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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现代军文)》 第四章 跟我回家 作者:桔子树  txt下载  章节列表  繁體中文



第四章 跟我回家
  1.
  当南国的冰雪初融的时分,年假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准备,夏明朗已经多年没有着家,去年的年假让给郑楷结婚用了,今年要是再不回,用夏队长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他就甭想再回这个家了。
  所以假是一定要休的,因为爹妈是不能不要的。
  至于陆臻因为去年过年之后身体不太好,抽空就回去了一趟,所以自己也盘算着今年就算了。而且全年的嘉奖统计出来,他名下一个二等功一个三等功,严正就开始动心思要给陆臻升升官,反正现在他的职务也有,军衔也够,老是这么衔不压职的也不是个事儿,索性一个报告打上去,打算升陆臻做副中队长,主管偏向新装备与新武器应用这一块。
  临到了过年的时候各项训练都停了,各中队忙着做总结,基地当年规划的时候基建工作没做好,军人造房子的通病,开间大,房间少,办公楼里已经占满了人,严正只能在夏明朗的办公室里划了一角出来给陆臻,好在那两人都并不介意。
  除去值班的,士兵们大都已经在放假了,陆臻帮着夏明朗做案头工作,头埋在文件堆里,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发尖儿,夏明朗偶尔忙累了抽支烟偏头瞧着陆臻干活。看着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就那么鼓着,咬着嘴角,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显示屏,心情就好得没话说。
  夏明朗吐出个烟圈,还好,陆臻虽然偶尔会嚷嚷,但并不真的反对他抽烟,最多也只是不让他烧房子,所以说嘛,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夏队长乐滋滋地看了一眼窗外,晴空如洗的冬日,天空干净得像玻璃一样。
  电话铃声蓦然响起,夏明朗笑眯眯地接起来喂了一声,脸色忽地一变,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妈,拎着分机走到窗边去,陆臻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几天夏家妈妈的电话特别多,内容从敲定日期到催促订票到准备饮食不一而足,三年没见到儿子的真人,当妈的激动一下也是应该的,只是如果让她知道,她的这些啰嗦话都会让人录音记录在案,不知会作何感想。陆臻正在胡思乱想,就听着夏明朗提声抱怨:“哎呀,妈啊,我才回去几天啊,你至于吗!”
  陆臻抬起眼睛,看过去。
  夏明朗半侧着身看着窗外,嘴角带笑,整张脸都沐在暖阳的金光里,轮廓模糊。
  “对对对,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是应该办起来了,对对,我知道,我也不小了,我知道,”夏明朗笑嘻嘻的:“可这事儿吧,也不是你想办就能办成的啊。”
  夏明朗顿了一会儿,忽然急道:“妈,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啊,我很有诚意啊,非常有诚意,那我这不是忙嘛。对对,可你也不能一下子上啊,哎你想吧,我回去也就那么几天,各家拜年总得走走,同学也要聚,剩下还有多少日子了?你给我整那么多姑娘我看得过来嘛?哎呀,妈,我还不了解你嘛,手上攒的照片能打扑克了吧!嘿,你说现在怎么办吧?我还赶场子是吧!哎哟,妈,你太有才了,真的,电视台不找你当主持人真是可惜了。得得得,那这样吧!你先给我过一遍,不漂亮的我就不看了。”
  陆臻一愣,把手里的东西都停了下来。
  “对啊,就是要漂亮的,干嘛啊,我找老婆还不兴找个好看点儿的啊!哎对,我现在就长这毛病了,嗯嗯,对,要漂亮。个要高,腿要长,眼睛要大,嗯,还有什么,哦,腰要细!对,就这样!哎,您要是手上没这号的啊,我还就不看了,怎么了?少埋汰你儿子,谁说我就娶不上这样的媳妇了?啊对了,那什么还有一条,人要聪明,学历要好,最好是硕士,没个211本科毕业的您就甭往我跟前拎了,我现在瞧不上。”
  夏明朗转过身冲着陆臻眨眼,那笑容融合在阳光里,明亮动人:“对啊,谁让我现在升官儿了呢,你儿子现在眼见儿可高了,您要找不着这号的咱还不娶了,这叫宁缺勿滥。”
  夏明朗说完,干脆利落地把电话一关,得意洋洋地拧在指尖上旋了一圈。
  陆臻一阵沉默,抬手把电脑的显示屏关了站起来,神色平和地说道:“夏明朗,我们需要谈一下。”
  夏明朗眼珠一转,急道:“哎,我说,你别往心里去,我这是唬我妈呢,我总不能现在就告诉她我不结婚了,我想跟一男人过日子……”
  “我知道,我能理解。”陆臻手指垂到桌边轻轻敲了两下,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夏明朗的眼睛:“不过,你将来,还是会结婚的吧?”
  夏明朗顿时变了脸色,阳光好像在一瞬间失去了它的力度,他的瞳色发暗,深到底,漆黑冰冷。
  “你什么意思?你他妈……”夏明朗问道。
  “你听我说完。”陆臻急着打断他。
  “你过来,把门锁上,过来。”夏明朗往后退开了一步,整个人退到阳光无法触及的阴影里。
  陆臻走到他近前,靠在墙角的另一面墙上,背着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面,指甲里填满了白色的石灰粉。
  “说啊!”夏明朗眼神微挑,视线像子弹一样锐利而不可阻挡。
  陆臻清了清嗓子:“我其实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如果你将来,我是说如果,你觉得一个正常的家庭,有孩子,能见得光的,这对于你来说更重要的话,我是可以理解的。我只希望你到时候不要骗我,你有什么想法,你要结婚,你想找个女人在一起,没关系真的,但是你不要骗我。”
  “我结婚没关系,连我结婚都没关系。”夏明朗微微一笑。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我的要求是请给我一个真实的现实做判断的依据,无论你想要过怎样的生活我都会支持你,但是请不要欺骗我。”陆臻低下头。
  “你会怎么支持我?嗯,让我一边结婚生小孩,然后找你偷情?”夏明朗眼中有讥讽,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
  “我……”陆臻脸上一下涨得通红,忽然又颓然道:“我并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你说得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发生,只是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你不能……”
  “连我不爱你都没关系?”夏明朗忽然上前一步揪住了陆臻的衣领,将他按到墙上。
  陆臻一时惊慌,在极近的距离凝视那双眼睛,黑色的,却有奇异的光彩,像来自异境的火,他咬了咬牙,说道:“是的。”
  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你不能放纵自己,你是夏明朗,只要你还是夏明朗我就可以爱你,你可以不再爱我,结婚生子,但是你不能毁掉我深爱的那个人,你不能什么都不给我留下。
  “那他妈的还有什么是有关系的?”夏明朗咬着牙,一字一顿:“陆臻,那天,那天你对我说,要跟我谈一辈子恋爱,我以为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当时很激动,你也知道人们在高兴的时候就会期待永远。”
  “所以你现在不激动,你很冷静……你的意思是说,你只有在跟我搞过之后才想着跟我过一辈子?”夏明朗又逼近了一些,已经太久不曾出现过的锐利冰冷的气息像风暴一样灌过去,陆臻恍然觉得这屋子里的暖气大概是坏了,气温一下子降了十几度,冷得直透心肺。
  “夏明朗,生命是一个旅程……”陆臻鼓起勇气开口。
  “对,生命是一个旅程,我以为你是要我陪你走下半程……”
  “生命是一个旅程,有人同行有人离开,而只要能相伴走一程,就已经是……”
  夏明朗愤怒地皱起眉头,没耐性听陆臻说完便直接咬下去,野兽似的狂暴的吻,好像要把人吞掉的力度,右手熟练地挑开了皮带的扣子,探进去。陆臻的身体猛地一弹,开始反抗,可是所有的挣扎都被强行地压制在墙角,退无可退,躲无可躲。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的灵魂彼此坦白,而身体更加熟悉,于是夏明朗明白那具年轻的身体上的每一个密码,如何让他更快乐,或者更痛苦。
  嘴唇分开一点点,陆臻像窒息似的喘着气:“放开我。”
  “现在呢?”夏明朗诱哄似的舔着他的嘴角:“现在你又不冷静了,是不是就离不开我了?”
  “夏明朗,这里是办公室!!”陆臻用尽全身的力气推他。
  夏明朗退开了一些忽然笑道:“对啊,你也知道这里是办公室啊,我还是你的队长呢,你逼着我承认喜欢你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个,现在才担心,太晚了。”他抽出陆臻的皮带干净利落地缠捆了几道,把人推到墙上。
  “你想干什么?”陆臻急得大喊。
  “我想干什么,那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别叫这么大声,这屋子的隔音不一定好。”夏明朗强行把陆臻的脸扳过来,狠狠地咬上他的唇把所有的惊叫和喘息都堵回去。
  疯了!
  陆臻的脑子里一团混乱,疼痛和激情的快感同时在他身内肆虐冲撞,把神志剪成一堆碎片,他模模糊糊地想着:我应该愤怒吗?或者应该拼命反抗?可是……
  “队长?”陆臻模糊地叫喊着,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他仍然试图理清头绪。
  可是,夏明朗忽然拉开窗把他推了出去,冬日冰寒的空气扑面而来,阳光像火一样,穿透人的身体,陆臻吓得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疯了?”陆臻转过头怒骂,手指绞在一起好像会拗断,楼下是往来的行人,而远处操场上还有人声喧杂,而他们,居然就这样……
  夏明朗猛然撞向他,身体契合到最深处。
  陆臻明知道此刻就算是楼下有人抬头,也不过是看到他们弯腰往下看,可是前所未有的惊恐几乎击碎了他,冷汗从每一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流出来,身体像是在冰和火的地狱里煎熬。
  “你怕了?”夏明朗的语调低柔沉黯,风月无边的勾缠,气息贴在他耳边:“你不觉得这跟我们的未来很像吗?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道貌岸然的挥手,好像我俩什么关系都没有,可是,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是连在一起的。你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居然也敢跟我说开始?”
