夏明朗无比真诚。
陆臻登时无语。
那夜凌晨,麒麟集大半个中队的力量荡平了红方的师指挥所,同时蓝方重装团全面反攻,令演习提前结束。
用特种兵去打阵地战硬攻,这简直是暴殄天物,战损一落千丈,可前方通讯不畅,交战双方强大的电磁干扰令得两败俱伤,硬攻是夏明朗唯一可以扭转战局的机会,错过就不再回来,所以拼死也只能拿下。
赢得虽然不算爽,但庆功还是要庆,导演组专款买了十几只羊,篝火边肉香四溢,而其中最诱人的莫过于夏明朗掌火的那一摊,香飘十里不绝。
一个二毛一拎着餐盒从红军那边转悠过来,站在火边观望。
“噫,我说,你们这帮子见不得人的东西,肉倒是烤得不错啊,我说……”二毛一斜着眼看夏明朗。
“承蒙夸奖。”夏明朗忙得头也不抬。
“嗯嗯,不错不错,”二毛一摸了摸鼻子,“那什么,啥时候在你们那儿混不下去了,来我营里当司务长哈。”
夏明朗手上的刷子一停,把自己的肩章亮出来。
“真的,考虑一下。”二毛一转过身,摇着自己的餐盒扬长而去,老远地飘过来一句话:“闻着真香啊。”
2.
原本演习结束按例是要大放三天的,可是临时有变,严队一个电话打过去,一中队一干人等在次日凌晨被拉上了直升机。
天色苍冥,徐知着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迟迟不得脱身,拉着陆臻滔滔不绝地说着演习时遇上的惊险片断,陆臻在睡意晕沉中含糊地应了他几句,忽然发现他对这场演习的印象模糊,所有的鲜明的场景都是静止的停格,夏明朗涂满药膏的手,夏明朗伏地卧射时绷起的弧度,那枚飞刀划过草叶的流光,那种软软的弹弹的非食物的怪异口感。
陆臻舔了舔嘴唇,舌间还有昨天夜里羊肉的鲜香。
昨夜大家围着火坐成一圈,老队员们用野餐饭盒装着高梁四处灌酒,夏明朗逃得比兔子还快,被人追着跑了一程又一程,终于消失无踪影。当时郑楷看到他不以为然地撇嘴,笑着问他是不是很讨厌队长。徐知着抢着帮他回答了,怎么会,尊敬还来不及呢。
陆臻于是沉默不语。
郑楷揽着他的肩膀声音平和,染了火光的暖意漫延,陆臻第一次发现原来楷哥是这样温柔敦厚的人,然后便听着他说是不是讨厌他都无所谓,只是既然当了一中队的人,就得习惯他的存在,要不然,你会很难过。
陆臻是聪明人,他即时反应过来,并且诚恳地点头。
是的,夏明朗不是一个他可以选择去讨厌或者不讨厌的对象,他是强悍的存在,你的喜好与他无关,他会自在地存在下去,对于这个人,只有适应。
陆臻睁开眼睛,视线斜移,夏明朗坐在驾驶室的门外,合目而眠,即使是这样的姿态仍然充满侵略性,好像他随时会睁开眼,随时会弹起,随时会攻击。
陆臻不敢看太久,他知道夏明朗做任何动作之前都没有征兆,他亲眼见过的。陆臻一直对他很好奇,不知道那种强大的杀伤力从何而来,而现在他更加好奇了一些。这个人再讨厌,再恶劣,也必须承认他是优秀的战士,在战场,你会痛哭流涕地庆幸他是你的战友而不是敌人,或者仅仅是这一点,他值得他的尊重。
一个战士对另一个战士的尊重。
陆臻叹了口气,把眼睛闭上,继续休息。
直升机停在西南边境,情况在飞机上夏明朗已经介绍过,边防军警最近侦察到一个大型军毒走私团伙,对方火力很猛,缉毒队的何确大队长没有十足的把握,向军区首长打了申请要求增援。严正考虑到一中队正好离得近,还在演习状态,又刚打了胜仗,精神正好气势如虹,索性就先把人犯都给料理了再回去好好休息。
这些年金三角的毒品市场已经日渐没落,白粉的质量拼不过人,龙头老大的地位已经让给金新月好多年。可毕竟瘦死的骆驼大过马,有多少人祖祖辈辈都靠着这条线吃饭,于是原本只是贩贩白粉的也开始搭着走军火,这多种经营一搞上马,缉毒队的压力顿时增加。不是说硬碰硬真的拼不过那些乌合之众,可是上面人要的是零伤亡,所以时不时也会向军区借特种部队来干点拔牙的事。
何确与严正是旧相识,都是越战的老兵,在一个连的阵地上守过战壕,夏明朗在他面前丝毫不敢怠慢,腰背拔得笔直地走过去与他握手寒暄,陆臻瞧着新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夏明朗像是背后有感应,拉着何确走得更远了一些。
徐知着好打听事,而且他的性格好嘴巴甜会说话,轻轻松松就和边防警打成了一片,只是听着听着,脸色也有点发白,回头拉着陆臻道:“这回是真章啊。”
临来的时候每人发了两个弹夹,换下了原来手上的空包弹,徐知着拆开看标识,是实弹。
“怕啦?”陆臻嘻笑。
徐知着顿时炸毛,比着小指头嚷嚷:“怕啥,谁怕谁是这个,不就等这天了吗!”
