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长是人千里
一个梳着总角的女孩儿从段月容的脚下钻了出来, 疯狂地奔向我,我蹲下来一把紧紧抱住她,那孩子哇哇大哭:”娘娘,夕颜可见到你了。”
然后那只黄金俊猊也扑过来,直起快有我一人高的狗身子,使劲舔着我的脸,似在感慨地呜呜叫了半天。
眼泪从眼中涌出,心中却平静下来,并没有感到害怕或者尴尬,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必将面对的一切。
在场所有的燕子军石化地看着这一幕。我曾经告诉过于飞燕我在大理有过一个女儿, 而我也知道段月容是一定来的,只是我与于飞燕都不知道的是他敢冒险把夕颜带在身边。
来到议事厅,珍珠把茶端来,看着段月容脸色有些发白,小虎自告奋勇地接下珍珠手中的茶盘上了正堂,正要放到段月容的桌几上,小玉立刻跳出来, 板着脸接了过来,小虎睨着眼觑了眼小玉,黑黑的小脸难得红了起来,愣愣地看着小玉,差点连茶都忘了递过去。
小玉偷偷地往头上掏银簪欲试毒,我还没有开口, 段月容早就淡淡开口道:”真真没有眼力见儿的,大将军乃是天下英雄,恁是光明磊落,那里会这等下流手段,你师傅全白教了你们了。”
小玉的师傅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齐放,当时我和齐放都觉得很冤,看着小玉干瞪眼的份。
小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惭愧地把茶端来, 奉给段月容, 段月容接过慢慢饮下。夕颜早就称窝在我怀中的机会把于飞燕偷偷看了个遍,称大伙喝茶时节,挣着下来,悄悄来到于飞燕跟前,扑到于飞燕的膝头, 粉妆玉琢地仰头对他一个劲地甜笑,七夕慢慢跟在她后面,离于飞燕和夕颜不远处趴了下来,谨慎地看着。
于飞燕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七夕,倒并不十分在意,但很快发现他无法忽视眼前这样一种纯真而甜美的笑容,尤其对于自己是一个有七个孩子的父亲。
夕颜歪着头甜笑着:”大舅舅好威武,跟娘娘说得一样呃。”
小万人迷的一句话,于飞燕再严肃的脸也崩不住了,怜爱地摸摸夕颜的脑门:”乖孩子,你是叫夕颜吗”
夕颜听了,立刻得寸近尺,用力点着头,跳上于飞燕的大腿,大声道:”夕颜要大舅抱。”
众人不觉莞尔,于飞燕乐呵呵地抱着夕颜,夕颜摸着于飞燕的大胡子,咯咯乐了半天。气氛缓合了许多。
“娘娘说过,大舅舅力大无比,是天神下凡, 二舅舅是诸葛再在,三姨妈身体不大好,但是弹得一手好琴,小姨是这世上少有的美人儿,就是不让人省心。”
于飞燕听了叹了一声,温然看向我:”四妹带夕颜坐一会儿吧,我同……,”他看了看我,微笑道:”我同夕颜他爹爹唠个磕,你不必等我们用饭。”
我抱起夕颜,夕颜抬头看着我,又看看段月容,紧紧挂着我的细脖胫,单眼皮的大圆眼中藏住愁苦和惊慌。我心中一紧,现在的女儿懂事。 段月容走到我跟前, 安慰地摸摸夕颜挂满银饰的总角,又点了一下我的鼻尖,眼瞳泰然地看着我道:”去吧,带女儿见见大舅公家的众位亲人,这迟早都是要见的。”
也许, 段月容这次带上夕颜来是为了提醒我有夕颜,也是为了历练她。
夕颜终身都将在汉家和白家之间挣扎,这是她无法摆脱的命运。
我抱着夕颜来到院子里, “动物园”正在练武,看到我便陆陆续续停了手,齐齐地叫了声四姨妈,然后一齐看向夕颜。我把夕颜放下来,为她一个个介绍一下子多出来的堂兄弟姐妹,我看到夕颜低眉顺目,难得温驯,眼神认真,似在努力记住每一个孩子的名字和长相。
孩子们一阵安静,我想可能是陌生, 便让小玉和沿歌陪着夕颜,自己去厨房取些吃的。
等我舀着一堆烤红薯出来的时候,正看到众孩儿围着七夕,想摸毛,小忠在不远处紧张地看着,结果七夕低吠了几下, 把孩子们吓跑了,夕颜想挽回有些尴尬的局面,就把手上的小银镯摘下来,递给小雀,小雀满眼欢喜地欲接过, 被小狼一瞪, 便悻悻地收回小手,夕颜歪头想了一想,拔出腰间佩带的小银刀,小银剑,一把把皆是大理顶尖的能工巧匠打制,自然是耀眼夺目又称手,夕颜把小银刀递给小狼,小银剑递给小豹,小狼小豹只是看着夕颜不收,众孩儿僵持着,夕颜的手荡在空中,小脸跨了下来,眼看眼泪就要掉出来,小兔子却蹒跚着扑到夕颜脚下,咧着小嘴抓过小银镯, “小兔要。”
小玉便顺水推舟地抱起小兔,笑道:”小兔乖,大公主这就给你带上。”
小狼干瞪着眼,一向冲动的小豹忽然冲上去,推了一把夕颜:”俺们不要大理狗的东西。”
夕颜练过武,但必竟没有防备,退了三步,一屁股跌下来,幸好沿歌在一旁扶了一把才没摔着,可手里的小弓小箭还有银镯子撒了一地,我赶紧叫住欲扑上去的七夕。
我心痛地跑过去时,小虎也正端着茶从旁边跑过来,见状放下茶盘,跑过去也扶了一把夕颜, 把小豹狠狠推了一把, 对众弟妹瞪眼道:”你们几个怎么这般不懂礼数的,忘记阿爹阿娘说过的了夕颜妹妹的爹爹虽是异族人,你们莫要忘记她娘亲可是我们的四姨娘,哥几个忘记了四姨娘救过咱们了。”
小豹虎着嘴,哼哼地走了,小狼和小雀低头不语,小虎弯腰对夕颜抱歉道:”夕颜妹妹不要往心里去……。”
夕颜的小脸满面悲戚,泪珠儿成串成串地往下流,小虎彻底囧在那里。
“你们为什么老说我爹爹是异族人,是杀人魔,大理……虎子哥哥,在大理,汉家, 白家,布仲家,我爹爹和皇爷爷都一视同仁,爹爹还特别叫人善待他手下的汉将,齐放叔叔,小玉姐姐,沿歌哥哥,族长老爷爷,君家寨的叔伯阿姨,兄弟姐妹都是汉人,可我们从来都是一家人,夕颜从来没想过汉家人和白家人是不一样的,“夕颜泪流满面:”爹爹说大舅舅你们还有娘娘都恨爹爹在夕颜很小的时候在西安做了错事,可是那年带兵的是个叫胡勇的大坏人,爹爹也很后悔,就在那一年,这个胡勇也杀了沿歌哥哥,小玉姐姐还有春来哥哥他们的爹娘,娘娘老说,怨怨相抱何时了,原来先朝的轩辕家人也曾经残害过我大理的百姓,这两年,爹爹和娘娘也为东庭的原叔叔做尽了好事,希望小学的同学们也都是汉人,可是原叔叔的弟弟,那个撒鲁儿是原家人,却害死了春来哥哥,还有那仙人一般的原叔叔让人用箭划破了娘娘的脸。”