  陆臻茫然回头,眼神迷乱得抓不住任何东西,无数的句子都碎成了片断哽在喉咙口,而眼前全是破碎的金光,那是被打碎的太阳,支离破碎,夏明朗的脸失陷在这金光里,眼中烧着静怒的火,闪闪发亮。陆臻的身体足够强悍到对抗种种合理或不合理的冲撞,于是首先崩溃的是意识,直到夏明朗退出去,帮他把衣服整理好,陆臻仍然找不到任何力量支撑自己,疲软地靠在夏明朗胸口。
  “为什么这么做?”陆臻喘着气低声问。
  “因为你让我很失望。”夏明朗将他抱得很紧,几乎到了肌肉会酸痛的地步,阳光从窗口射进来与暗室有清晰的分野,金色的微尘在光线中起伏翻滚。
  “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在向我表明立场,告诉我你的游戏规则,所以我应该要怎么陪你玩。”
  陆臻气得直咳嗽:“谁他妈跟你玩,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夏明朗捏着陆臻的下巴,把他的脸强行扳过来:“所以你这算什么,给我留条后路?说没事儿,咱俩就这么混着,没责任没负担,什么时候我想结婚了,就回去结婚,你他妈不在乎?所以呢,我是不是也得给你留这么条后路,我是不是也得跟你说,陆臻啊,你将来要是看到什么合心的,尽管把我甩了没关系?”
  陆臻彻底愣住,说不出话来。
  夏明朗咬牙,腮边的肌肉绷起来,黑色瞳仁里闪着烈焰的光:“你他妈根本就不相信我。”
  “我没有!”陆臻急道。
  “得了吧,我知道你那种相信是什么样子的,你信我?不过是因为你自己想过了,觉着我说得没错,你就相信了,说到底你就只信你自己。”
  “难道,我应该要无条件的相信你吗?”
  夏明朗挑眉:“不应该吗?”
  “这不可能,”陆臻强行从夏明朗的钳制之下挣脱出来:“这永远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思考,放弃判断,然后我就像个傻瓜一样照你说的去办吗?”
  夏明朗瞪着他,半晌叹息一声:“我们两个好像又说差了。我是说,相信我,在你还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之前相信我,还有,我们的未来。”
  “可是,未来,谁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够了!”夏明朗忽然低吼,牢牢盯住陆臻的眼睛:“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要么你就拎着你那个什么相伴走一程的想法给我滚出去,从现在起我们两个各归各路,我保证再也不碰你一个指头。要么你就陪我全心全意的一起走这下半辈子。对,我是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可能明天我就死了,后天你也不在了,要不然有哪天你烦我烦得多看一眼都恶心,我不知道!但是,在这之前,我不会去想象没有你的未来。”
  陆臻愣了很久,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像是有一块尖锐的骨头在划着喉管,鲜血淋漓,涨得发痛,终于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可是这样很难。”
  “你让我相信你,你说你有能力控制自己的人生,你可以为你的未来做决定,然后我相信了你。”夏明朗变得安静下来,所有狂暴的气息像烟云散去,手指温柔地拂过陆臻的脸颊和脖颈:“所以,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我可以让你再选一次,我不会跟你干干净净点到即止地在一起,如果哪天你要走,我就打断你的腿。我知道你忌讳这个,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就是拿你当老婆看的,我娶你就是想跟你过一辈子,没人刚结婚就想着怎么离婚,我觉得我没什么不正常。”
  “可是我们毕竟不是……”
  “不是合法的?”夏明朗眉梢一挑:“什么叫合法,我站起来就是法,我说是就是,我们是合法夫妻,明白吗?”
  “可是……”陆臻觉得自己完全混乱了。
  “没什么好可是的,大不了我是你老婆,这个不重要,无所谓。”夏明朗揽住陆臻,下巴搁到他的肩膀上,面颊相贴。
  陆臻用力眨着眼睛,可是眼前的景物模糊一片,蒙着细碎的光波,绚丽到不真实。
  “你信上帝吗?”夏明朗问道。
  “啊,不。”陆臻茫然。
  “菩萨,如来,有没有信的?”
  “我没有宗教信仰。”
  “那么,很好,从现在开始,就信我吧!你让我忽然想起来我们还有件事没办。”夏明朗退开一步专注地盯着陆臻的眼睛,极黑的眸,吞噬一切不安与浮动,他握住陆臻的手,声音因为缓慢而庄重。
  “嫁给我,或者娶我,反正你愿意吗?”
  陆臻张口结舌,眼睛睁得很大,但是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冲花眼前的一切。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夏明朗偏过头靠近,带着咸味的吻细腻地抿过。
  “别哭了,”夏明朗抹干陆臻脸上的眼泪:“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应该要高兴才对,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对我有更多的期待,因为我也会对你有更多的要求,明白吗?”
  陆臻想哭又想笑,整张脸皱在一起,口齿含混地问道:“戒指呢?”
  “啊?”夏明朗没听清。
  “你求婚连戒指都没有吗?”
  “哦!”夏明朗略做迟疑,拉起陆臻的手来吻上指根:“先欠着,回家买。”
  怎么会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事?陆臻仍然觉得回不过神,神志在飘移,仿佛身在幻境,最初的时候他们是为了什么而争吵?可是为什么现在会走向这种结局?
  于是,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仿佛什么都没有解决,又好像什么都被解决了,所以未来?
  对,生命是一个旅程,它只有起点,终点,却没有归宿,人们在大路上漂泊跋涉,是的,应该是如此,可是为什么,他居然开始相信,相信身边的这个人会陪着他一直走到底。
  相信这样渺茫的未来是危险的不是吗?
  然而,却是真的,相信会比较幸福。
  至少现在是如此。
  温暖的怀抱,栖在怀中的柔软的身体,夏明朗安静地看着窗外,阳光明亮得与刚才一般无二,谁都不知道在这间屋子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战争,没有火药却硝烟弥漫。
  相爱容易,相处太难,原来这样相爱的两个人也可以这样争吵,原来像陆臻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偶尔也会不自信,原来,有这么多原来,两个人的相处,永远像走在钢丝线上。
  平衡,怎样把握?
  不知道!
  夏明朗想,他没有可能永远照顾着陆臻的情绪,就像陆臻也没可能永远迁就他,于是,他们之间的爱情,应该要自己就很强壮才可以。
  “有什么问题,我们都可以谈,明白吗?”夏明朗抱着陆臻,在他耳边轻声低语:“有什么想法,我们可以好好讨论。我们两个,在一起也没多久,基础不牢靠就像个小孩似的,站都站不稳。我知道我这人很多毛病,跟我在一块儿吧,也不会事事都顺心。出了事,我们一起解决它,就像小孩哪有不生病的,可是,别让他死,也别咒他,要对他有信心。我知道是人就会死,这小孩总有一天也会死,但是你别老惦记这个,他在要死之前还能活好一阵呢!他会先长大,比你还高,比我还壮,总有一天,他会保护我们。”
  “我知道。”陆臻道。
  “相信我,我会对你负责的。”
  如果连法律都不能规范我们之间的关系,而我却愿意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来保护它,这样,是不是就能足够呢?
  陆臻低声笑:“说得我好像是被拐带的良家妇女。”
  “是啊。”夏明朗笑道:“明明是我被你拐了才对,你们这种书生啊,永远只有嘴上说得好听。”
  “夏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夏明朗听得一愣,张口咬在陆臻的嘴唇上:“浑小子。”
  一直紧缩的心脏终于放开了,而一个念头随之升腾起来,不可抑制。
  2.
  年关将近,各中队还有假在手的与想着放假的队员,都在蠢蠢欲动着。一中队也像往年一样,由队员提出申请,郑楷整理成文交给夏明朗,夏大人再调整一下,送去给严大队长签字。
  这本来是件小事,小到非常小的,会让严大队长在三分钟之内看完,一分钟之内签好名,然后在十分钟之内就抛到脑后的小事情,可是这一次,夏明朗捏着那薄薄的两页纸,站在大队长办公室的门口,整整站了五分钟。
  最后抽了一口烟,夏明朗明亮的黑眼睛用力闭了一下,又用力地睁开,然后伸手推门进去。
  “看来今年想要休假的人还不少啊。”严正一手翻着纸页,一手把钢笔拿过来准备要签字。
  夏明朗就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双手背负,跨立,腰挺得笔直,目光落在严正背后的电视幕墙上。
  “哦?怎么今年连你也要回家?”严正有点意外。
  “嗯,今年刚好出了点事,而且已经三年没休过假了,想回家看看。”
  “应该的,尤其……”严正的声音顿了顿,有些言下之意实在不必说明,尤其什么呢?尤其是像我们这种人,这次回去的还是大活人,会跑会跳,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再一想到上半年那场惊动全基地的失踪事件,严正更加心疼了几分:“可惜啊,我也不能给你加几天假……辛苦你了!”
  “应该的!”夏明朗声音很平静,一双手放在背后,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握得很紧。
  严正满意地看了爱将一眼,翻过一页纸去,却一下子定住了,低低地“噫?”了一声,又把纸页往前翻,来回看了两次,有些诧异地抬起了头:“夏明朗,你排错日子了吧,陆臻的假怎么会刚好和你重在一起呢?”
  “这样不可以吗?”
  “夏明朗,你军龄也不短了吧!陆臻现在兼着副中队长的职务,任命书马上就要下来了,怎么可能一个中队的正副队长同时不在呢?嗯?你觉得这样可以吗?”严正看着夏明朗的眼睛说话,却被那双黑眼睛里跳动的光闪得一头雾水:这个夏明朗,今天怎么了?
  “任命书,开过年,就要下来了!”夏明朗字斟句酌,严正被他的反常态度搞得摸不着头脑,莫名地紧张起来。
  “等到正式的委任了,他就是副中队长,那样我们两个,就真的没有可能一起休假了。”夏明朗往前跨了一步,双手撑在严正桌子上。
  严正一愣,眼睛蓦然地睁大了,脸色发沉,夏明朗目光凝定,不避不让地与他对视。
  “夏明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
  “你确定?”
  “我确定!”
  严正深吸了一口气,却硬压下去没有发作,目光闪了闪:“陆臻,他也打算这样放假吗?”
  “他不反对。”
  “我明白了!”严正有些烦躁地低下头去,手中的钢笔在指尖上翻来覆去地转,偶尔落到桌面上,碰出清脆的一声响,打破这房间里像已经凝固了一般的空气。
  夏明朗的动作没有变过,手掌撑在桌沿上,骨节发白。
  终于,严正把钢笔在桌上重重一顿,抬起头来,目光如电:“如果我不批呢?”