“那不就行了?”陆臻不自觉握着枪,说实话他心里也哆嗦,只是他还能控制。
实战,真的子弹打出去,真的血流出来,真的有人会死掉。
陆臻这么想着,觉得心口发毛。
午饭是直接在驻地大院里随便解决的,何确很不好意思地出来打招呼,说临时没好菜,等回来庆功的时候带着大家去找个正宗的苗家馆子吃野味。夏明朗与他打哈哈,漂亮话说得又麻利又顺溜。一中队的老人们看夏明朗变脸也看习惯了,倒是几个新丁被唬得一愣一愣。
陆臻心说我对他的描述还真是一字不差:小人,佞臣,媚上欺下。
可是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回忆良久,终于想起来这句话原本是送给方进的,于是感慨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就是活脱脱的典型啊。不过他也没捞上腹诽几句,一行人就被拉上车直奔着边界上的原始森林过去。
据说那个贩毒的窝点与境内一个小村寨有点联系,最近就是有一批大货囤在那里,要趁着他们还没转移,打他个瓮中捉鳖。
从公路到土路,车子渐渐颠簸,陆臻倒不是坐不住,只是被车身这么一颠一颠的心里更发慌。
实战,闭上眼睛就看到一团血开在自己眼前。
陆臻拍拍脸,妈的,少这么自己吓自己。
夏明朗看着他直乐,说别操心,带你们过来开个眼,丫挺的新兵蛋子还没断奶,怎么舍得让你们上啊。陆臻白了他一眼,见身边一圈的人都没反应,心想,我们真是被他练出来了。
到地方果然轮不到他们上,陈默主狙击手+严炎观察手构成第一狙击位,夏明朗+肖准构成第二狙击位,突击抢攻由郑楷和方进分两组负责。也就徐知着有幸跟着陈默那组过去混了个备份观察手蹭个近距离临场感,估计连摸枪的机会也捞不上。别的新队员全部外围旁观,通讯频道里只能听不能说,陆臻资历太浅,上真章了,通讯控制这种关键活就轮不着他,只能蹲在旁边干看着。
陆臻看到陈默从刚刚送到的装备箱里拿出他那把SSG69,心中暗暗赞叹。
警用狙击与军用战术狙击的要求不一样,警用要求的是首发命中,一枪一命,没有调校没有补枪。QBU-88毕竟只是一把战场精确步枪,口径小弹道受外界因素影响的几率高,容易发生无规律的偏离。
陆臻早就猜到陈默得换枪,还担心临时借用特警的狙击枪弹道参数不熟会不会有影响,却没想到的他自己的枪会送达得这么快,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战斗最后的关键总是补给线,虽然只是这样不起眼的小事,可是能准确及时地投送一把枪,就能这样投送一个人,这背后代表着极度流畅的信息传递与运输投送能力。
村寨里的闲杂人等已经被疏散,几个顽抗分子守着一栋小楼几个人质与武器炸药在做垂死挣扎。陆臻见人来人往,个个面色严峻,蓦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罪恶就在你眼前,而你却没有能力参与制止。
那种雾里看花的窘迫与急切让他有一些烦躁。
一切都有条不紊,何确坐在不远处的控制车里,神色严肃却并不紧张。陆臻听到耳机里各路纷繁的通话,他闭上眼睛,努力去倾听,去感受。
一阵寂静过后,在罪犯疯狂的叫嚣声中,陈默首先开了枪。
“4号,携有炸药,视野100%。”陈默说。
“开火。”夏明朗说。
几乎没有听到枪声,当然更没有惨呼,在陈默一声平静的“清除!”之后各式枪击声像炸豆子那样炸起来,陆臻拿掉一边耳机增加临场感,试图从弹道啸响的细微差异中分别子弹的归属。然后他听到严炎提声说:“2号试图引爆,一楼的快退,一组无视野。”
夏明朗说:“我来吧。”
如果徐知着能参与通话,陆臻会听到徐知着咦了一声,当然,他没能听到。陆臻只听到一声清脆的爆响,好像什么炸裂了似的,再然后纷乱的脚步声、散弹枪与手雷用来扫屋的杂乱火器声淹没了一切,最后,一片寂静。
方进他们是最先出来的,身上有血迹,衣服很脏,可是人看起来却更精神,仿佛刚刚饮过血的凶器的眼神让人不想去对视。郑楷带着几个队员协同武警缉毒队的战友们一起清扫战场,尸体装在大胶袋里抬出来。穿着防爆衣的防爆兵神色严肃地抬着防爆罐上车迅速地开走,何确从指挥车里下来,开了盒好烟开始分发。
夏明朗他们是最后出来的,徐知着走在最后面,脸色惨白,陆臻诧异地走过去给他一拳,徐知着挥了挥手示意他别闹,显然是强忍呕吐的模样。
“怎么了??”陆臻困惑。
“我看到,那个,队长用了12.7的那个狙。”徐知着白着脸,深呼吸。
陆臻起初还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脸色刷的一下也白了,他倒是没见过用重狙杀人,但是他见过动物试射时打爆的山羊,彻底的四分五裂肉块飞散出去三米方圆。生平第一次,陆臻开始痛恨自己那超强的想象力。
偏偏这时候夏明朗叼着烟扛着那把大枪走近,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玩味似的笑,眼神意味深长:“怎么了?两位?怀上啦?”