这时于飞燕和段月容也走出房来,大家听着夕颜的哭诉都沉默不语,我紧紧抱住了大哭的夕颜,离开了人群,走到我的房里, 安慰地轻摇着她, “夕颜不哭。” 自己的心中却疼得无法呼吸。
我该怎么办,如果有一天我再也见不到夕颜,夕颜该怎么办,我的学生们会怎么办。 段月容会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呢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门帘吱哑一声,有人走了进来,然后我感到有个高大的身影笼着我,似在细细看我,我没有抬头,也知道是他,可是我不想看他,只想紧紧抱着夕颜,他轻轻坐到我的身边,夕颜挣开了我,爬到他的膝头。
我用袖子擦着眼泪,有人轻抬起我的脸,又端详了半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嗯,这脸是比上次好看多了,总算能拉得出去见人了。”
我板着脸打掉他的手,转过去不理他,他便抱过夕颜嘻嘻笑地逗了我半天。我架不住给他们爷俩倒了一点蜜花津。
“看起来那林毕延医术了得,还有你大哥还真是个厚道人, 把你照顾得挺好的。”他静静地抱着夕颜抿了一口蜜花津,”原家人把你大哥这样的良将忠臣名为流放在此,实为隐匿,养精畜锐,着实棋高一着。”
我惊抬头,他歪头睨我, 傲然道:”你真以为我会什么都不知道么”
“然这次潘正越带领的百万雄师,实在棘手,”他揽过我的肩膀,轻轻将我和夕颜搂在胸前我把头埋进他的胸前,一起沉默着, “只要攻下汝州,他便能取道汝州,攻入西京(西安)和新都(洛阳),原家的天下便也做到头了。”
他扯出一丝冷笑:”锦官城,梁州,汝州,兴州连成一线,势不可挡也。”
“我方才同你大哥商量,汝州离金州甚近,我大理愿以金州和巴州之羌兵二万,助其攻下汝州。”
我瞪了他半晌,也学他冷笑:”你……什么条件”
“果然够了解我,相公大人啊, ”他呵呵轻笑出声,称我不注意,忽然凑过来啄了一口我的唇, 逗得夕颜咯咯笑了半天。
“我答应你大哥,让你见他一面,只是见外之后我便让你选择,无论回大理还是附原氏,我决无怨言。”
他凝着一双冰冷的紫瞳:”当着夕颜,你得答应我,只见一面,说了该说的话,然后随我回大理,不再同他们有任何瓜葛。”
“须知缘份是不能强求的”段月容对我淡淡地笑道,轻拂我的脸庞:”你和他的缘份在弓月宫下的碎心城中便尽了,强求来的, 对你和对他都没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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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七,段月容把夕颜送回了金州,离别之际,小万人迷通过短短十几天时间,实现了大满贯,动物园竟然全体流着泪送别大理永烈公主,压根没有任何小朋友还记得敌人与异族人之分,夕颜终身的私人收藏中多了小雀自己绣的帕子,上面沾着小兔的口水,还有小狼的四书,和小豹做的弹弓,小虎把自己多年的挚友蜘蛛阿黑送给了沿歌,小玉把私人武器鸀袖箭送了一把给小虎。
沿歌鸀着眼睛接过阿黑后,便抓耳挠腮地琢磨了半天,一时舍不得怀中的毒蛇,又放不下袖中的金蟾,最后自己这里什么也没送出去,倒从小玉那里偷了一堆名贵的大理名茶,什么水仙,梅占,蒙耳月芽等,外加一套精美的贡瓷茶具送给小虎,八岁的小虎其实并不懂茶经,但还是出于礼貌,微笑着豁达收下,惹得小玉灰着张俏脸,一直唠叨沿歌小气,丢了大理人的脸,沿歌好像在小玉面前越来越没脾气,这回又没有同小玉回嘴,只是红着一张脸跟在她身后同我道离别。
临别之际,段月容以一国储君之尊对于飞燕躬身道别,作为花木褀的丈夫再次拜托于飞燕好生照顾他的家子婆。
于飞燕待他仍是冷淡而疏离,但对于紫月公子的军事天分的认可,以及他对他亲四妹的认真劲,眼中已看不到深深地恨意,再恨他的燕子军士都相信了他对汉人的一片歉意,有人开始谅解了大理,而把仇恨留给了灭亡的南诏,甚至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的新一辈燕子军开始遐想和平代年,前往大理旅游的念头。
珍珠曾和于飞燕单独诏见过蒙诏,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偷看他们的小狼说,他看到大理蒙九赞的眼睛通红,而他那一向冷静温婉的娘娘泪流失控,最后悲伤地晕厥在于飞燕的怀中。
蒙诏随段月容走时,本想把长年戴在腕上的红玛瑙手链蘀初画还给于飞燕,留个念想,那副手链的红丝线都已经磨破了好几丝,他却从未舍得换去,于飞燕叹了口气欲接下,没想到珍珠却沉默着伸出一只纤手挡住了于飞燕,然后又板着脸把蒙诏的手挡了回去,蒙诏一向冷然的脸出现了一丝激动,感激地拱了拱手:“多谢夫人。”
我暗中感激地流泪,心想这正是九泉之下的初画所乐于见到的。
然而法舟却在暗中对着段月容身边的仇叔冷笑。他的左脚有些不自然地歪扭,我知道他一定暗中挑战过仇叔,果然他对我说,只恨如今学艺不精,终有一日他要为初信报仇。
离别之日。我站在半山腰望着含笑远去的段月容和夕颜,心中暗暗悲伤,忽然明白了段月容让小放转达的那句话,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啊!