  夏明朗的表情在那一瞬间没有任何变化,可是如果仔细地看,却会发现那双眼睛在霎时间变深了,暗如子夜,幽深不见底。严正看得很仔细,所以他全看到了,眉头略略地皱起来,有些心疼的:这是他最好的部下,最好的那个。
  “曾经,你是我最好的部下!”可能是心有点太疼了,竟忍不住把这话说出来了。
  “只要您不嫌弃,我以后也会是……”夏明朗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其实,这和放假的事没关系。”
  “是没关系!可是……”严正异常恼火的: “你小子,反正我也管不住你,你夏明朗认定了的事,是不会变的对吗?你就不能给我省心点?啊?成天帮你背黑锅!”
  “大队长……”
  “好了,好了,你给我闭嘴!”严正烦躁地一甩手:“我看你也别挑日子了,这假我来帮你排,我知道你家远,十天假,腊月27一直到大年初6!”
  “那,陆臻呢?”
  “陆臻,新同志嘛,我们照顾一下,就从腊月二十八开始放假吧,放满二十天,跟他说在家里休满了再回来,明年混成老兵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短短几句平常的话,硬生生让严正说得火星四溅。
  夏明朗差一点就喜形于色,“啪”得一个立正敬礼:“是,大队长!”
  “给我滚!”
  “是!”夏明朗干脆利落地回答,临走时甚至没忘记好好关上门,严正气得盯着那门盯了十分钟,只差没把笔筒砸上去。
  不能反对,那小子没给他反对的余地,因为那是夏明朗!
  他没法对着夏明朗说:你再想想!你给我考虑清楚!你小子不要头脑发热!等等等……
  因为夏明朗不会考虑不清楚,也不会头脑发热!所以,他只有接受这个事实,于是更加的恼火。一个是他最好的部下,另一个将来也会成为他最好的部下之一,曾经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有种冲动想说:不,我不同意!
  然后想办法找个机会,先把夏明朗借到兄弟部队指导训练;至于陆臻,只要他肯放人,无论是海军陆战队还是军研究院都会抢着要。军人没什么机会自己走动,一旦拆散了,就是拆散了,一年两年断不了,五年六年总差不多了。
  而且他知道,如果他这么干了,夏明朗除了失望,什么报复行为都不会做,什么是公什么是私,那家伙心底分得比谁都清楚。
  除了失望!
  就是那该死的失望,令严正动摇了!
  他可以是个严格的长官,他可以下达一个又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他不能让夏明朗失望,一个让部下失望的长官,没有存在的价值。
  那一瞬间,他看到夏明朗眼底的光沉下去,那眼神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点点激烈的因子,满满的全是失望,失望到绝望的失望,好像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被最亲近的人疏远。
  严正想:我不能,不能让我的部下带上这样的情绪,一个对长官不再信赖的部下,会失去他的价值。
  夏明朗一路往回走,身上像是卸下了千斤的重担,轻松愉悦,迈步如飞,推门走进自己办公室里,正埋头在电脑上忙碌的陆臻,抬头看他一眼,诧异道:“怎么了?”
  “有什么不对吗?”夏明朗摸摸自己的脸。
  “什么好事?高兴成这样?”陆臻十分警惕,一般来说,假如这个混蛋很开心,那就代表着有人已经或者即将被骗得很惨,而且他最近刚刚被夏明朗暴风骤雨一般的一顿调教,心中戚戚然,对他很谨慎。
  “是啊!有好事!”夏明朗把严正亲笔修改过的探亲假调假单递给陆臻:“假调好了,看看吧!”
  “唔!”
  “夏明朗!”陆臻忽然惊得跳起来。
  “怎么了?”夏明朗一边给自己开电脑,十分气定神闲地转头。
  “这假……”
  “这假放得有什么问题吗?”夏明朗微笑。
  “我们两个怎么可能一起放假?”陆臻军龄不长,但也足以让他明白一些部队里约定俗成的规则。
  “对啊,我们两个怎么可能一起放假!”夏明朗点头,“但是,你看啊,这假是严队亲自批的。”
  “这怎么可能?”陆臻百思不解。
  “是啊,这明明不可能的事,为什么就发生了呢?你说大队长他,有什么理由……”夏明朗双肘支在桌子上,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他知道了!”陆臻脸色一白。
  夏明朗再微笑,赞许地点一下头。
  陆臻这一惊非同小可,脚上一软坐回到椅子里:“那怎么办?”
  “按照大队长的指示办。”
  “啊?”陆小臻这一次彻底地雾水满头。
  “过来!”夏明朗勾一勾手指,陆臻虽然心有不忿,可是自问对麒麟基地头号妖人严正大人的心理,无论如何都捕捉得不如夏明朗那样精确,再不忿也只能乖乖地靠过去。
  “你看啊!”夏明朗把那几页纸摊开,指着墨迹解释道:“我27号放假初六回来,你28号放假能过了元宵,不过中间有九天重合。严队让我带句话给你,让你在家呆满了日子再回来,也就是说不许你提前归队。”
  夏明朗顿一顿,看着陆臻一脸的若有所思,又笑:“大部分的假期重合,也就是说,他不拦着我们在一起;但是日期上错开,意思是让我们小心一点,必要的掩人耳目的工作还是要做。真出了事,他不会帮我们兜着。”
  陆臻愣了一会儿,总算松下一口气,随手又把那几页纸拎了回去,想再瞻仰一下严队那隐晦如密码一般的最高指示。可细看之下却让他看清了被钢笔重重划掉的原文,陆臻顿时脸色一变:“夏明朗,我什么时候申请今年要休假的?”
  “我帮你申请的!”
  “你搞什么鬼?”陆臻气结,就说严队怎么会莫名其妙开了天眼通做出这种奇闻异想来,搞半天罪魁祸首还是这位烂人!
  “我想带你回家看看。”夏明朗忽然敛尽了笑意,漆黑的瞳仁闪着微微柔光。
  “呃……”陆臻一愣:“什么?”
  “结婚了就得有个结了婚的样子,先去认认人,将来我要是有什么意外,你得帮我照顾着点。还有你爹妈那边,万一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替你养他们。”
  陆臻这下是彻底地懵了,目瞪口呆地盯着夏明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夏明朗就这么让他看着,脸上慢慢地浮出了一丝笑。
  “切……谁要你养?我老爸退休金搞不好都比你工资高。”陆臻眨一眨眼睛,把脸别向窗外。
  “真的啊,那太好了,我赚了!”
  “你少做梦了,我这人记性最不好,要照顾自己照顾,我记不得。”
  “哎?”夏明朗悄悄凑过去,贴在陆臻耳朵边说话:“感动了?”
  “你……”陆臻本想转头怒视,却蓦然看到夏明朗眼底有一点红,顿时心就软下来,竖起耳朵听听,确定走廊上没人,便轻轻往前一探,在夏明朗的唇上碰了一下,才老实答道:“嗯,有点。”
  夏明朗没料到还有这一手,难得的老脸一红,呆掉一拍,居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时下已经是腊月底,两个人把必要的工作处理一番。刚好夏明朗提前一天走,去省城采购点探亲时必要的行头,大家在省城汇合。陆臻看夏明朗打点行装,这才想起一个重要问题:“坐火车去还是坐飞机啊?”
  夏明朗无奈地一笑:“嗯,十天假,火车应该刚好够打个来回了!”
  “啊,这么远?”
  “陆臻同志,看来你的背景资料收集得太不全了,本人老家新疆,你不会到现在才知道吧?”
  “你又没说,我怎么知道?”
  “你也没说,可我就知道你是上海人。”
  陆小臻咬牙:“那是因为你偷看我档案。”
  “你这话就不对了啊,我看你档案一向都是光明正大的,用不着偷看。”
  “也对,说起来我何必知道你家住哪里?”陆臻换了脸色:“队长,劳您大驾,记得买票的时候也帮我订张飞上海的机票!说起来,好久没有看到家乡的爷娘了啊,真想快点见到他们啊!”
  “不行,先跟我回家!”夏大人口气断然。
  “凭什么?”小陆少校表情傲然。
  “都是我的人了,怎么可以不跟我回家见见爸妈?”夏明朗理直气壮。
  “谁是你的人啊!”
  夏明朗的眼睛一眨,似笑非笑:“我都是你的人了,你怎么可以不跟我回家见见我爸妈?”
  “呃!”陆臻再一次被梗住,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反正是在宿舍里,夏明朗放心大胆地上去拍拍陆臻的脸:“怎么样,满意了吧?你呀!就爱逞口舌之利,争来辩去的,幼稚!”
  陆臻无言,目光悲愤。这个妖怪,为什么每次煽情的时候都不先通知,偏偏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摆出张一本正经的脸说酸死人的话。
  当然更要命的是,他真的会信!深信不疑!于是,一次又一次地,他被轰至成渣。
  于是腊月二十八号一大早,陆臻同志乖乖赶最早班的车到省城机场去与夏明朗汇合,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实地看到了夏明朗脚边那只硕大的步兵标准越野背包时,还是忍不住吓了一大跳。
  “至于吗?”
  “很至于!”夏明朗沉痛地点了点头,一脚踢了踢背包,指着自己身上那件挺拔的陆军常服道:“来,战友,帮忙背一下,我穿这身不大方便。”
  陆臻背起来试了试份量,还好,应该也就30多公斤,不算重。只是迈着步子跟在夏明朗背后进机场时,陆臻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夏明朗昨天晚上会专门打个电话回来让他记得出门要穿作训服……
  陆臻心中默念:没事儿,老子不跟他计较,千山万水都背过了,还怕这几小步?
  夏明朗同志办事能力出众,领着小陆同志一路检票登机,然后看着高高瘦瘦的小陆同志在全机人惊叹的目光中,一只手把那只大得可怕的包扔进了行李箱。
  “辛苦辛苦!”夏明朗笑容可掬。
  “不敢不敢!”陆臻眼藏杀机。
  “等下就要见到我爸妈了,紧不紧张?”夏明朗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了说道。
  陆臻一愣,无奈苦笑,果然,被他这么一说,马上就紧张起来了。
  “不要慌,下了飞机还得转机,能赶上吃晚饭就不错了,你还有一天时间好紧张。”夏明朗安慰道。
  “你家里人会不会看出什么破绽来?”