徐知着条件反射似的绷直了敬礼:“队长好。”
陆臻不自觉也跟着一凛。
夏明朗笑起来:“行行,没事儿,想吐就吐吧,都这么过来的。”
“不用了!”徐知着大声说:“没关系我扛得住。”
夏明朗歪着头,笑意从瞳孔中退去,只留在脸上:“真的啊?”
“是的!”徐知着绷紧脸。
夏明朗垂眸片刻,又笑了:“不错,还蛮能撑的。”
“得了吧,就硬一张嘴。”陆臻等夏明朗转身走了忙不迭拆徐知着的台:“有种回去吃红烧蹄膀!”
徐知着苦着脸求饶不已。
气氛渐渐和缓下来,队员们三三两两地扎着堆聊天,夏明朗忽然烟头一摔从何确的指挥车上跳下来,开群通电台叫集合。原来,刚刚进去清完场才发现,不知是哪个环节走了消息,那批货已经被犯罪分子紧急转移,留在这里的这群人其实是个调虎离山计。现在何队安排在外围的侦察员发现了敌人的踪迹,无奈火力不足,不敢拦着也不敢跟得太近,只能模糊地给出了一个方向。
夏明朗当机立断,把整个中队的队员分成了几个组散开来去追踪。
陆臻、徐知着、常滨、黑子、沈鑫与夏明朗归在一组。
一个指挥、一个狙击手、两个尖刀兵、一名机枪火力手、一个通讯员,刚好一个最小单位的战斗单位。
夏明朗给大家在地图上做了临时的沙盘推演,分明责任区域,人员四散开,消失在丛林里。
陆臻看着这片青翠空阔的山峦谷地握紧了自己的枪,空气十分的潮湿,苍茫雨雾弥漫在鲜绿欲滴的大片草叶上,擦身而过的时候滴落了一串的水珠,沾湿他的作训服。
追了不多久,地上就发现了人迹,细长的树枝被驮畜折断,草丛里有刺刀割过的痕迹,他们一路追过去,路线却忽然有了分岔。陆臻不无紧张地看着夏明朗,夏明朗略一思索,让沈鑫与黑子临时组成一队探路,他留下带着新丁继续追原来的那条线。陆臻忽然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不肯承认那是为什么。
越往深处去雨林里的光线越是昏暗,夏明朗的神情严肃,徐知着试探着问他这次的任务会不会很危险,他漆黑双目中有凛然的光,说,任何时候,只要枪筒里放的是实弹,那都是在生死线上徘徊。
陆臻听得心惊。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路上的痕迹彻底地失了踪影,夏明朗不甘心,团团转了几圈之后下令大家分散搜索,四个方向,一人一面。陆臻几乎想要提醒他,他们都是新人,第一次参加实弹的任务这样分散会不会太冒险?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是军人,是战士,有融在骨髓中的血性。
因为长久的雨水浸淫,不见天日,那些树木散发出腐坏的味道。每一根树枝上都裹满了绒毛般青黄色的地衣苔藓。那也许是寿命比人类还要长久的植物。幽暗的森林带来压抑的气场,令人觉得受到逼迫。
这是彼此对峙的时刻,陆臻紧张得手心冒汗,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挑动他敏感的神经。
所以当风里扬起第一丝异样气味的时候他就已经屏住了呼吸,但绝望的是他发现装备里没有防毒面具,来不及去思考怎么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黄绿色的烟幕已经迷蒙了他的眼睛,身前背后都有撕裂的风声,他躲开了第一个没有躲开第二个,他开枪,枪声清脆地划破寂林,可是没看到意料之中的四溅血花,是因为有防弹衣,还是他眼花了?