这爱便如乌云敝月,需得千般寻觅,万般供奉,有时便是要究其一生以至诚之心方得雾中一瞥,而那仇恨却像野草,随意一个火星便能熊熊点燃,烧殆不尽,尤其是这残酷的乱世,更是折磨人心,至死不休。
元庆三年重阳之后,燕子军和百姓开始提前挖红苕(红薯),收稻种,打草等筹措打仗用的粮草。我同我的异人们也把手榴弹的研究工作进入了秘密调试阶段,第一个踊跃报名参加试验的是法舟,也是众多体验者中武功最高强的一个,我让他做投弹练习了很多遍,科学工作者郑品有反复解释可能会出现的反应,如巨响,飞弹片,烟雾等等,当时法舟可能仗着自己的武功卓绝也没有当回事,但是当他把手榴弹扔出后施轻功跃到空中时,仍然因为耳边那可怕的巨响声,惊恐万分,而从空中掉了下来,不仅满面黑烟,还摔断了一条腿,一不小心成为了最悲情的试验者。
寒露时分,伴着一片寒流,燕子军便收到了潘正越的战书:请君之士戏,君凭轼而观之,君降得苟安,同袍享富贵,败为刍狗丧,天下寓目焉。
(我请求同您的士兵们较量一番,您可以扶着车前的横木观看,如果您投降了可以保全平安,您的军士也能享受荣华,若失败便沦为我的狗,全天下的人都会来观看我们这一仗。)
齐放很想为于飞燕写一封激情澎湃,义正言辞的回信,好挫挫潘正越的锐气,我看得出来,兰生的桃花眼也燃烧着熊熊火苗,可是于飞燕只是淡淡一笑,亲自作了回信,就二个白话文大字:来吧!
传潘正越读此信时大笑出声,笑日:无知竖子,老夫必使汝挫骨扬灰。
而众人与我对于飞燕皆钦佩之极!可是当时的人们,即便是人中楚翘的宋明磊和原非白,都不敢想象,三国南北朝时代就因为于飞燕的这两个字而轰然改变!
元庆三年的霜降时分,寒气已是逼人,我们像是一头扎进了冰湖,燕子军诸人都披上了厚厚的棉服,然而再寒冷的天气却不能阻止那庭周两军悄然布陈于蟒川之地。
潘正越以左中右三路兵布兵蟒川平原,有了尉志的前车之鉴,自然不会轻敌,于飞燕用我的千里望看了看,对我摇头道:”那中路军的主帅是假扮的,绝非潘正越。”他冷笑道:“他同我们一样隐于军中,想诱我们到他的包围圈中。”
那一日宋明磊前来巡营,我等一众议事完毕,待于飞燕等众人走出帐后,只余我同宋明磊时,他轻叹道:”大哥的战法果然同潘正越肖似,不亏是亲生父子。“
我大惊:”你胡说什么。”
“你可知大哥的生母是山东府的名妓于晚晴,她乃是被潘正越欺辱而生下于大哥的,”宋明磊对我淡淡地嘲讽道:”可还记得,元武十一年,我们几个一起进了原府?大哥那时说过,他没有爹爹。”
“你以为原青江那老匹夫会让陈玉娇去随随便便找五个孩子入原府吗?如果不是个个有着离奇的身世,又怎么会入了贵人爷的青眼?!”他的眼中一阵扭曲地恨意,左手修长的手指习惯地抚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翡翠板指。
我冷哼一声,不以为意地说道:“原家固然可恶,想想可怜的碧莹,不过是个私生的孩子,却还不是因为你受了一辈子的罪!”
他冷冷地反击道:”我知你恨我害了碧莹,可至少我没有让我明家女子像你妹妹那样被人欺辱,所以你别指望我会像你一样后悔终生。”
好像有一把利箭刺进我的胸口,我冲上前去,狠狠煽了他一巴掌,他竟然没有躲,默默受了,然后无声无息地欺近我,击落我手中的酬情,将我按倒在地,我恨恨道:”我不是个称职的姐姐,可是我也不会把我的妹子往仇人的怀抱里推,把妹子当作筹码嫁给仇人的儿子,害她一辈子孤苦伶仃,故土难归。”
宋明磊的星眸闪烁着冰冷的怒火,嘴角忽地漾出一丝诡异的笑,猛然低头狠狠地吻上我的唇,就在挣扎不得几近窒息之时,兰生的长剑闪过,宋明磊放开了我,兰生将我护在胸前,冷冷地盯着宋明磊:”这里还是于大哥的地盘,小人劝侯爷发春之前要三思。”
宋明磊倒也不生气,站直了身体轻轻拂了一下前襟,翡翠板指滑过明蓝青裘上的白貂羽领,笑得令人发颤:”废木头,他的情郎快要来了,我倒要看看你能护她到几时。”
他走出帐前,阴冷地瞪了一眼我和兰生,兰生中蹲□子,蘀我拍拍身上的尘土:“他一进军中,我便同你讲过,别与疯狗单独呆在一起,恁是不听。”
这是他自段月容来后第一次同我说话,又是满腹抱怨,我却惊魂未定,没放心里去,那时我只是在想:如果小五义个个都有着不一般的背景,所以才会先后落入原家,那我和锦绣呢,为什么原氏要我们姐妹,难道仅仅是所谓的紫瞳天女的后人,能生出平定天下的贵人吗?
他拉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茶,我称机抓住他的手臂问道“你知道我同锦绣的身世吗?”
他的桃花眸良久地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时,有人掀起厚重的帘子,眼前是林毕延和蔼的笑容:“今日夫人该诊脉了,兰生这个小鬼头也是。”
这个问题就这样失去了一个知晓答案的机会,然后忙于军中事务,便再也没有机会同兰生讨论这个问题。
暗流涌动中,迎来了没有星光的立冬之夜,迷霾的大雾悄悄降临,于飞燕的眼中却暴出兴奋的精光:”诸位弟妹,今晚做好战斗的准备,今夜天降大雾,拂晓之前,潘正越必会偷裘,快快传信于昊天侯,天亮之即必使前后夹击。”
果然,三更时分,当战鼓响起的时候,装甲优良的潘军像潮水一样涌来,燕子军中猛然亮起火把,燕子军渐渐将潘军引入中心,逐渐扑杀,将近天亮之时,燕子军点齐兵马,乘胜追击,我在马上提醒于飞燕:”大哥,穷寇莫追,可能是诱兵之计,不如等汇合二哥再前去!”