  “一般来说,只要你能够克制一下自己的哦……啊,他们应该是看不出来的。”
  夏明朗这话说得暧昧,但是此时陆臻的心思不在辩论上,仍然忧心忡忡:“我们应该把小花带上的,这样就没嫌疑了。”
  夏明朗无语,低头望了一下青天:“当然,这是个好办法,不过我想徐知着应该会更喜欢回家见他的爹娘吧!”
  “也对啊!”陆臻有点犯愁。
  “你不会现在想退缩吧!”
  “那倒不会!”陆臻用力深呼吸一记,既然是注定要面对的事,他就不会退缩。
  PS:
  农四师:1953年成立,主要分布在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原伊犁地区境内,师部驻伊宁市,前身是第一兵团第五军步兵第十五师。
  夏队长的家乡^_^
  3.
  新疆VS上海,从行政级别上来说,两者齐平,但是……但是……
  就辖区范围来说……实在是差了太多。
  等到下了飞机,陆臻才发现,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下了飞机还要再转飞机,到了伊犁还得再坐汽车,夏明朗熟门熟路的,当然是他去买票,一路闸机验票,起飞,再降落,再起飞……好吧,这样奔波的途程对于陆臻来说当然不算什么,30多公斤的一个包也不算什么,可若是同时再加上心里那越来越重的忐忑呢?
  “哎,你以前有没有带战友回家过?”坐在最后那班汽车上,陆臻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没有!”夏明朗很老实地回答,军人的探亲假得来不易,很少有人会拿来乱跑,尤其是跑到新疆这么偏门的地方来。
  “我还是觉得挺危险。”
  “怎么你好像就一点不担心你妈那边呢?”夏明朗虽然一开始是成心要吓着陆臻好玩,可是吓到这么焦虑倒又不是他的本意了。
  “我妈不会看出来的!”知母莫若子,陆臻断然否认。
  “那我妈就更没机会看出来了!”夏明朗心道,估计家中二老连同志一词的引申义都不会知道。
  “还是要小心!”陆臻郑重其事地看着夏明朗,却见这家伙忽然站起身来,顿时奇了:“怎么了?”
  “到站了!”
  “啊!”陆臻惨叫。
  可是还没进门,陆臻立刻发现原来他这一路上的焦虑完全是不必要的,只见夏明朗站在大院里大吼一声:“妈!我回来了。”
  前面那栋楼房的阳台上马上探出了一只又一只的人头,其中五楼的某一只,惊喜地叫了一声:“儿子,这么快就到了!妈给你去开门啊!”
  等进了楼道,一楼二楼……所有楼层的门全开了,一张张笑脸靠上来。
  “夏明朗回来啦!”
  “哟,小明啊,又升了啊!”
  “真的啊,都两毛二了!”
  “中校是什么级别,啊?”
  “营长!营长了!”
  “什么呀,副团!”
  ……
  夏明朗大人满面春风,表情骄傲又谦虚,活像个军区首长一样,一路对夹道欢迎的广大人民群众亲切微笑,问寒问暖,陆臻跟在后面,背着如此硕大一包,竟被全体劳动人民所无视,没办法,背包带子压着肩章了。
  临到进门时,陆臻才听到一句有关自己的评价:“哎呀,你看看,都有勤务兵了!”
  登时眼前一黑。
  但是某位亲切的大婶马上从屋里关切地凑了过来:“你看把这孩子给累的,夏明朗!你小子也太过份了,这么大的包,就让这孩子一个人扛着!”
  夏大人满不在乎地脱鞋:“没事,他扛得动!”
  大婶随手给夏大人头上来了一下:“你小子,就知道给我欺负人!”
  夏明朗抱头,苦了脸:“妈!”
  陆臻站在一旁,此情此景令他在瞬间对大快人心这个成语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还杵那儿干吗?还不快去帮人家扛!”夏大妈怒目一瞪。
  夏明朗颇委屈地过去帮陆臻把东西卸了,先搬屋里去,只是转身前冲陆臻眨眨眼,陆臻顿时有点恍悟,难道……竟是个苦肉计?
  陆臻还在疑惑,另一边夏妈妈已经给他张罗开了,又是让坐着休息又是倒茶递水,陆臻是真的渴了,正在大口喝水,就听着夏妈妈在念叨:“小同志,你别生气啊,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净爱欺负人!等下大妈帮你教训他,越大越不懂事了,远来是客,这么点道理都不懂!噫?明明!你在里屋磨蹭什么呢?出来陪你战友说说话啊!”
  陆臻一开始以为自己幻听了,等回过味来确定不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之后,顿时撑不住,一口水全喷出来,呛了个昏天黑地。
  夏大妈吓一跳:“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呛着了,没事!”陆臻闷了一肚子的笑,勉强安慰着,一抬头,刚好看到夏明朗脸色发黑地站在房间门口。
  “陆臻!”
  “到!”陆臻条件反射地立正。
  “进来!”夏明朗下命令时的口吻短促而严正,连夏妈妈都被唬着了。
  等陆臻进屋,夏明朗把门一关,无奈地一抬下巴:“笑吧!”
  陆臻再也忍不住,暴笑,从墙捶到地板,笑了半天终于平下气来,轻轻地、浓情似水地,百转千回地尾音上挑地喊了一声——
  “明~明~~!”
  夏明朗头皮一炸,终于恶寒地脚软了!
  “我警告你!以后不许叫我明明!”夏明朗大怒。
  “凭什么啊?”陆臻大笑。
  夏大人忍了一下没忍住,扑上去掐陆臻脖子,陆臻习惯性地喊救命,却不想这次是真的有人来救命……
  “夏明朗!你这孩子,又干什么呢!”
  九天中一声暴喝,如雷霆般降下来,陆臻被震得耳朵根子都发麻,转头一看,顿时就愣了!
  夏明朗吓得赶紧松手。
  “没事吧?”夏大妈赶紧过去验伤。
  “没事,没事,队长和我闹着玩呢!”因为心怀鬼胎的缘故,陆臻的脸色发红,夏妈妈只当他是被掐的,随手又在夏明朗头上拍一下:“你这孩子,怎么越大越没个正形呢,下手没轻没重的!”
  “没事没事,真没事!我们训练的时候出手比这狠多了!”陆臻冷不丁看到夏明朗眉头一皱递了个眼色给他,一时有点疑惑,却停住了没再往下说。
  老人家毕竟好哄,三言两语地一打岔,注意力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夏明朗寻隙冲陆臻道:“记得别和我妈说训练的事。”
  “怎么?”
  “要不要我去跟你妈谈谈实弹对抗是什么意思?”
  陆臻马上明白了。
  饭点还没到,陆臻闲坐无事便陪着夏明朗开包验货。
  话说那包,陆臻一直背着,却是到此时才看到了包里的内容:各式补品,从骨髓壮骨粉到脑白金、黄金搭档,两个MP3,两个电子词典,还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特产、小礼品,最离奇的是里面还有两套小号作训服,以及一大包子弹壳。
  陆臻忽然想起夏明朗临走的时候强征了队里小个子队员的两套全新的作训服,顿时有点莫名其妙:“这是干嘛的?”
  夏明朗指指MP3和电子词典,还有那两套作训服,捏了嗓子学童声:“舅舅那件圆帽子的迷彩服最帅了,我们也要!”
  “你贪污军队财产!”陆臻差点笑抽过去。
  “哪有这么严重,最多就是个滥用职权!”夏明朗满不在乎,把那一只只礼品纸盒子在床边摆好。
  陆臻看那堆红红绿绿恶俗到死的盒子,更加笑得透不过气:“这些东西谁让你买的?”
  “我自己买的啊!”
  “真没品!忒俗!”
  “俗好,俗代表大众,明白吗?学着点!”
  陆臻不屑地踢踢盒子:“跟你学,最俗的都让你挑上了,亏你怎么想到的!”
  “这个简单啊,去超市随便找个营业员问一声,卖得最好的是什么,每样拿两包,走人!”夏明朗笑得挺得意。
  “你……给你爸妈买东西这么不上心!”
  “我有空做点什么不好,费那工夫!你还别不信,我妈就吃这一套,电视里广告做得越多的她越信,送礼这种事要讲究投其所好!明白么?”夏明朗一伸手,食指轻佻地贴在陆臻的脸颊上划下。
  陆臻随之陷入了沉思,半晌:“那,这么说我应该给你妈买点什么礼物啊?”
  “这……用不着吧!你也就是跟我回来……玩两天。”夏明朗忽然严肃起来:“你军校的时候有没有去同学家里呆过?”
  “有!不过当时整个寝室行动。”
  “买了什么?”
  “大家凑钱在门口买点水果吧,不大记得了!”
  “那就对了嘛!”夏明朗仔细想了想:“你要这么想,你也就是我一战友对吧,觉得新疆好玩,顺便,就跟着我回来玩两天。”
  “有道理!”陆臻松一口气:“我是应该放松点,不能搞得来像见丈母娘似的!”
  夏明朗脸上一呆,嗯,这事整的,带媳妇回家见丈母娘,好在他皮厚,倒也看不出来。
  新疆的太阳下山晚,已经快8点了饭点还没到,夏妈妈怕把人给饿着,先炒了点饭出来让那两人垫着。陆臻和夏明朗两个都不是挑食的人,也是真的饿了,吃起来狼吞虎咽的。夏大妈一看急了:“慢点,少吃点,你爹等会儿下了班带烤羊肉回来,东大街那家的,你小时候最爱吃!”
  夏明朗嘴里咬着饭粒:“你放心,有我们俩在,整只羊都能给你啃下去,是吧陆臻!”
  “那是!我一个人能啃一条腿,都不带喝口水的。”陆臻配合着一起吹。
  “真的啊!”夏妈闻言大惊:“那得给你爸打个电话,让他多买点,哎呀,也不知道老头子身上钱够不够,明明……那个咱今天先买只小点的成吗?”
  夏陆二人齐齐一愣,尴尬地对视一眼,夏明朗清一清嗓子:“其实吧,我觉得咱买一只腿回来就足够了!”
  “这怎么行呢,你战友不是说他一个人就能吃了,人孩子大老远地跑过来,哪能不让他吃过瘾了呢!”
  陆臻惭愧地红了脸,夏明朗随手拍他脑袋:“你听他乱吹,他就一张嘴厉害!”