后颈上遭到沉重的撞击,陆臻只来得及在昏迷前捏碎了通讯器,随即扑倒在地。
3.
陆臻是被水泼醒的,脖子僵硬,头疼欲裂。
他试着动了一下,却发现全身都被捆牢,绳索束得极紧,沿着关节的绑法,十分专业,让他动弹不得。
“说,你是什么人?”
一个声音在耳边爆响。
下巴被钳住,陆臻被迫抬起头,起初视线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到后来慢慢显出一个个人影,都生得黝黑瘦小,有非常典型的南亚特征。陆臻心里蓦然发凉,合上眼皮装晕,默不作声。
站在陆臻身前的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向另一个挑了挑眉,后者飞起一脚准确地踹过去,踢在他肋下。陆臻猛然感觉到腹腔里像是着了一把火似的灼热的剧痛,他忍不住把自己蜷缩起来,呻吟着在地上翻滚。
“说,到底什么人?”一个人拉着他的头发让他露出脸,凶神恶煞似的质问到。
陆臻痛苦地咳嗽了两声,有些不耐烦的困惑:“你看不出来吗?”这群人疯了还是傻了,他全套装备在身,瞎子也知道他是军人。
那两个相视了一眼,继续吼道:“你叫什么名字?”
陆臻疑惑地眯起眼,那人见他不说话,马上做势欲踢,陆臻连忙叫道:“蓝田,我叫蓝田。”
踢人的那个家伙于是慢慢蹲下来与陆臻平视,一句一句很有条理地问道:“你们来了多少人?走的什么路线?都到哪里去了?”
陆臻咽了口唾沫,哑声道:“你问了那么多,我得想想再回答。”
站着的那人听完冷笑了一声,从旁边拿了个水壶过来:“慢慢想,别耍花样。”
“十……你等我算算。”陆臻努力坐直,偷偷地观察整个室内的环境,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窗子上糊了报纸,看不到外面的环境,这是一个安排得极好的审讯室,房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他连一点武器都找不到。
“快说。”那人似乎发现了他的意图,手上一倾,水流浇到陆臻的脸上。
陆臻不小心被呛到,痛苦地咳嗽,鼻腔里全是水:“你,等等,等我算一下……12个,两个小组,我们来了两个小组。”
“那路线呢?”那人紧追不舍。
“我不是队长我不知道。”陆臻马上惊叫。
“不说?”
“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个新兵,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这新兵衔够大的啊!”
话音还没落,陆臻就发现自己失去了平衡,拳头和脚跟像暴雨一样地落下来,他无从躲避只能尽量地蜷起身体护住要害,方进已经教过他一点硬气功,打人还用不上,挨打倒是正好。
“停!”
似乎已经过了很久,陆臻在朦胧中看到门开,一个脸色阴沉看不出情绪的男人站在他面前,陆臻顿时精神一振,是的,来问我吧,看老子怎么带你们逛花园!
大概是眼中乍然闪过的精光太过耀眼,男人弯下腰审视地看着他,当陆臻意识到应该回避他的视线时,已经被人抓着衣领提了起来:“抓了个大的。”那人的视线略略一滑,落到陆臻的肩章上。
“我是个文职。”陆臻马上说。
“文职。”男人点了点头反手一劈,手枪坚硬的手把砸在后颈上,陆臻疼得眼前一黑,慢慢清晰的视野中闪着金星,蓦然间眼前又一黑,乌黑的枪口已经顶在他脑门上,陆臻顿时忘了呼吸,眼睛直勾勾的瞪回去。
“文职,哈,文职!”那人笑得极疯狂。
枪口冰凉而坚硬,重重地顿在额头上,陆臻发现自己居然也不觉得疼,只是拼命费劲地看着他的手枪保险。
“我操你妈的祖宗,一堆文职灭了我那么多兄弟??”开保险,拉枪套,上膛……一路动作流过,那种眼神与手势的顺畅感是由多少条人命铸成的,无可作伪,陆臻开始激烈地挣扎起来,即使明知无用,可是那个瞬间他控制不住那种惊恐。
马上有人冲过来按住他,下巴被抬起,下颚捏开,枪口卡进两排钢牙之间,从这个角度上可以更清晰的看到扳机扣发的状态,比额头更可怕的位置。
恐惧,最真实的恐惧,心肌战栗,身体被肾上腺素所控制,心跳加速,血流过快,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疯狂地涌出汗水,陆臻听到自己的牙齿在咔咔作响。这是从来不曾面对过的危机,这一生从没有人直接威胁过他的生命。不久之前,夏明朗曾经也这样用枪指过他的头,可那时候他没有恐惧,那时的陆臻是冷静的,傲然的,有持无恐的……当时他或者有那么千分之一秒感受过那种身体不在掌控,可能会死的恐惧,但那只是一瞬,仅仅只是一瞬。
而现在的时间是漫长的,度秒如年!