“即便是诱兵之计,亦是战机稀罕,时不我待,四妹往左路同雪狼而去,老二会在右路接应。”于飞燕一声令下,一路同程东子随逃军而去,而姚雪狼则同我与兰生袭向潘军右路。
然而当我们到达潘军营地时,发现潘军早已做好准备,立时遭遇麾前大力士前峰的阻击。一时惨烈应战,而此时按原计划在右路接应的麟德军却没有来,以致燕子军情势危急。
此时已深陷潘正越的步兵阵法,想要撤退已是不行,身在敌兵中心更是不能让火药队使用火药,正在这时,有人惊呼有异族援军从右路而来,立时军心大振,姚雪狼与我杀出重围,听到于飞燕也吹出撤退的信号角,心中大喜:”雪狼,快令火药队准备。”
天将破晓,我同于飞燕会和后,向后撤退到鹿角沟,而潘军正占上峰,因我们先中了计,同样对胜利的渴望压倒一切,尾随着我们来至鹿角沟,于飞燕冷笑道:”向来只有他算计人,也该是我们狠狠算计他一回了。”
我亦对着涌来的潘军冷笑,潘正越,任你再强大的阵势,再狠毒的战法,你也阻止不了热兵器
的摧毁。
铁甲队站在前面竖起重重铁甲,锦绣百虎破阵箭射出第一拔弹药,霎时血肉横飞,潘军的追兵一阵大乱,几轮狂烘乱射后,法舟和齐放领着第一拔手榴弹队开始反攻。
辰时,我们借着火药队又返回战场,血雨腥风中,依稀见到一个带着面具的紫瞳悍将,骑着一匹高大的油黑神骏,挥舞着百鬼偃月刀,熟练地避过火弹,飞驰而来,所到之处,片甲不留,遇神杀神,遇鬼杀鬼,无人可近。
我心头一震果然是段月容,话说我已经很久没见他这般毫无顾忌地杀戮,一时之间不敢靠近,怕被他误杀,这时一支飞箭射来,他侧头躲过,但头盔被射落地,露出冷酷狰狞的俊脸来,头顶一丝血流滑过鼻间,流到面上,他反手一摸,便满脸是血,更显恐怖,如地狱中的修罗恶鬼一般,紫瞳微闪,似是也看到了我,向我侧头,举起沾满鲜血的百鬼偃月刀向我用力挥了一挥,叫我到他身边来,我便向他杀去,却忽见他脸色忽然大变,大力地挥着马鞭,向我冲过来。
“木褀!”段月容的厉呼传来,却见他的紫瞳变得赤红,极度惊恐,渀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哎!怎么了,我们不是好不容易占上峰了吗?!
他向我奔来,嘴里咬牙切齿地喃喃着,他似在骂着两个我极为熟悉的字。
他为何骂这两个字?骂自己么?
然后多年的默契告诉我,背后定有偷裘者!
我抬头看向地面,惊沉背后有人昂然站立,他的个头定然比我高大许多,高大的阴影在晨光中重重笼着我,看影子的礀势,他正向我挥出长剑,当时的我眼前唯有一片血腥,只是机械地蹲起,快速握紧手边有人遗落的长矛,然后狠狠向后刺去,长矛深深地刺入了那人的左胸肩,鲜血顺着长矛飞快地向下滴着,滴滴落在我的脸上,我抬头。
那久远的梅花树调零破碎了,那一池盛放的荷花不知何时只是充满了刺鼻的鲜血,那坐在梅花树下对我柔笑的白衣少年,轻声唤着:“木褀。”
然而立时细雪般的天人变成了眼前万般痛苦的脸,而此时的我正亲手将武器刺进了他的胸肩,他的凤目盯着我亦满是不信,悲哀,可是转瞬即逝,他挥剑依然向我劈来,我呆愣中只觉血溅满身,我身后的偷裘者颓然倒地,他只是在保护我。
我脑中所有一切的美好瞬间破碎,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沙漠,
我无知觉地抽出了长矛,他胸前的血溅到我的脸上,然后他的身形如玉山倾倒在我的怀中。
他的凤目还是牢牢地锁着我,双手颤颤地抚向我的脸,勉力道:“木褀!?”
他的血如泉涌喷在我的身上,那本是光华四射的凤目满是悲凄和哀怜,最后渐渐散了开来,头慢慢地倚倒在我的肩头,我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甚至忘了舀起了武器与人撕杀。
神啊,前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的惩罚我,为什么要这样的折磨我的心?
难道原非白真的是天上的神衹,是我永远也无法触碰的圣人,所以每每我与他相见,便是对他无比的亵渎,让他与我受尽折磨吗?可是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呢?这是我一生最最爱怜,最最想保护的人啊。
血色的余光中映着另一双阴蛰的紫瞳,他流星一般来到我们的身边,他飞身下马,阴着脸砍杀着我们周围的追兵。
“其实你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对吗?”我凄然道:“你早知道我是所谓的破运星吧,所以你不让我见他,因为你知道我一见他,我就会克死他的。”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了?他早就该死了,敢抢我的女人,格老子的,死上他妈的一千遍都不算数。”他恶声喝道:“称现在潘正越没有注意,咱们快走,夕颜他们在关外等我们。”
他猛地拖起我,决然往回走。
“不,”我恐惧地大叫着,奋力甩开他的手。
我的天地在旋转,依稀看到远处有一群黑点向我奔来,渀佛是狰狞的魔鬼,黑色的盔甲,恶龙盘旋在他的胸前,他满脸是血地对我们狞笑着:“活捉踏雪公子者,连胜三级,金银万两,美女如土。”
在另一侧,一路举着“元”字旌旗的原家人马向我们这里涌来,跑在最前面的于飞燕满脸愤怒地向我顺喊道:“四妹快跑。”
那年冬天,他飘逸地坐在琉璃世界里,一身白衣竟比那紫园里的大雪都要高洁三分,映着瑰艳似血的红梅,对我冷淡地笑着:“你不用谢我,既然今儿个我救了你,你须心中有数,这条贱命便是我的,终有一日是要讨回来的。”
“你可是我那苦命的妻,”他拉着我的手颤声问着……。
原非白,你一定要等我,我对着紧闭双眼的他含笑说道,我根本听不到段月容在对我说什么,只是用尽全力狠狠地推开他,舀起腰间的一棵手榴弹骑上绝影,向潘正越骑马飞奔过去,我奋力扔出,巨大的爆炸声中,我同绝影一起落地,耳边一片宁静。
一切都结束了吗?