  “对啊,阿姨,我真的是随便说说,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吹牛了。”陆臻承认错误的态度非常诚恳,一只脚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踹过去,腹诽:这牛是谁先给吹出来的!
  两个人好说歹说总算是把夏妈给拦下了,可是不一会儿,门一开,一个肤色黝黑神情严肃的男人拎了一只超大的袋子进来。夏明朗的神色顿时郑重了几分,恭恭敬敬了叫了一声:“爸!”
  陆臻一时间被那气场所感染,不由自主地随着夏明朗叫,张口就是:“ba~~o~伯伯好!”好在改口快,两位老人谁也没注意到。
  夏明朗闷笑,笑得黑色的瞳仁里一层一层地闪着微光。
  陆臻很快就看出来了,夏爸夏向东和夏妈妈沈玉琴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
  夏妈的话多,说话也快,六十多岁的人了,精神头仍然十足;而夏爸爸却是自打进门起就没说上过十个字,黝黑的脸上有刀割似的皱纹,而表情永远是严肃的,只是偶尔听着老伴儿冲他又快又急地嚷嚷时,眼底会流出几分笑意。
  至于那顿晚饭,陆臻吃得几近惨烈,夏向东老同志买了整整一只腿,差不多五公斤烤羊肉,外带十五个馕饼(送的),夏妈妈又再炒了几个小菜,一家人开了伊力特,吃吃喝喝。陆臻一边埋头猛吃他碗里堆积如山的肉,一边憋了笑,听着夏明朗把麒麟基地吹成个温柔而甜蜜的梦乡,然后时不时地附和几声:是啊!那是!真的!就这么好!
  陆臻的酒量过人,自称千杯不倒,但世事就是这点弄人,一般没酒量的都会把自己保护得很好,比如说夏明朗,倒是那会水的常常淹死在水里。
  偏偏新疆这地毕竟是祖国西部边陲,民风剽悍,酒烈,入口如刀。小陆少校一心求表现,夏老爹一举杯,他便酒到杯干,再举杯,再杯干,一来二去,两个人便拼上了酒,夏明朗不敢断了他爹的兴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两人对拼。这喝酒爽快的主,到哪里都招人待见,再加上陆臻嘴巴甜,等酒劲上来,文思更是泉涌,连吹捧都是带着文采的,把个夏家老爹哄得满面红光。
  只是伊力特这种酒,入口就辣,后劲更冲,等陆臻回过味来发现不对劲,脑子里已经晕乎乎地成了一锅粥,真幸亏他也算是练过的,自控能力毕竟要比一般人强,强睁着一双眼睛迷瞪迷瞪地傻笑,倒也没说错什么话。
  酒酣饭足,陆臻和夏家老爹都有点喝过了,夏大妈一边唠叨着一边切水果给大家醒酒,夏明朗只能委屈地帮着收拾桌子。夏老爹喝多了,话也终于多起来,到最后大力拍拍陆臻肩膀:“好,好小子,不错,我喜欢!”
  陆臻还带着酒劲呢,听得分外感动,心下一松,差点没红了眼眶。倒是夏明朗和他妈两个对视一眼,颇为无奈地笑了。
  夏大妈苦笑着:“老头子,醉了,还是去屋里歇着吧!”
  这但凡是醉了的人没几个肯承认自己是醉的,不过好在夏老爹虽然看着硬气,老伴儿的话还是言听计从的,让趴着就去趴了,这一趴当然是再起不来了。
  陆臻虽然没比老爷子好多少,只是他生怕酒后失言,心里强绷着一根弦还在硬挺。夏妈妈照顾完老伴,就忙着给两个小的找毛巾什么的洗漱用品,这两人赶路赶了一天,到这当口其实也真的都困了。
  夏明朗看着另外两个屋,房门都关得好好的,忽然心里一动,问道:“妈,陆臻晚上睡哪儿?”
  “怎么?他不跟你一块儿睡吗?你屋那床这么大,两人一起挤挤么算了!”夏妈有点意外似的。
  夏明朗脸上一僵。
  “咋的?哦……我倒忘了,人大城市里来的孩子,规矩多!”夏妈妈犯起了愁:“那怎么办啊,我就晒了一床被子,这大冷的天,被子没晒过可怎么盖啊!”
  “一床被子?”这下子夏明朗的脸是真的黑了。
  “是啊!你姐下半年刚刚给做的,全是新棉花,特意做了床大的,就是给你回来用的,本以为……”夏妈妈一看儿子的脸色黑得彻底,还以为嫌她老调重弹太唠叨了,顿时有点不高兴:“你呀!也老大不小了,你看看你,你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那外孙都会叫外婆了……现在连你妹都生了,你说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妈,先别讨论这个问题了,这一床被子你让我们两个今天晚上怎么睡啊!”夏明朗瞟一眼坐在一边脸红红晕乎乎的陆臻,简直欲哭无泪。
  这种事不提还好,一点一肚子火,夏老妈顿时放下脸来:“在部队,在部队不让提,在家,在家还不让说!俩男的有什么不好睡,随便凑合凑合过去么算了,明儿自己晒被子去。”
  夏明朗碰一鼻子灰,不敢再去揭他老妈最逆的那枚龙鳞。
  “明明,不是妈要说你……你看我跟你爸年岁也不小了,你工作忙,妈知道,可是……”
  夏明朗听得心里发麻,一转头看到陆臻喝高了原本就带着点水光的眼睛越发亮得过分,知道他听见了,便有些着急,无奈道:“妈!这事明天再说吧,你看陆臻,都这样了,让他早点休息吧!”
  毕竟是有客在旁,夏妈心里有气也不好发作,只能气哼哼地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这两位都是训练有素的人,打了点热水很快就把自己收拾好了,夏明朗站在床边看着那一床大被犯起了愁,倒是陆臻想得开,三下五除二,脱了外套钻进了被子里:“就这么睡吧,你就别磨蹭了,当心此地无银三百两!”
  夏明朗想想也有理,只能苦笑着脱了衣服上床。
  陆臻喝了太多烈酒,全身体温都偏高,刚刚是用意志力强撑,现在躺在床上放松下来,酒劲上头脑子更晕得厉害,忽然哑着嗓子说道:“这,可是你的床啊!”
  “嗯!”夏明朗知道他在指什么,声音也跟着软了几分,左手在被子下面摸索,找到陆臻的手,握紧。
  夏明朗忽然说:“要是我真去结婚了,你怎么办?”
  陆臻侧身看着他,笑容很慢地收起:“我能怎么办呢?你要结婚,我也就只能看着。要不然我揍你一顿?你这样就爽了。你想得美,我又不能打死你,有什么意思。”
  他忽然笑了笑说:“我是不会去参加你的婚礼的。”
  “然后呢?”
  “什么然后?”
  “我结婚以后,你怎么办?”夏明朗声音发黯,但是问得很认真:“你会……”
  “偷情吗?你想问这个?还是说,我是不是还会爱你?没用的,最多也就是个不上床,你以为爱是什么?水龙头,说开就开说关就能关?”陆臻笑得很温柔:“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狠,再说我也狠不起来呀,不过,要是真结婚了就别来招我,你知道我受不了你。”
  夏明朗翻身抱住他,贴在他耳边叫他名字,夏明朗说:“我不可能这么对你的。”
  “不是对我,其实你都结婚了,对我怎么样还有个什么关系。反正别招我,我管不住自己的,你一招手我可能就蹦过去了,别让我觉得自己这么贱,这样就没有余地了。”
  夏明朗摸到手上有温热潮湿的东西,心里堵得发慌,他吻着陆臻的嘴角和耳朵,低声安抚着:“别想了,这种事不可能会发生的,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立马就得把我甩了。”夏明朗很懊悔,干嘛非得这么逼他,这简直像是一种小心眼。
  可是每一次看着陆臻安定从容的微笑,听他把一切最坏的可能安稳地叙述,从容不迫,条理分明,心中有诡异的痛,对他的,对自己的。他说得那样清晰明白,证明他真的想过,认真思考,在幻想中把自己撕裂过,又生硬地拼起。而他说得这样条理分明,证明他真的能接受,陆臻有时候真的太像竹,随风而动,低到最低,却永远不折。
  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夏明朗闭上眼睛,他可以想象陆臻怜悯的眼神,嘲笑他的无力与懦弱,有些人天生不败,即使退到最后一步,他仍然手握自己的命运,不得已松手放弃,也像是在惋惜你的损失。
  “不会的,我应该会等你。”
  夏明朗吓一跳:“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不会故意等你……”陆臻费劲地解释:“但是,我也不会故意不等你,反正,我大概还是会等你。”
  “你等我什么?”夏明朗感觉心惊肉跳。
  “等你离婚。”
  “要是我一辈子不离婚呢?”
  “那我就等一辈子。”陆臻缓慢地眨着眼:“没关系的其实,我喜欢你,我看不到更好的,我就等着呗,也不算是为了你。只不过,我也不可能为了让你心安就随便去找个人怎么样了,反正你也知道我不干那种事。所以,真要那么一天,就别管我,到那时候你要做什么都别管我,管好你自己,你要是想可怜我,就做个好人。”
  只要你还是个好人,我就能爱你,别让我一无所有。
  夏明朗用力地抱住陆臻的肩膀说:“不会的,这种事永远永远都不可能会发生。”
  是的,永远永远不可能会发生,他还没傻,他还有脑子。结婚吗?找个女人,做给爹妈看?这太可笑了,当自己是谁呢?这世上难道还有哪个姑娘等着自己拯救,非他不可?还有陆臻,如何在陆臻期待的目光中活下去?做他眼中的好人。
  这种好人不会长命,早晚内伤吐血而死。
  夏明朗认真感受陆臻的心跳,他的未来明明可以坦荡无畏,即使惨败也会有人不离不弃,实在不必作茧自缚。人生不过百年,如果前路注定坎坷,那么还不如向着希望奔跑,就算跌倒也会有豪迈的姿势,至少问心无愧。
  4.
  伊宁地处边陲,天上的星都要比内地亮几分,照得房间里四下闪着微光。
  陆臻侧身转过来,眼睛里落了满天的星子,笑着声音压得极低:“我们再说会儿话吧,就这么睡过去了,多浪费啊!”