你的生命不再是你自己的,在你敌人的手指间……极致的惊恐!
曾经生命中所有的美好与留恋像瀑布一样流过脑海,那些人那些事,所有曾经爱过的现在还爱的……陆臻乱七八糟地想到他还欠了他老爸三本书没还,他一直忘记给妈妈准备生日礼物,他还没有跟蓝田说一声对不起……
“抓了几个?”那人在问。
“三个!”
陆臻忽然心中一凛,洪水奔流的思潮被硬生生煞住,三个??他努力凝神思考,哪三个??不会有夏明朗,他坚信!那么,坚持,坚持活下去,夏明朗一定会来救他们。
一个战士是不会放弃自己队友的!
一只麒麟更不会放弃自己的兄弟!
他坚信!
“当官的最鬼了!”那人自言自语,手指慢慢曲下去。
“可是……我知……知道更多!”陆臻拼命含糊地嘶叫。
唔?那人顿时笑了,枪口抽出来在陆臻迷彩服上蹭了蹭:“说什么?”
“我我,我我说我知道更多,我都可以告诉你们,另外,另外你们抓得那几个没我官大,你也看到了,问他们没意思……”陆臻太过紧张舌头不受控制,一连串的话像炒豆子一样蹦出来。
“嗬嗬!我怎么说来着,当官的最靠不住了!”那人抬脚跺在陆臻胸口把他踢翻在地,临出门前抛下一句:“好好伺候着。”
危机暂时解除,陆臻倒在地上大口的喘气,种种因为后怕而产生的反应汹涌而来,强烈的呕吐欲-望把整个内脏都纠结到一起,那是比生理上的伤害更严重的心理痛苦。
门外,持枪的男人走出门之后,把手枪在指间转了一个枪花插回枪套,在走道尽头陆臻看不到的隐蔽的房间里,行军桌上一字排开了好几个军用笔记本,屏幕上画面切割,活动着不同的主角。
夏明朗抱拳站在门口:“维宁兄演技出神入化,小弟甘败下风。”
陈维宁顿时配合地退后一步,做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夏队长,夏队长,别寒碜我。”陈维宁两个月前刚刚结束境外卧底任务,没有谁会比他更像个毒贩。
“哎,其实夏队长,刚刚那小子也算不错,新人嘛……”陈维宁定下神,觉得有必要帮陆臻说两句好话。
“你觉得他不行了?”夏明朗失笑。
陈维宁一愣。
“早呢,满口胡言乱语,先混个活命!”
“我靠,操行!这年头的小孩怎么一出来就鬼精鬼精的啊!”陈维宁大笑。
夏明朗笑了笑,心里有些感慨,陈维宁说来年纪也不大,几年前看到他还是很单纯的热血青年的模样,看着他们手上的枪很羡慕很向往,偶尔也会抱怨说自己队里的训练装备跟不上,只是出境两年,再见面完全变了个人,眼神苍老而锋利。
“情况怎么样?”夏明朗走回桌前问道。
“目前都还可以,脉搏、体温和血压都还正常。”唐起穿着正儿八经的迷彩服,手臂上有一个红十字的白环,显示出他军医的身份。
方进坐在一边的地上擦枪:“我说队座,咱严队那些参谋也忒没想象力了,小爷我进队的时候就是打毒贩,黑子那届也是打毒贩,今年还打,这叫什么事儿哎?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一中队净赶着贩毒的死磕了,你说说,这神六都上天了,北京都全力备战奥运会了,咱们训练还是这么老一套,这也太不与时俱进了。”
夏明朗指着何确吹捧:“怎么不与时俱进了?你瞧瞧这次,全真模拟,顺水推舟,由何大队长亲派精英心腹主持审讯,熟悉业务不说,连口音都是全真模拟……你们当年没这么高级别吧!”
“别,别这么说,”何确马上撇清,“这打人的业务咱们可不熟悉。”
“哈,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在意,别在意。”
何确弯下腰去看屏幕,迟疑了一会儿,问道:“夏队长,我看这就差不多了吧,都打成这样了,不招的应该也不会招了。”
“怎么样?”夏明朗没回答,转而去问唐起。
“早呢!”唐起核对完所有的身体参数,笑道。
“那就再等等吧。”
何确苦笑:“再等等我担心我的人受不了。”
“那要不然先把陆臻放了吧!反正再打下去也是白搭。”唐起拿过助手速记下来的对话给夏明朗看,“半真半假,细节完美,极品口供,犯罪心理学的行家,给老子再培训他三个月也就这样了。而且再这么下去,为打而打,他就得起疑了。”
夏明朗翻看手上的那一叠纸页,想了一会,说道:“那直接进入下一环节吧。”
“还有下一环节?”何确惊讶。
唐起皱起眉头问:“你确定会有用?”