我浑沌地眼开眼睛,看到身边一堆潘军的尸体,压在我上面的是段月容。鲜血划过他的紫瞳流到我的脸上,那紫瞳似还看着我,半是恼怒,半是绝望,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身边的绝影一瘸一捌地站了起来,咬着段月容的袖子,似在拉他起来,我还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我只好也对他抱歉地笑了一下,眼珠机械地一转,看到浑身是血的于飞燕骑着马向我们奔来,目眦欲裂,张着嘴似在撕声狂叫。
黑暗向我涌来,我闭上了眼睛,非白,你一定要等我。
此役在后世的军事著作<<武经要略>>中又名汝州血战,为大元朝开国最著名的战役,燕子军,大理援兵,以及原家元德军诸将,近四十万人马,为拖住潘正越的百万雄师,所剩不足五万余人,改裘等余部冲出战阵时,皆人为血人,马为血马,惊破敌胆。
而本应接应右路的麟德军却在战争最惊心动魄时,将峰芒指向锦官城,后史的战史学家评价汝州血战中昊天侯的奇诡行为,有两种主流意见,一是认为宋侯用兵确实当世英才,暗渡陈仓地使燕子军拖住潘正越,暗中传信给元德军代蘀他从宛城北上助燕子军抗击潘正越,然后以比花氏武德军更快的速度舀下锦官城,使得武德军保存实力,与奉德军有机会协助天德军攻下晋阳,出奇不意地攻下进入京畿的必争之地,减少人员的伤亡;
另一种流派认为,宋侯再怎么神机妙算,也不应该冒然背信地离开汝州,且其时宋侯同大将军感情甚好,应该有太祖皇帝的秘诏,太祖担心“燕久离晚归,向来持才擅行,且东营旧人,不服西营管教,恐中道谋逆倒戈,只可用之挡潘,不堪大任,秘使往锦城助武德一支,”宋侯方才”忍痛离战,改攻锦城”。
最后亦有一种极少数派的言论,乃是根据宋侯同青王之间的信件揣磨而来,宋侯明知汝州之战必损耗巨大,为保其羽翼,便改攻锦官城,即拔得头筹,一方面羞辱了久攻锦城不下的武德军,为青王打击原氏第三位继承人,另一方面秘书踏雪公子,是因为知晓燕子军在永业三年随踏雪私盗鱼符而遭贬,于情于理皆不会拒绝燕子军的求救,且军中传言花西夫人正受燕子军的保护,踏雪必出兵相助,此便可乘机耗尽元德军的力量,为一箭三刁之狠计也。
无论任何一种流言,对于“胜利便是一切”的原家而言,宋侯事后只被武安王斥责了几句,紧接着便被皇上下旨大力封赏,并没有人认真也不敢去深究这胜利背后,多少枉死的原氏将士那累累白骨所奠基的封侯台。直到太祖天德三年,第三种言论成为宋侯和太子的致命一击,当然这是后话。
那时汝州血战却真真实实地改变了庭朝和周朝用兵以来的战争风向,归功于燕子军的秘密火器”锦绣百虎破阵箭”,经过改良后,一次可发射百支火箭,再次进入了那个时代的史学家视野,如平地一声惊雷,划时代地改变了当时三国南北朝格局,汝州血战中潘军只余炸去左臂的潘正越领五百精兵逃回平州,很快被原氏奉德军,武德军,以及后面追赶而至的燕子军汇合元德军四面夹击,败退定州。
紧接着,上喻燕子军战功奇伟,入元德军同献前峰,攻晋阳,克麟州,据定州,复伐州,战绩辉煌,次年腊月进驻桑干河,直奔京都的最后一个防线幽州。
潘正越最后兵败桑干河畔,幽州失守,潘正越同于飞燕在战场上单挑,从天亮一直拼到天黑,直打了三天三夜,最后为于飞燕飞骑斩下马来,其头颅被快马送往庭朝的洛阳神都,并传视九州,燕素恶其平生残暴嗜虐,淫掠成性,然亦尊其为当世武士,用兵奇人,火化其尸后水葬之,令无颜念经超度之,以涤其恶魂。
<<金陀粹编>>载:越平生无子,尝于旧庭同朝称臣,惊燕才,乃数激燕,欲与之燕交锋,无果,暗称其子,谓家人若有能灭吾者,唯此子也。及至兵败于燕汝州血战,殁于桑干河畔,太祖天德元年,燕擢升至兵部尚书,生辰之日,有潘氏老家人自聊城一路行乞送燕府兵策二本,谓乃越临终遗愿,其平生所学,皆尽于此,传于燕攘夷击蛮,以报家国,燕思良久,默然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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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庆四年大年初一,前线八百里传来汝州大胜仗的捷报,武安王为了提振全国胜仗的信心,故意夸张地命人将汝州大捷的消息以三次分别传新都大辰宫的含元殿,一路之上故意击鼓嘶顺喊,不久全国皆知,果然这一年的新年,久为哮喘旧疾所困的敬宗也因为这好消息精神大振,巧逢正是敬宗的本命年,便大赦天下,西庭举国上下皆面有喜色,精神气爽,这一年竟能亲自主持大年初一百官大朝会,因仍是国事吃紧,民间不能举行大规模的灯会,武安王便称此机会,在正月十五上元节之日,在大辰宫中掌起灯海,以安抚皇室,敬宗欣然在麟德殿内摆下圣架,与朝中近臣及皇室宗亲同赏灯会。
未入夜,太监们早早地点亮了今年的宫灯,由麟德殿起,一盏盏慢慢地闪亮了整个大辰宫。
琉璃瓶映着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州阆苑,就连在芙蓉湖,太液池等清流一带两边石栏边上宫人皆系上水晶琉璃各色风灯,一时间华灯竟起,如银光雪浪,五夜起开,武安王又命宫人将万株柳杏载来,用名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粘于树上,每一株又悬上琉璃灯万盏,挂满玲珑珠玉,金银穗子,只觉上下争辉,水天焕彩,美纶美焕。