  夏明朗却没开口,轻轻往前蹭了蹭,就碰到了陆臻的嘴唇。
  这地方实在太特别,不接吻还好,一接吻,只觉得魂魄都去得差不多了,脑子里瞬间就成了一片空白。夏明朗的动作极轻,像夜风拂过,温柔缠绵。这是一个醉人的夜,足以令人沉醉,可是当陆臻把自己贴身的迷彩T恤从头顶上脱下来时,还是想起了一件事:“你家里房间隔音怎么样?”
  夏明朗怔了怔,闷笑:“好像很差!”
  “那怎么办?”
  “算了……睡觉吧。”夏明朗无奈地拍一拍陆臻的脸,翻过身去,深呼吸让紊乱的气息平静下来。
  “可是……”陆臻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想做!”
  “哦?”夏明朗有些愣了,意外地回身看着陆臻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渴望的光,极强烈的欲望,但与性欲无关。
  “这是你家,你的床,你家里人专门给你……做的……”
  夏明朗静静地看着他,可眼神已经乱了。
  这里是家,不是宿舍,虽然他们早已经习惯把军营当成家,可一旦回到了真正的家里,那毕竟还是不一样。这是一张陈旧的大床,父母就睡在隔壁,床边的书桌是从旧屋里搬过来的,上面还留着小时候铅笔划下的痕迹。
  这可能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甚至可以不要那么计较,忘记父母的禁忌,假装已经得到了许可。
  夏明朗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急速地流转,胸口热得发烫。
  “别出声,忍着点!”夏明朗的声音哑得自己都有点听不清,手指上带着火,抚过另一具火热的躯体。
  “嗯!”陆臻只是笑,眼睛闪闪发亮,瞳孔中有点点亮光,映着窗外的繁星。
  四野寂静,任何一点点细微的声响在这样的午夜听来都显得如此鲜明,四唇胶合在一起,只听到低低的喘息声。
  夏明朗顺着陆臻光滑的脊背往下摸索,手指挑到裤子边沿,陆臻会意,蜷起膝盖让他把内裤褪下去,两只脚蹬踹了几下,把衣物踢到床角。赤裸的身体贴得更近,缓慢的摩擦,感受彼此的热度。
  陆臻略微撑起身,抬起一条腿跨到夏明朗的腰际,盖在两个人身上的被子缓缓抬起一角,像一池静水,缓慢的扬波,产生无数细微的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波纹,在朗月星光下暧昧的浮动。
  口舌之间的纠缠越发紧密,陆臻用热烈的深吻来转移扩张时的异样感觉,夏明朗卷起陆臻的舌头重重的吮吸,陆臻受不住挣扎,床摇了一下,发出清脆的爆响,把两个人都吓得动作一滞。
  陆臻低头看下去,目光纠缠在一起,像是可以从对方的眼中找到生命的一切。夏明朗的嘴角扬起来,温柔却极具胁迫力的微笑,他掐住陆臻劲瘦的腰用力往下压,缓慢而坚定的楔了进去,这是最不激烈的方式,一切交合的动作都隐匿在无尽浓黑之中,一寸一分的厮磨,小心翼翼,悄无声息,然而深入而持久。
  陆臻仰起头,用力咬住下唇,把所有的喘息声都闷到喉咙口,夏明朗把自己的手臂伸过去,贴着他耳根压低了声音说道:“咬吧……”
  陆臻张口就咬上去,狠狠的咬紧,咸腥的味道充满了口腔,被咽下喉咙,于是感官越发敏锐起来,意识却朦胧,不知身在何方,模糊中听见有人在叫:“陆臻……”
  “嗯?”陆臻勉强应声,把视线移过去。
  极轻的声音含混不清,从夏明朗喉咙深处出来,带着潮湿炽热的气息。黑暗中只看得见一双火热的黑色眼睛,半眯着,像野兽般热烈的眼神。
  陆臻忽然明白过来,其实他没想说什么,只是在叫他而已,他于是低头抱住了夏明朗的脖子,嘴唇严丝合缝的贴上去。
  舌尖激烈的翻搅,夏明朗不知饕足的舔舐,探索在陆臻口腔中可能达到的极限,却不漏出一丝声响。他的手粗糙而有力,牢牢的禁锢着陆臻细窄的腰,缓缓收紧,越来越用力的揉捏了起来。极缓的手法,细致得几乎漫长,仿佛是温柔的,可是力道却大得出奇,陆臻完全被固定住,不得逃脱,身体细微的抽搐着,全身的肌肉都绷到了极限,收缩挤压,产生吞咬的力量,呼吸收紧,连空气都一起停滞。
  没有任何动作,两个人的身体紧紧的贴在一起,几乎是静止的撕扯,结合处绞扭拧压的厮磨,时间凝固了,只剩下快感一格一格的往上积累。
  极静,极静。
  蓦然的,陆臻感觉到夏明朗的手臂骤然收紧,热辣的洪流带着新鲜的欲望放肆无忌的直闯进他的身体里,陆臻止不住的发抖,肌肉一点一点的放松下来,跌落到夏明朗的胸口。
  陆臻全身都出透了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四肢绵软无力,夏明朗细致地舔着他的耳垂低声问道:“没事吧?”
  陆臻摇了摇头,合上眼缓慢而深长地呼吸。
  夏明朗的父母起床都很早,大清早天还没亮,就听到房外有动静。房间里床上躺着的那两位,脑子里都悬着一根名叫二级战备的弦,一点点风吹草动便惊醒,睁开眼对上近在咫尺的脸,匆匆扫过一眼,不约而同地往床的两边滚。
  房外的动静一直很轻,过了一阵,只听到大门一关,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这么早,他们干嘛去啊?”陆臻有点困惑。
  “是啊!”夏明朗把手表摸出来看了一下:“才8点多。”
  “哦?”陆臻一愣,一时有点无法把8点多与天还早联系到一起去。
  “去晨练吧……大概……打拳?”既然确定了屋里没人,夏明朗的神经也放松下来。
  “天还没亮呢!”陆臻看着窗外,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天空像泼了墨一样的浓黑。“昨天,你妈跟你说什么了吧。”
  “是啊,还不就是那点事嘛,你也别幸灾乐祸,再过几年你也一样。”夏明朗老实直说,他当然不会幻想陆臻会醉到人事不省什么都没听见的地步。
  “我们,就这么一直瞒下去吗?”
  “一年才二十天假,再被严队克扣一下,能在家里呆几天都不一定,一混就过去了,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陆臻也是这么想,可是心底里总有着极深的愧疚:“以后得对他们更好一点,毕竟你爹妈这辈子就没有机会抱孙子了,我爸妈也没机会了。”
  这话题有些太沉重了,两个人都沉默了良久,夏明朗伸出手,揉一揉陆臻的头发,黑亮的眼睛里,带着温柔怜惜。
  “哦……天要亮了!”陆臻十分惊喜,撑起上半身,从夏明朗身上爬过去,睡到床的另一边,更靠近窗的那边。
  清晨时分,天空带着青冥色的灰影,东边最远处靠近地平线的地方,渐渐地泛出一点点鱼肚白。
  “太阳快要出来了!”陆臻侧身看着窗外,很兴奋似的。
  “没见过太阳啊!这么开心。”
  “没在这里见过。”陆臻的左手在背后摸索一阵,找到夏明朗的手,固执地握住,拉到胸前:“别说话,陪我看。”
  天,在一开始的时候总是亮得很慢的,黑暗一点一点地退去,慢到人肉眼所不能察觉的地步,可是却总在人失去耐心,几乎要放弃的瞬间,好像一下子,天就亮了。
  地平线上晕起了红霞,暖暖的,金色交织着红色的光,那轮圆日便像一个新鲜的蛋黄那样,圆圆的,润润的,一点点地露出来。于是远近的建筑物上都蒙了层霞光,将青灰色水泥的色泽染得分外美丽。
  “知道吗?每次,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我一个人睡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地亮起来,就会觉得特别不真实,好像昨天夜里的一切都是做梦,你的样子,你说的话都是在梦里。有时候,晨练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你,都不敢看你的眼睛,觉得假。”陆臻说话的声音很轻,夏明朗的手不自觉收紧,把人揽到怀里,于是心脏靠在同一个高度上跳动。
  “有时候我会想,要是可以一起睡到天亮就好了,在一起,看着太阳升起来,多真实的感觉,然后确定一切都不是个幻境……我本来以为这种事是不可能会发生的,想不到这么快就成真了。”陆臻的声音很沉,有太多感慨:“有时候想想,老天真的待我不薄!原本永远不会实现的梦,帮我圆了一个又一个,不应该再有什么不满足。”
  夏明朗一直都没有出声,窗外,那轮红日已经完全地脱离了地平线,放出更多的热量。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平静的,心脏在平缓地跳动着,可是右眼却蓦的一凉,像是有一滴水溅到了自己眼睛里,然后,又多带了一滴滚出来,消失在枕巾上。
  直到过了很久,夏明朗才想明白,那其实是他左眼里流下的泪,越过鼻梁,落到另一只眼睛里。
  想要一起看到日出。
  夏明朗觉得心疼,多么卑微的愿望,在平常人看来几乎是不值一提的愿望,而在他们,却成了一道连想都觉得最好不要去想的障碍。然而却意外地实现了,于是如此轻易地就满足了,真心实意地满足了,因为从来没有渴望过可以得到更多。
  “陆臻!”夏明朗的嘴唇贴着陆臻后颈的皮肤:“你会不会……”
  “后悔?”陆臻截了他的话:“你会么?”
  “我当然不会!”
  “嘿嘿,我记得某人在半个月前才刚刚向我求婚来着。”陆臻翻过身来,清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牢那双黑眼睛:“怎么?当时把我训得跟孙子似的,现在又来假惺惺做好人了?”
  于是夏明朗也笑了,轻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做好人?”
  陆臻夸张地挑着眉。
  夏明朗把手臂收紧:“其实我是想说,现在后悔也没用了,晚了!”
  陆臻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没见过你这么不讲理的人,求个婚还那么凶,我居然也会答应。”
  “我就是理,还讲什么讲?你敢不答应?”夏明朗舔着牙尖,露出像荒原上的狼那样的笑容。
  陆臻笑眯眯的,说道:“我不敢。”
  我舍不得。
  伊宁虽然是西北重镇,可是相比较东南沿海的那些大城市,仍然简陋得像一个县级市一样,吃过了早饭,夏明朗佯装要帮夏大妈洗碗,陆臻坐在堂屋里听着夏明朗添油加醋地夸自己,什么出生入死啦,单骑救主啦,文武双全啦,色艺双绝啦,整个一隋唐英雄传,十八棍僧救唐王。陆臻听到后来自己都奇了,吓,这么好一个人天上地下哪里找?