“试试吧……”夏明朗转头看着屏幕,“我记得他怕蛇。”
“呃……”
不期然,这房间里所有人的后背上都窜上了一股寒劲。
暴打,泼水,问话,然后下一个轮回。
陆臻简直怀疑这两个人是不是变态,无论怎么答都是打,可他那么有水平的谎话分明说得比真话还真!?陆臻佯装昏迷观察他们的神色,总觉得有哪里别扭,可是脑子里嗡嗡的一团乱麻,一直也理不出头绪。
蓦然的,房门开了,陆臻被人一脚踢翻过去,只来得及瞄到门框上沿那一角灰蓝的天空,随后黑布袋子兜头罩下来,陆臻感觉到身体凌空,他已经被两个人抱头抱脚地扛了起来。
这是要去哪儿?
陆臻开始还打算记忆路线,可是转过两个弯之后就开始往下走,这让他很快地判断出了他的目的地:地窖。
皮肤暴寒,心跳也开始加速。怎么回事?不问了吗?还是打算要把他处理掉了?心底有一种奇异的超脱的悲凉,整个人像是空的,心脏震颤。陆臻尚在胡思乱想,眼前微亮,黑布袋子被拿了下来,地窖里黑洞洞的一团,只有门口一点油灯照出一小块粗糙的石板。
“大,大哥,你们要干什么?”陆臻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嘿嘿的冷笑从头顶上传过来:“你有弟兄招了,嘿嘿,用不着你了。”
说完,陆臻就像一个破布袋那样被人抛下了台阶。
没有缓冲,肩膀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陆臻在头晕眼花中追着光源看过去,一个脏兮兮的布袋被扔在了门口,似乎有人向他挥了手,一脚将布袋踢翻,铁门关合发出吱嘎刺耳的声响,最后的一点光也被隔绝。
这是怎么回事?
陆臻努力深呼吸,一下下默数自己的心跳让情绪平静。
寂静空旷的地下潮湿阴冷令人透骨生寒,平静的空气中似乎有不正常的波动,一些细微的声音嗞然作响,可正当他竖起耳朵想要仔细分辨的时候,那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像是潮水,从什么地方倾泻了出来。
陆臻蓦然心惊,感觉到某个冰凉的东西从自己的脸颊边缓缓滑过。
是,蛇!
一时间,呼吸,心跳,思维,通通停止。
“注意观察!”夏明朗紧紧地盯住了屏幕。
唐起苦笑:“心跳和血压这个点上肯定全都超了,不过呢……”
哦?夏明朗突然转过头,锐利逼视的目光不及收起,唐起被他刺得一顿:“呃,不过,考虑到这小子的记录,我觉得可以再等等。”
“小心点。”夏明朗轻声道。
“你看他……”唐起显然是很兴奋,指点着屏幕:“果然……没失控!”
“搞不好是吓傻了!”方进直接爆了句大实话。
“妈的,给我看仔细点!失控的概念是激烈地表达恐惧的情绪……现在他的心跳在往下降,他还能自己调整,而且,你们观察他的动作,他很懂蛇的习性。”唐起诧异,“你确定他真的怕蛇?”
“应该是吧!”夏明朗目不斜视,随口应了一声。
红外线摄影仪的成像有些模糊,陆臻一动不动地俯卧着,面孔朝下,眼睛和嘴都闭得很紧,如果不是每一下心脏的跳动都清晰地显示在屏幕上,夏明朗真的会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吓死了。
蛇是有趋热性的生物,贸然出现在陌生的环境里会主动纠缠在一起,聚集到,有热源的地方。从画面上看到有蛇从陆臻的衣领里钻进去,缓缓滑入,方进忽然觉得有点恶心,寒毛一阵阵地乍起来,小心翼翼地捅了捅夏明朗:“哎,队座,你觉得他现在什么感觉?”
夏明朗直接一脚踹过去:“我怎么知道。”
撞上火药筒了,方进精确地躲开,蔫蔫不乐。
这是一次非常规的测试。对陆臻,夏明朗一直想剥开他所有的伪装与精神控制,看看他最真实的恐惧与反应,这个人心理稳健固执坚定,到底要用什么样的法子才能尽量不受伤地看到他的极限,其实夏明朗自己心里也很没底。
在演习中陆臻与白花蛇对峙时的僵硬给了他灵感,可是会不会,真的做过头了?