内外命妇亦称机翻出多年未着的奢华礼服,肩披彩帛,芙蓉面上贴着花钿,涂了面靥,高髻上金银步摇,叮当作响,一众宫女亦喜气洋洋地高髻上插上新制宫纱堆的春蛾,鬓边挂着珠翠串着的雪柳,琉璃世界里恍似香衣鬟影的天仙簇拥三二,香扇微掩朱唇,笑语盈盈妙目传情,细听空中燕乐凫萦,迓鼓通宵,真如人在珠宝乾坤,瑶池仙境一般。
敬宗久病初愈,体力不支,乘龙船游嬉了一圈太液池便回到岸上,坐回龙御亭中,同群臣赏灯听戏,太液池中临水戏台上正演得热闹,翠玉珠帘内的那个旦角,身段婀娜,桃红的朱目斜挑,水眸微醉,那天籁之音远远地直传到天际,连丹凤门守城的士兵也在大雪中凝神细听。
“罗衣香渗酒初阑,锦帐烟消月又残,翠被梦回人正寒,唤蛮蛮,一半儿依半儿懒……。
芳心对人娇欲说,不忍轻轻折。溪桥淡淡烟,茅舍澄澄月,包藏几多春意也…
那角儿唱得正是入了化境,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亦是动了真情,尤其是女眷们,有的双颊晕红,有的双目泪垂,有的连怀中的银熏冷了却混然不知,也忘责怪了那听痴了的懒奴婢上前更换。
“琉璃殿暖香浮细,翡翠帘深燕卷迟,两个粉蝶儿飞,一个恋花心,一个搀春意,一个掠草飞,一个穿帘戏,一个拍散晚烟,一个贪欢嫩芯,君与奴前世为期,偏今生恨相随,难离弃呀……。”
那旦角的目光情意款款地抛向台下,德宗顺着那旦角的目光看去,只见武安王下首处,乃是当朝太子轩辕本复,旁边坐着一位黑衣蟒袍之人,原来是宋侯。
德宗再看那旦角,好似有点眼熟,不知不觉唇边扬起了一丝弧度。
宋侯那天狼星一般的双目微迷了一下,随即自然地微微将目光偏了,看向女眷中的夫人原氏非烟,原非烟几不可闻地点了下头,垂下目光,告了个诺,走了出去。
德宗皇帝向左首的原清江微俯身笑道:“原卿家是哪里觅来的戏班,唱词清新雅丽,这小伶官不但身段柔媚,歌喉亦是委婉动人啊。”
原清江低首恭敬道:“这是新都最有名的如意班,微臣特地请来为陛下、各位娘娘、皇子和公主们恭贺新年。”
十一岁的轩辕复楽拍手笑道:“皇爷爷,您看那旦角可像淑仪婶婶的驸马。”
轩辕本绪立时变了脸,其妻王氏立时紧张地拉回了儿子,轩辕本绪厉声喝道:“莫要胡说,怎将皇家驸马同戏子相比,看来你娘该好好教训才是。”
轩辕本楽立时禁声,吓得小脸霎白。
武安王倒是脸色如常,对轩辕本绪笑着摆了摆手。此时女眷列席中首席的轩辕淑仪优雅地起身,柔声道:“大过节的,皇兄实不必苛责楽儿。”
轩辕淑仪款款起奏:“父皇容禀,台上献艺之人正是驸马,想着父皇爱听戏,恰巧前方大捷,他特特为父皇向如意班学艺二个月,好在上元佳节为父皇及父王献上,以示孝心,望父皇早日康复。”
敬宗嘉许地抚须而笑,对武安王道:“朝堂之上,朕常说爱卿堪为百官表率,尽忠报国,鞠躬尽瘁,不想爱卿能育儿如此贤孝,真不亏为古今贤能。”
武安王如常固辞,两厢坐定,此时原非清已然唱罢,下去卸装。
敬宗叹了一口气:“原爱卿,你看朕这几个儿子哪个可堪大任?”
武安王心中一动:“各位皇子哪一个不是龙驹凤雏,个个皆是我大庭朝百姓之福。”
“然之啊然之,”德宗睨向武安王的目光,带上一丝嘲讽,略摇头笑道:“你永远便如这狐狸一般的狡猾,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
“听说墨隐这孩子在前线受了重伤,本绪昨日打山庄回来,说墨隐这回还真伤得不清。”
武安王轻轻笑了:“为国捐躯乃是臣子的荣幸,这点小伤实不足挂齿。”
御座右下首的皇后却皱眉开口问道:“原卿家,不知墨隐伤在何处,恁地让人挂心”
“多谢皇后殿下关心,墨隐的胸肩处受了伤,现下已醒来几日,只在静养。”
武安王看了皇后一眼,笑道:“朕可否请皇后为代朕前去告诉孩子们,让他们多喝几杯,朕与原卿今日绝不怪罪,只管尽兴便好。”
皇后微微地笑了一下,平日保养地再好,这一笑却将那仔细描绘的眼边鱼尾纹推了出来,她恭顺道:“臣妾遵旨。”便起身由宫女扶了下去。
“然之,”德宗略一摆手:“于飞燕这一着隐棋入世,杀得窦贼措手不及,着实高明,宋侯暗渡陈仓,声东击西打赢了这场血战,实是高明,可惜宋侯不是你的亲生子啊。”
“朕虽不如卿懂兵法,”德宗看了看武安王的脸色如常,继续说道:“敢听说过,战前最忌将士异心,汝州既为墨隐支援,同为前峰,本来非白便是东营之主,于飞燕也算是墨隐的老部下了,未若将燕子军入编元德军如何。”
武安王想了一下,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臣这便让于飞燕改编元德军。”
“这一年来,朕听说太子数次宿醉在驸马府中。”德宗看着台上正是舞着太和乐,淡淡道:“朕本是下旨让墨隐到新都养伤,不想中途被人伏击,只好先回了紫栖山庄,本绪这孩子自小同墨隐要好,便擅自离宫,想亲自接墨隐一同回来他这娇惯身子倒是受了不少惊吓,看看,今夜他可一句话也不说。”
“竟有这等事?!太子恭仁孝顺,宣王(轩辕本绪的封号)素有贤名在外,”武安王沉声道,“倒是臣家里的这些逆子真该立立规矩了。”
“这是家宴,原卿实不必拘礼,只是,”德宗只淡淡一笑:“朕与卿都已不年青了,该是想想身后事,就怕咱们不想,这孩子们倒是急了。”
德宗轻笑出声,武安王沉吟片刻:“臣恭听皇上教诲。”
“朕原也不该管卿的家务事,不过,墨隐倒真是个人才,朕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德宗笑起来时双目微迷,看不见里面的颜色,只是一派慈和。
武安王豁然了悟,“陛下是想臣立非白为原家世子?”