  不一会儿,夏大妈出来,看陆臻那眼神都不一样了。当妈的都疼儿子,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哪里还有不敬的,眼瞅着陆臻几乎有点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才好的意思。
  陆臻被唬得一愣,连忙凑过去亲亲热热地叫阿姨,说,别听队长瞎说,咱们一个队的,出任务本来就是要彼此多照应。
  夏大妈一阵感慨,越发觉得这小孩又懂事又乖巧,又甜又可心。
  大白天呆在家里也没事,夏大妈就直催着让夏明朗带陆臻出去玩,夏明朗挺无奈地看了自个儿老妈一眼,心道,咱们这里的市中心,搞不好还不如人家小区旁边的一个十字街口。
  陆臻倒是兴致十足的样子,迫不及待地拉着夏明朗上街去。
  伊宁是兵团师部驻地,虽说建设兵团不同于普通的野战部队,但这城市的军味就是比别的地方来得浓,在这个城市里的绝大多数人也都对部队十分地了解。
  商业区是实在没什么可逛的,夏明朗索性领着陆臻把他小时候上学的学校全走了一圈,小学和初中都在,倒是高中全翻新了。夏明朗站在新崭崭的教学楼前,很是有点唏嘘,唏嘘之余,自然也忘不了吹嘘了一番自己当年的光辉史:什么万米长跑冠军啦,什么校升旗手啦,总而言之就是风云人物,三个年级的小姑娘都眼巴巴望着的主,据说当年去上课,书包都塞不进抽屉去,那里面全是小姑娘们送的小玩意。
  陆臻笑得喘不过气,看着夏队长站在操场上指点江山。北国边疆,冬天特别的冷,大团大团的白雾从嘴里喷出来,脸冻得红通通的,像某种水分充足的水果。
  夏明朗盯着陆臻看了一会儿,双手捧起他的脸,颇为纠结地拧着眉:“你说说,老子英雄一世,怎么就栽你手上了呢?”
  陆臻本想说这做人自恋也要有个限度,可没想到有些人不要脸起来那叫一个没皮没脸,顿时华丽丽地囧了,愣头愣脑地瞧着他,眼神呆滞,夏明朗于是心满意足地笑了。
  一路溜达着,到最后逛得有些累了,两个人买了点羊肉串、几张饼,逛到城郊随便找了个小坡地坐了下来,吃吃喝喝的,也别有一番风味。
  “时间不够啊!”夏明朗挺遗憾似的:“要不然,可以带你到北疆里面去玩,可好玩了!有戈壁石子滩,还有草场,还可以去我大姐那儿看看,阿拉尔,产棉花的地方,看不到边的棉花田,保证你这辈子都没见过。”
  “我觉得还是在家里陪陪老人来得好,下次再见面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是啊!”夏明朗笑得意味深长:“陪酒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靠,你还有没人性啊?我昨天喝得差点就挂了。”
  “应该的,陆臻同志!就当哄你老丈人开心了。”夏明朗挑眉,用手肘碰他一下。
  陆臻埋头算了算,嗯,好像这么叫,他不吃亏,夏明朗那边已经回过味来:“噫?你应该叫我爹什么好?”
  “叫爹!”陆臻迅速地接话,一脸正直。
  夏明朗想想,嗯,还是这样最好,大家都不吃亏。
  5.
  中午那顿这两人在外面对付了一下,到了晚上就又是大餐,夏明朗的高中同学当年的兄弟哥们在小年夜里搞聚会,夏明朗既然回家了怎么可能不去插一脚,更何况,他这回是专门复仇来了。夏大人一世英明,只有一件事是他心头隐痛,那就是酒量。再没有什么比身为一个新疆人却不会喝酒更让人伤心的事了,回回聚餐回回喝醉,每一次都是让人给抬回去的。
  第二天头痛欲裂地找人对峙:干嘛又灌我?
  大伙挺不屑地瞅他一眼:谁灌你了啊,兄弟们一人碰了一杯,你就挂了,你好意思?
  夏大人囧然,是不好意思,可是他那不也是没办法嘛?
  他三两必醉的酒量跟人家一斤的混,豁出命去也不当个事啊!
  于是,这一次,还不等人来拖,他自己就先杀气腾腾地冲到了饭店里,夏队长华丽回归,他带着帮手来了。
  一路上夏明朗就先添油加醋地把自己当年怎么怎么被欺负的事迹抖落了一番,陆臻一阵豪情万丈,心想:反了天了,连他男人也敢下手黑,灌不死丫的。
  夏明朗看着陆小臻满脸燃烧着斗志,一副为夫报仇的小样儿,心中开满了名为无耻下流的小花朵。
  夏明朗三年没回家了,一露面就说要带个人来,众家兄弟都叫嚣着带家属,夏队长阴阴一笑不答,于是一帮兄弟还真以为个人问题解决了,伸长了脖颈要看嫂子,结果陆臻一露面,满桌都是失望透顶的哄笑,差点把陆臻给吓着。
  夏队长是什么人,三十六计用在心里的主,深知遇敌之战的种种战略战术,当下只是简单地介绍了几句,便宾主落坐。陆臻生得一张书生气十足的小白脸,一报籍贯又是上海,在席面上大家就基本已经不怎么拿他当个人看了,只是嘲笑夏明朗说这次学乖了,还知道带个跟班来扛他回去。
  可是没想到酒过三巡,陆臻不动声色地发了威,所有敬到夏明朗跟前的酒都被他一并挡下,陆臻喝酒干脆,甭管多大的杯子,只要你说声干,他一口就能闷,而且最绝的是他喝酒不上脸,清清白白的面色,一点血气都没有,首先从气势上就具有华丽的压倒性的优势。
  等众家兄弟醒过神来夏明朗这小子他是报仇雪恨来了,这桌上的每个人多半已经被陆臻骗下去不少酒,再加上之前没有忧患意识,大家自己的内斗也消耗了不少战斗力,眼下收拾心神回头再战,却是已经折损了第一城。
  陆臻喝酒跟别人不同,他自控力强又不上脸所以没人看得出来他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很可能他还有一口就得平躺,可是没灌下去之前,搞不好大家还以为他能再喝三斤,于是就创造出了一种仿佛无底洞一般的恐怖酒量。再加上夏明朗不停地在旁边造势,插科打诨地拿话挤兑人,私底下则偷偷摸摸地把自己杯子里的白开水往陆臻那边倒,小陆少校彻底发威,以一敌十,放倒了四名边塞酒徒,为上海男人着实长了一份脸,当然,更是把夏明朗乐得眉飞色舞。
  酒终人散,平生第一次夏明朗站直了看着别人横着走,那感觉真是要多爽有多爽。
  陆臻喝多了,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立在清寒的午夜星光下,带着冰雪一般凛然不可侵犯的禁欲味道,夏明朗偷偷看他的脸,只觉得着迷,好像十七、八岁的少年看到心中女神,心里又爱又怕,正面多看一眼都不敢,可是转过身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瞄过去。
  西边的天光落得晚,他们那一群人又爱闹,吃过晚饭就已经是午夜时分,走过主街转到小路上,四周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明晃晃的星光铺到地上,照得灰白的水泥路面像是有水波在流淌。
  陆臻走过两步,忽地脚下一软,靠到夏明朗肩上。
  “怎么了?还是醉了?”夏明朗连忙揽住他的腰。
  陆臻不说话,只是仰着脸笑,笑得眉毛和眼睛都弯下去,笑意像星子的光,闪闪发亮。
  “看样子是真醉了。”夏明朗咕哝着,手指不自觉地摩挲陆臻的嘴角,薄唇被酒精烧红,有鲜艳的血色。
  陆臻探出舌尖绕着夏明朗的手指缓缓抿了圈,一点灼热的火在手尖上烧起来,摧枯拉朽似地沿着血管冲进心脏里,夏明朗喉头一干:“别闹了。”
  陆臻一声不吭地却只是瞧着他笑,眼睛睁得很圆,漆黑明亮,剔透如水晶,带着孩童的幼稚,几乎有点冒傻气。
  夏明朗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扶着他站稳,有些急躁地嚷着:“自己还能走吗?”
  陆臻笑嘻嘻地点了点头,自己稳稳地先走了一步,扭过头又看着夏明朗傻笑。
  夏明朗只觉得整颗心都化了,连忙上前一步握住陆臻的手指塞进大衣口袋里拖着走,陆臻低头跟在他身后,脚步倒是没乱,慢慢地却笑出声来,极轻的声音,像五月清风一般,夏明朗忽然站定,陆臻一时收不及直撞到他身上。
  “干嘛这么开心啊?”夏明朗拖长了音调,无可奈何地。
  陆臻明亮的笑容停在脸上,无声而灿烂,他歪起头努力想了一会儿,说道:“你,你喜欢我。”
  夏明朗止不住地嘴角扬起来:“我喜欢你就这么高兴?”