在完全黑暗的情况下,生死未卜之际,在以为战友兄弟都已经背离自己的时刻,完全的绝望与无望,让冰冷的鳞片爬过脖子、脸……与温热的皮肤。
夏明朗开始担心。
“不行了……赶快把他拉出来,出问题了!”唐起忽然惊叫起来。
“怎么了?”夏明朗大惊。
陆臻的心跳骤然加快,并且开始小幅度的挣扎,受到惊吓的蛇开始纠结缠绕,随时都有把他窒息绞杀的危险,夏明朗连忙冲出去:“快,快点,把人救出来。”
“队长,你的帽子。”方进大叫。
安全了吗?
还是仍然不安全?
有光落在眼皮上,灰蒙蒙的昏沉的感觉渐渐消退下去,陆臻睁开眼,视线渐渐清晰。
夏明朗不敢靠得太近,背光远远地站着,整张脸都隐在棒球帽沿下面的阴影里,什么都看不清,肩膀和身形被灯光剪出金色的毛茸茸的轮廓。
一个缉毒警站在跟前给他看一条粗长的大蛇:“钻到裤子里面去了,难怪挣得这么厉害,我操,好险啊!差点断子绝孙呐!”
“哦!”夏明朗伸出手,准确地捏住七寸的位置,折断了它的颈骨。
“给兄弟们加个菜。”夏明朗道。
缉毒警害怕最后垂死挣扎那一下,不敢接,笑道:“你等它死透了再给我。”
似乎谁都没有发现陆臻已经醒了,其实他从来都没彻底昏迷过,蛇呼吸的时候会有微凉的腥气,撩动着他最敏感的神经,让他一直保持着变态的清醒。
“队长。”陆臻看着夏明朗,声音微弱而清晰。
夏明朗顿时一惊,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倒是那个缉毒警反应很快,马上走过去把陆臻踢翻了身,喝道:“谁是你队长,你小子少给我耍花招。”
陆臻顺势蜷起了身体,他看着他笑,疲惫而虚弱。
“无聊!”陆臻小声说,眼中有愤怒与不解,可是更浓重的是悲哀。
缉毒警目瞪口呆,夏明朗向他招了招手,两个人无声无息地退出来。
真认出来了?夏明朗摸着自己的脸,妆化成这样连他亲妈都不一定能认出来,那小子现在三魂走了七魄,居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谁??
“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夏明朗自言自语,一时想不出头绪就果断放弃了,转头问向缉毒警:“另外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快了吧,快逃走了,绳子都磨得差不多了。”
“嗯,”夏明朗想了想,“到时候让你的人撤远点。”
“为什么?”缉毒警不解。
“我的人下手太重,伤了兄弟不太好。”夏明朗低头看了看,伸手递过去:“死透了。”
警察先生满头黑线地把一条软绵绵的死蛇托到手里,一溜烟地走开。
夏明朗说这次是升级版,的确如此,环节加了不少,更精密,往常都是打完算数,主要目的是为了让队员可以在更拟真的环境中感觉一次死亡的威胁,而这次加了逃脱及团队救助的环节。因为陆臻之前的反应已经不正常,夏明朗直接把他藏了起来。不过正面对敌作假的可能性几乎就是没有,尤其是像徐知着这种级别的狙击手,子弹成千发地打过,开枪的瞬间就能感觉到自己手里是什么弹。
夏明朗怕误伤友军,最后只敢让他们捡把手枪做防身用,反正退开200米,再神的枪手也不能用手枪与步枪对抗。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正常,新队员们一个一个地突出去,即使慌乱,也都战术严谨,何确远远地用望远镜看着,眼神贪婪,看到好苗子,总是嫉妒的。
轮到徐知着的时候,夏明朗多加了一个环节。徐知着在半道上遇到被迷药麻倒的沈鑫,起初徐知着试图带着沈鑫一起跑,但是很快就发现力不从心,沈鑫身高185,体重接近90公斤。徐知着即使体力过人,也没有办法背着他一起做动作,敌众我寡追得太紧,徐知着最终还是把沈鑫暂时藏起来,独自逃亡。
夏明朗听着郑楷用电台向他通报结果,何确若有所思地看向夏明朗,夏明朗感觉到那种审视的目光慢慢转头。
“你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何确问。
夏明朗想了想,却笑了:“我也不知道。”
其实问题的关键不是结果,而是,你会如何判断各种结果,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人也不是非好即坏。有时候也会犹豫,这样费尽心机的剖开一个人,是不是必要?把别人砍得如此血淋淋,是不是有足够的理由?
夏明朗苦笑,牙齿磕在下唇上磨了磨,有点疼。
是的,无论是否必要,他也只能这样做下去。
除了极限的恐惧与痛苦,还有什么足以祭奠极限的忠诚与信任?