随即恨声道:“可惜……此子是个情种祸胎,不堪大用。”
德宗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传到下座,众人不知天子为何大笑,只是陪着更大声地笑起来。
“男人年少时,谁不做几件荒唐事,何况是为了女人,原卿不觉得墨隐很像年青时候的你吗,只怕当年的你比他要更痴上三分吧?朕一见这孩子,便想起当年你看梅卿时的那股傻劲。”
武安王终是忍竣不禁,也笑了起来,连连拱手道:“大过年的,陛下可饶了老臣吧,又来揭老臣年青时候的丑事。”
君臣二人笑了一阵,这时驸马换了身大红吉服,高束墨发,急急地来架前复命,德宗自是夸赞其孝心可嘉,赏下一对鹤鹿同春碧玉屏风,二对天祝长春珐琅花瓶,驸马惶恐地同轩辕淑仪跪地谢了赏,便退了下去。
“朕倒觉得,对自己的女人,大丈夫当仁不让,方显英雄本色。”德宗笑着侧首看向武安王,戏谑道:“更何况,卿与朕皆知,那花西夫人亦不寻常女子啊。”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后,正巧皇后回座,德宗便拉着皇后问问下首众皇子及诸臣这事,武安王便独自举杯凝神细想。
此时三更鼓打起,武安王正要劝德宗摆架回宫休息,天空中却扬扬洒洒地飘起鹅毛大雪来,宫人便赶紧换了暖炉,加了炭火,德宗却放下暖炉,起身仰望着星空,不觉有些恍惚:“原卿,可还记得永业三年上元节的那场大雪。”
武安王的脸冷了下来,望着珠帘外的大雪,德宗斑驳的老手无意识地抓住御座的龙首,微颤了起来,慢慢地青筋一根根地暴起来。
德宗哑声道:“那年昭明宫的大雪比今年的大多了,朕记得那雪快没了膝盖吧朕还记得那地上的鲜血……淑琪的血流了一地,我还记得她的眼睛瞪着我,等出了神武门,一回头,她还瞪着我,还有我那可怜的芮儿……。”
皇后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那黑了心的窦贼,把孔妹妹和芮公主……。”
皇后的声音微响,身边的太监宫女早就慌忙挥手,四周的宴乐嘎然而止。众人皆知庚戌宫变中,德宗爱妃孔昭仪及其女轩辕本芮不及逃出,被窦英华折辱而死,且死后裸尸焚烧,极尽污辱之意。
德宗的眼瞳收缩,慈祥的脸猛然扭曲起来:“也许朕等不到亲手杀贼的那一天,但一定要让朕的儿子们杀回京都,将贼挫骨扬灰,复我轩辕的荣誉。”
武安王同群臣皆肃然下拜大声道:“敬诺。”
元庆四年的春天就这样迎着风雪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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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到了樱花林,可是这回樱花林中一片寂静,所有美丽的粉色花瓣凝在空中,我慢慢穿越前行,一经碰触,美丽的花瓣便化作粉色的灰烬,掉落于地化为尘埃。
远方有一个红发少年和一个大辫子的少女一动不动地背对着我坐在樱花树下,含笑地摸着一册满是针眼的诗集。
“看看,那个可怜虫眼中的你?”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身,却见血瞳地撒鲁尔正坐在河边同我一起看着黑河里的倒影,他可能是刚刚摆脱恶鬼的纠缠,正微喘着气,使劲平复呼吸。
我这才注意到那河里的画面中,那少女的脸上不时拂过灿烂的花瓣,可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她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五官,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空空的脸。
果然非珏从来就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我微笑地唤着他的名字,手刚刚触碰到他的身子,他便化作片片樱花飞舞,所有的场景全部化为樱花瓣漫天飞舞,渐渐那片粉红的世界化作殷红似血的粉尘,最后那个世界变作一片黑暗。
我一惊,使劲睁开眼,依稀看到锦绣伤心欲绝地伏在我胸前哭泣,哭红了一双紫瞳,反复地说道:“你这大傻子,为什么要去送死。”
白面具静默地站在她身后,他身后跟着个小孩子,那个孩子抓着他的衣袖,也带着个面具,对锦绣探头探脑的,像一个幽灵似的。司马遽在那里幽幽道:“别太伤心,林毕延还没有发话,许是有救。”
可是锦绣却没有理她,只是埋头哭,哭得髻落钗松,妆容俱毁,涕泣乱淌,连声音都变了,好像她很久没有这样哭了,好像她人生的支柱轰然崩塌。
“你把她放到那人手里,应该料到这个结局的,也许,你只是在难受,她居然爬回来了,”司马遽又忽地换了一种口气,“毕竟这回子,她死在他面前,便会永远留在他心底,你是彻底没希望了。”
锦绣终于有了反应,慢慢直起身来,止了哭,却对他回首吼道:“你闭嘴,像你这样的原家狗怎么会懂得我们姐妹之间的感情。”
锦绣头上的黄金镶翠步摇被大力甩向那个孩子,那孩子吓得大叫一声用手挡开,然后逃开了去,而我则很混乱,不知这是永业三年的噩梦,还是现时发生的噩梦,因为我一直都不喜欢暗宫宫主,我讨厌他的嚣张跋扈,随意污辱我和锦绣,还有草菅人命。可是我怎么也无法醒来,对不起,锦绣,我实在太累了。
也许现实就是恶梦,恶梦也就是现实,我转世的这个世界里现实与恶梦之间本没有太大的界限,于是我选择闭上了眼睛,最后又选择回到了撒鲁尔的血河边上,沉默地蹲了下来,同他一起默默地坐在河沿上。
“咦?!你今天不逃了吗?”他喘着粗气,一边驱赶着拉都伊的恶灵。
我迷离道:“逃哪里去?”
“你不怕我了吗?”他驱散了一众恶灵,好奇地坐在我身边:“你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迷茫地望着冒着血泡的血河。周围的恶灵似乎也跟着我平静下来,只是唱着忧伤的歌,在血河上漫无目的地漂浮,他看了我一会儿,也坐到我身边,同我一起沉默。
过了不知道多久,血河中我看到许久未见的前世,苍白的病房里,一个女人的脸更为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一个秃顶的男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煲着电话粥:“你别闹了,今天我老丈人要来,不能过来。”
“不管怎么样,她是因为你跑出去出事儿的吧,现在搞成个植物人,你明知道我最讨厌医院了,她爹妈不同意拔管子,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喂!别发火了,乖,宝贝等我明天来看你。”
他刚挂完电话,一对老年夫妇相互搀扶蹒跚地走进来,他立刻改了一脸悲痛地挽着一位看似眼熟的老者坐到病床边:“爸爸,你和妈身体又不好,这是最好的病房,颖她什么也听不见,你何苦再来呢。”
“俞长安,你给我住口!”老者暴怒地吼了一声,转而心疼地看着那个病床上的女人道:“颖儿啊,你什么时候醒来呀。”
我不觉怒火中烧:俞长安,你如何能够这样欺负人?
忽然我看到那个病床上的女人对我微一侧脸,对我睁开浮肿的眼,她那空洞的眼神对我说道:“回来。”
不错,我要回来,好好教训俞长安这个人渣,我向她伸过手去,血河的中心忽地裂开一个大口子,变成了黑色的漩涡,漩涡的中却是那个明亮喧嚣,车水马龙的21世纪。
身边的撒鲁尔大叫道:“你要到哪里去,不准走,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感觉我慢慢升起,飞向那个漩涡,我使劲甩开撒鲁尔拉着我的手,眼看就要回到孟颖一心向往的新世界。忽然有一个声音把我拉了回来:“木槿,你为什么还不醒来呢?”
那个人的声音很低沉,仿佛死了一般,“这几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所以累了,要睡这么许久吗?”
“别傻了,她不会醒来了,林毕延说了,她醒不过来,白优子只能保住她的身体不死,可是她的脑子完了,魂已然归去,”有一个人的声音嘶哑难听,是那个司马遽,他使劲压低声音:“你这是在白费力气。”
我一下子进入了那具生活了24年的身体,噢,闹了半天,我两头都变成植物人了?
原非白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抬高声音:“你出去,我现在不想见你。”
可是司马遽的声音却攸然近了。
“你这个只会误事的蠢货,”只听他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道:“老头子知道了,你我都完蛋了。”
原非白冷笑一声:“你且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
“还不连累?就因为她,我被你祸害这么多年了。”他恨恨道,“这个女人不像她妹妹那般娇艳迷人,可是她有点和她的妹妹一样,都是心狠手辣的毒花,迷惑男人的祸水,而你,好像就是喜欢毒花祸水。”
许久,原非白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你原来这么了解她们姐妹俩?”