  陆臻一本正经地点头。
  “傻乎乎的。”夏明朗抬手去捏他的脸。
  “我,我,多神奇啊,你喜欢我。”陆臻咬着舌尖,声调含混得好似幼童。
  “有什么好神奇的。”夏明朗失笑。
  “很神奇。”陆臻固执地更正:“很神奇,我们居然会在一起,我我,我那么喜欢你,你也会喜欢我,我很高兴。”
  “你觉得高兴就好。”夏明朗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
  “那,你高兴吗?”陆臻固执地盯着他,目光闪亮。
  “我当然高兴。”
  “那,我可以亲你吗?”陆臻讨好地笑了笑,雪白到底的脸上腾起一层薄薄的血色。
  “当然,当然可以。”夏明朗竖起耳朵在听,离开他们最近的那个人在三十米之外,另一个小巷里。
  陆臻笑得极开心,偏过头,贴到夏明朗嘴唇上。
  他缓慢地眨眼,唇角上沾着清烈的酒气,炽热而柔软,安安静静地贴合着,夏明朗一动不动地拥住他,在极近的距离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漆黑纤长的睫毛划过午夜时分清冷的空气,缓缓合拢。
  夏明朗感觉到身上一重,连忙收紧手臂把人扶稳,却忍不住笑出声,在这寂静的夜晚,这笑声被传得很远。
  转过天就是大年三十,夏大妈总觉得家里的年货不够,大清早的把人拖起来踢上街去买。
  夏明朗有一个妹妹一个姐姐,目前全都成家了,姐姐比他大了近十岁,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调皮得上天少架梯子入地少个洞。而妹妹是前年成的家,眼下小孩勉强咿咿呀呀地能叫声妈,所以,要说那夏队长的压力也不能说是不大的。这次回来借口日子少还带着战友,总算是又逃过一劫,眼下大过年的他妈心里高兴还没事,等开年回过味来有得啰嗦。不过,好在山高皇帝远,夏明朗自然随她去。
  现在他老妈踢他出门,他实在是乐得,只恨不能在外面把晚饭都吃了才回去。
  中国人嘛,过年的气氛还是很重的,大年三十的满大街的东西好像不要钱那样地在抢,夏明朗和陆臻仗着身强体健好歹还是从超市里杀出了一条血路。结帐的时候陆臻拼死拼活一定要刷他的卡,夏明朗拦不住,便让他刷了,陆臻喜滋滋地提着年货,满脸是毛脚女婿上门的得瑟的笑。
  超市的出口处照例是金铺,玻璃柜子里放着金灿灿明晃晃的贵重金属打造的小玩意,陆臻看得一愣,瞳孔上被那道金光划了一道痕。夏明朗不动声色地拖着他走过去,陆臻微微低了头,脸上的笑容复杂得一言难尽,可是没想到夏明朗还没走到柜台边,一转身,又绕开了,陆臻一头雾水地被他拖出门,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万分失望地瞧过去。
  夏明朗极尴尬:“我操,柜台上那女的,是我初中同学。”
  陆臻嘴巴一张,配合地做出O型。
  夏明朗帮他把下巴壳子托上去,叹道:“真他妈赶巧了。”
  陆臻同情地点头:“你班上同学还真不少。”
  夏明朗老脸一红:“不是同班的。”
  唔?
  小陆少校危险地眯起眼睛:“好过?”
  夏明朗左右张望了一下,拉着陆臻的胳膊过马路,陆臻难得抓到这种八卦怎么能放过,追在后面问,夏明朗被他逼得烦了,特别无奈地“嗯”了一声,马上又分辩道:“那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大我一届的。”
  于是很快地陆臻就反应过来为什么夏明朗的同学多了,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以班级为单位在活动的,几乎一个学校的人都认识他。昨天走在大街上还不觉得,当时夏队长的那些同学们多半还在上班,可是今天就不得了。年三十,大部分单位都放假了,一条街走下去能有三个人冲着他打招呼,陆臻从小在上海那个人海沙漠里长大,觉得这事简直不可思议,忽然开始相信起前一天夏明朗得瑟的那些光辉往事。
  等他们回家的时候,夏明朗的姐姐一家已经到了,屋子里热闹得像是要翻过去,大门一开就看着两条人影呼啸着冲过来,一边一个,挂在夏明朗的肩膀上不撒手。
  夏明朗这两个外甥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连亲爹妈都分不出来,大概是小男生天生崇拜军人喜欢枪,虽然不常见面,可是两个半大小子就是喜欢和舅舅亲近,一见面就死死缠往绝不放手。夏明朗若无其事地挂着两个小子去找他妈,一边交接东西一边不着痕迹地透露出买单的人是谁,夏大妈万般过意不去,拧着夏明朗胳膊上的肉,骂道:你小子怎么这么不会做人。
  夏队长嘿嘿一笑,心道我就是太会做人喽,妈!
  再过了一会儿,门铃声又响,屋子里沸反盈天的,夏明朗正忙着和两个小子打仗玩儿,倒是陆臻一个外人跑去开了门,夏大妈从厨房里追出来,又是一阵数落。可是一开门,就看到陆臻直挺挺地杵在门口,狂笑不止。
  夏明朗莫名其妙地从里间里出来,夏家小妹已经拨开陆臻走进来,怀里抱着个小婴儿,夏明朗直看得眼前一黑,额头上乌鸦鸦的全是黑线,陆臻还杵在门口笑,扶着腰连站都站不起来。
  夏家小妹也是个口齿伶俐的主,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夏明朗的脸看了半天,忽然一声长叹:“我说这丫头长得像谁呢!你怎么就这么能祸害人呢!”
  夏明朗摸着脸,嘴角抽搐着:“这个,我不得不说,我有点冤。”
  夏小妹嗔怒,跑过去捶打她大哥:“完了完了,小女将来要是长成你这模样还怎么嫁得出去啊!”
  “那个……那没什么,别怕,我就喜欢这长相的,没人要,我娶。”陆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闭嘴,少给我添乱。”夏明朗横眼飞过去一刀,拉着自家小妹哄:“要我说这事儿你可不能怨我,我长得像谁啊,我长得像咱妈,这丫头长得像她外婆,这事跟我没关系啊……”
  夏明朗声音忽地一提,一声惨叫,夏大妈掂着脚揪他耳朵,咬牙切齿地骂:“你这臭小子,寒碜我呢是吧?”
  夏明朗马上讨饶不止。
  小女眨着黑豆儿似的小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停在陆臻的脸上冲他甜甜一笑,陆臻顿时心动,走过去逗她。
  其实小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势利的小东西,他们年纪再小,心眼也足,他们凭借着本能都知道谁会对他们心软,谁会待他们如珠如宝。而同时,所有的小孩儿都喜欢好看的人。于是很快地,夏明朗发现翻版夏明朗对本尊没有半点兴趣,她喜欢陆臻,确切地说,她只喜欢陆臻。
  陆臻热爱一切单纯洁白柔软的东西,而新生命是其中最让人心软的存在。他几乎是本能的喜爱着婴儿,细致体贴,温柔之极,逗着逗着就把小丫头从妈妈那里接了过来,这一抱就坏了事,这小丫头赖在他怀里不肯挪窝,一只小手软绵绵地缠着陆臻的脖子,另一只手坚定不移地开始抠陆臻肩上的星,陆臻拉了她几次都没拉开,不由得心中哀叹:丫头哎,你为毛不去抠你舅的啊,他肩上还比我多一颗星呢!
  然而,这还不是最绝的,最绝的是这小家伙不肯让人碰陆臻,一碰她就凶。
  夏明朗找陆臻说话还没十句就让她挥了两次,夏队长本能反应躲得快,小女两下都抓了空,马上小嘴一扁,黑亮亮的眼睛瞪了起来,陆臻连忙揪着夏明朗的衣服把人拖了过来,送上门去给小丫头揪头发。
  夏明朗疼得直抽,抱怨:“你就这么惯她吧,早晚让你给惯坏了。”
  陆臻笑得见牙不见眼,捏捏小女粉嫩嫩的小脸,得意洋洋的:“我喜欢她,我乐意这么惯着她,你管得着吗?”
  夏明朗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头发从魔爪里抽出来,撇着嘴颇不以为然:“我看将来你要是有小孩,非得让你给惯坏不可。”
  陆臻听得一愣,抬起眼来看他。
  夏明朗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错了话,陆臻却低低一笑,轻声道:“你给我生么?”
  夏明朗笑起来:“我要能生就给你生了,就怕生出个怪物。”
  “你生的就算是个怪物我也喜欢。”陆臻把小姑娘举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飞机那样起伏滑行,小女咯咯地笑,笑声像银铃一样的脆。
  “喜欢小孩儿吗?”夏明朗看着陆臻抱着孩子在阳光里飞行。
  “喜欢!”陆臻转头笑,踏近了一步,凑到夏明朗耳边低声道:“可我更喜欢你。”
  在所有过去与将来,所有值得怀念与值得期待的景色里,我最喜欢你。
  大年夜,夏明朗的姐夫家也在伊宁城里,所以吃过午饭一家人转去婆婆家,而夏家小妹则留在了家里。
  夏明朗的妹夫看起来是个极为和气的男人,看人永远带着三分笑意,与伶俐的夏小妹倒是相当地合衬。这三年,夏明朗一直没回过家,于是自已妹妹从结婚到小孩满月他统统错过,被夏小妹揪着空子狠狠地数落了一番,夏明朗笑嘻嘻地随便她掐来掐去,等这丫头出完了气方才神秘兮兮地从背包里掏出个东西塞给她。
  陆臻好奇地伸长脖子去看,打开的盒子里,红通通一片全是钱,只怕没有三四万。夏小妹吓了一跳,惊愕地扭过头去看自己老哥,夏明朗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夏小妹激动地抱着大哥的胳膊直摇晃。
  陆臻等人走了之后蹭到他身边去表达鄙视:太他妈俗了,还有直接送钱的。
  夏明朗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很屌地抬起手来指指点点:“都跟你说了送礼要投其所好,这丫头新买的房子欠银行十几万,我送她什么都没有送钱实在。”
  陆臻望天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觉得,还真他妈有理。
  相逢时短,时间怎么都不够,腊月二十八号下午到的,大年初一的下午就得走,算算时间真是短得可怜。夏明朗义正词严地把陆臻当成救命恩人,于是夏大妈也由衷地感觉到她儿子必须得跟去人家家里拜个年。可是心里想儿子啊,那怎么办呢?夏妈妈也就只能变着法地做好吃的,年夜饭恨不能在桌上摆一百道菜,只恨自己儿子没长了十张嘴。
  好在到底年节还是在自己家里过的,一大家子人凑在一起看春晚,从第一个节目开始数落起,小女睡得早,窝在陆臻怀里早早地就睡成了一个团儿,陆臻却是异样地兴奋,一点睡意都没有。把小姑娘还给她妈妈,拉着夏明朗在阳台上说小话,忽然听到房间里一阵喧哗,黑漆漆的天幕上骤然炸出了一朵礼花,正正巧巧地开在夏明朗头顶上,像一场金色的雨。
  原来,已经过年了。
  年三十的晚上,夜空如洗,繁星闪耀,他们在这北国冰寒的空气里彼此凝望,笑得没心没肺得像是两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那个夜晚,陆臻贴在夏明朗的怀里,睡得极为香甜。
  他在想,这是他这辈子过得最好的一个年,真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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