出乎意料之外的,虽然人人都在暴怒,追打狂骂,但是唯一那个客客气气地向着何队手下的兄弟们握手道谢的牛人,震惊了全场。方进这回真的是连骨头缝里都在冒冷气,跑去向夏明朗报告的时候连腿都是软的。
那疯子,这回,真的玩大发了。
陆臻独自呆在原来的那个房间里,别的地方都在鸡飞狗跳,只有他的跟前没有人,没人敢往他面前站,怕瘆得慌。
夏明朗此刻其实也很怕在他面前出现,只不过,他是队长,他躲不开。
陆臻靠墙站着,摇摇欲坠,他身心皆疲,到现在还能笑,不过是赌着一口气。
“我想我应该走,不是么?您对我的计划失败了。”他不知道说出这句话心里是什么滋味,说不出来,愤怒?遗憾?留恋?期待……真的,谁知道!?
夏明朗一直背对着他站在门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慢慢地转过身,陆臻捕捉到了他侧脸的那一条轮廓线,嘴角刚硬,抿得很平。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夏明朗的声音温软,陆臻第一次听到夏明朗用这种声音对他说话,不觉苦笑,这家伙,光是一把嗓子就可以成妖,想变成什么样子,就能变成什么样子。
“很早,”陆臻定定地看着他,“从一开始!”
“哦?”夏明朗这回真的惊讶了。
“追人的时候你故意把我们分散,这不像你会犯的错误。为什么几个毒贩子格斗功夫会这么好?另外,我明明就打中了,怎么不见血,5.8mm是最具侵染力的弹头,没有什么防弹衣可以在十米之内防住95的子弹。”陆臻冷笑,“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你太自信了,居然在我面前出现,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队长!”
最后的两个字,陆臻说得很轻,像气息一样,满脸的戏谑。
“看来我的化妆技术还不过关。”
“你化成什么样子都没有用,”陆臻眯起眼,“我认得你。”
“你这样专门为了找我的茬,其实没什么意义。”夏明朗道。
“是啊,没意义。”陆臻挑起眉,怒吼道:“把我们像只老鼠那么耍来耍去,你觉得很有意义?”
夏明朗一时无言。
“你在我身上放了窃听器吧?是不是还有追踪器?哪个?哪个!”
陆臻愤怒地撕扯着身上的装备,从指南针到手表,从护肘到丛林迷彩,一件件扯下来甩到地上,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最深的愤怒源自何方——是的,背叛!被欺骗!
这个混蛋奸狞狡猾反复无常,行,没问题,他都能理解可以容忍。可是为什么,在他挺过所有的非难与苛责,在他满心欢喜与期待的相信从此以后大家就是兄弟了……之后,却告诉他原来那一切都是假的!
你仍然是个外人,不相干的,需要被防备被考验!陆臻感觉到一种极深切的侮辱与悲哀!
为什么?!
“陆臻!”夏明朗忽然一声断喝。
陆臻一愣,停下手里的动作,不自觉站得更直了一些,然后,他看到夏明朗快速地向他走过来,同时把身上的武器扔向他。陆臻一时茫然下意识地接住夏明朗扔过来的步枪、微冲、手雷……插在胸前、腰上、靴套里的各种军刀匕首,所有藏在袖子里的飞镖,藏在手表和皮带扣里的钢丝锯、鱼线、小块C4高能炸药与等等无数乱七八糟几乎不知道这玩意儿应该怎么使用的武器……
最后,卸下全装的夏明朗干干净净地站在陆臻面前。
“您……这样没有意义。”陆臻笑了笑,有讥讽的味道:“您又想证明什么?谁都知道,您的身体才是最强的武器。”
夏明朗拿出最后的自卫手枪开保险子弹上膛放进陆臻的掌心。
“知道我将给你怎样的信任吗?”夏明朗握住枪管抵到自己的心脏的位置:“你可以像这样,用枪指住我的胸口,就算枪响,我也会相信那是走火。”
迎面逼视的眼神,像子弹一样,陆臻再一次感觉到那种穿心而过的凉意,张口欲言,却找不到呼吸。他下意识地想去退子弹,夏明朗握住了枪身套筒不让他动。陆臻把中指垫进扳机后面生怕误击,拇指顶开保险,用一只手把枪拆成一堆零件叮当落地。
夏明朗猛然捏住他的肩膀往回带,手臂已经用力箍了上去,陆臻仍然有些发懵,没防备一头撞进那个坚硬的有力的怀抱,全身都被牢牢地勒紧。
“做我兄弟!”
他站得那么直,坚硬如铁,他的脸贴在他的脸侧,说话的声音就在他耳根边,左手贴在他的背上。
心脏的位置。
掌心火热得好像可以烧穿皮肉融下去,把他的心脏捏在手里。
陆臻忽然发不出声音,脸色变了几变,终于一点一点地把头搁到夏明朗肩膀上。
做我兄弟!
海呼山啸一般的声音,是奔腾的洪水,狂野的猛兽,从心头踏过,摧枯拉朽一般,于是陆臻知道他不能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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