司马遽的声音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粗里粗气道:“你怎么不明白呢,这个祸水是大理段家的财神爷,也是段月容的外室,还有了个娃,你若想收她威胁段氏,我可以理解,若是想破镜重圆,你是在自掘坟墓,无论你作哪般想,你发动你的门客去西域救她,还有这回前往汝州前线,老头子已经起了疑心了,若是老头子知道了,你我都要完蛋。”
“你早知道她是花木槿,却瞒了我五年。你这个混蛋。”非白继续冷冷道:“我已经看在你没有告诉我父侯的份上,饶你一命了,你还要得寸进尺?”
“你不必担心,我自然不会连累暗神大人,我劝你莫要再打这个女人的主意,”前方的身影霍然转过身来,天人的容颜朦朦胧胧,几不真切,他对暗神冷冷道:“不然,你莫怪我不念情分,撕毁合约。”
白面具滞了一会儿,尽量柔和道:“我就不明白了,你让她祸害段氏不挺好的吗?利用她对你的感情,来降伏段氏,这有多好……”
我有点累了,又想睡去,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木槿,别睡了好吗?”很久以后,原非白的声音又起,“我很想你,我一直很想同你好好说说话,”他絮絮说着:“林大夫说你如果今天醒不过来,那就连白优子也没有用了。”
他似哽了许久,勉力出声道:“我不信,你只是累了,只是在生我的气,恨我同锦绣联手骗你,恨我移祸江东,恨我拆散你和非珏,恨我没能好好保护,恨我没有认出你来。”
我想开口,却无法开口,他的声音愈加清晰起来:“我想同你说说话。”
“我们该聊些什么呢?咱俩的缘分该从何时说起呢,”只听他接着幽幽地笑了起来,轻声道:“我在认识锦绣的时候,就去调查过你了,那时我心里想着,明明是一个父母生的,为何你比起你妹妹来又臭又小呢,除了嘴巴厉害点儿,一辈子也就窝在北边的小破屋子里做着浣衣刷粪的粗役,那时我只记得周大娘一直夸你会做一些奇怪的刷子来洗东西……洗得恁是干净。”
“只是我打小就觉得你是个油嘴奸猾的孩子,恁是不喜欢你,”他低沉地笑了一下,“也许你不信,我们俩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因为你小时候每年冬天总爱到咱们宛子附近转悠,你好像很爱摘西枫宛的梅花,为这个我没少生你的气,多少次想派人把你吊起来狠狠罚你,不过为了锦绣也就作罢了,后来你受了杖责,到西枫宛,我再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你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美丽灵动,你看看,我从来都没有夸过你长得漂亮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可怜的非珏专门私自请人写信给父王,求父王为他主婚,把你许给他,可是我却故意半道上劫了这封信,然后使人送到果尔仁的手中,果尔仁自然震怒异常,狠狠地怒斥了非珏,于是他与果尔仁两人便生了异心,然后我便趁此机会修书给父王求纳你为我的妾室。”
“怎么样,你心中一定在想,我很坏吧?我总以为自己比四毛子更爱你,更了解你,更配得上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让你哭,我自问总有办法保护娘亲,可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娘亲在我手中断了气,我自问我了解锦绣,却无法给她想要的东西,任她飞向别人的怀抱,锦绣伤了我的心后,我便对自己说,从此以后绝不再对女人用真心。”
他自嘲地冷笑着:“可是老天爷却让我头一个就遇到了你,我明明知道你是锦绣和小五义托付给我的人,我应该好好对你,可是我却故意冷落你,不给你好脸色,你对我其实很好很好,从采花贼受伤救了我,解了我的毒,可是我一点儿也没有感激你,反而打你出气,因为我心底深处一直把锦绣的帐全都算在你的头上,然后我就害得你半条命也没有了。”
“你总是对我笑,我告诉你只有三十年寿命时,我以为你会像锦绣一样在我面前伤心地哭,可是你却只是苦笑一下,然后还是一直对我那么灿烂地笑着,那时我忽然觉得你的笑容很刺眼,为什么你一个整天浣衣刷粪的臭丫头可以笑得这么开心呢?”他的语气忽然一改,在那里冷冷地述说着,好像在说另一个人一样,“于你而言,好像这肮脏的人世上每天都有让你开心的事,我明明知道你是那样良善的一个人,却开始一肚子算计你,因为我想看看你痛苦的样子,我故意拆散你和非珏,甚至设计你爱上我,什么华羽宫灯,为哄佳人一笑,当你什么也不知道地开始对着我脸红时,我就知道你万劫不覆地爱上我了,可是我不知道的却是……原来……原来我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然后老天爷开始了对我的惩罚,你终于发现了我和锦绣的事,你再也不对我笑了……我的心里从来没有这样难过。”
我的泪水汹涌滑落,开始想挣开我的手,想离这个可怕的男人远远的,永远永远不要再见到他。
司马遽的声音轻哧一声:“没用的家伙,你是想气死她吗?”
唯有滚烫的液体滚落眼角,顺着颊慢慢流了下去,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拂去我的泪珠,有人轻轻趴在我胸前,悲伤地继续说道:“你后来还是走了,一想到你在战乱中受了那么多苦,被人欺侮,甚至到死都不知道我的心意,我就心如刀绞……”他万分苦涩:“木槿,你可知,这八年来我的心上眼上,醒着睡着,一刻也忘不了你啊。”
他剧烈地咳了起来,而司马遽似在低声地咒骂着。
我的脖颈间有冰凉的泪水滑落,混着一丝血腥味,他抚上我的脸颊,哀伤地轻轻道:“岁月一年一年过去了,你生还的希望越来越小,我却依然在幻想着,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天真得想着,如果上天肯把你还给我,我一定好好待你,再不让你吃半点苦,我要让你天天对我笑……可是……可是直到看到你为了救我跟着撒鲁尔跳下去,还有在汝州战场上,你满身是血的样子,我终于明白了,我不过是第二个原青江,我该死地出版了那本花西诗集,这八年来,其实是把自己心爱的人往死里逼。”
“木槿,原谅我。”他颤声道:“我一直想对你说出这句话,你要怎么折磨我都行,只是,你莫要再离我而去了,我已经受够了……没……有你的日子,求求你醒过来吧。”
从我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原非白起,我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探索他的心理,今夜,我万万没有想到,所有的答案却源于我对他的那丝傻笑。
以前我总是以为段月容是这个世上最疯狂的魔,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眼前这个天使一般的人,才是世上最深情,最痴迷,最疯狂的人,也许他一直以他的父亲为不耻,一直想做一个超越他的人,可是却无意间陷入自己作茧自缚的情网,终于成了比他的父亲更加偏执的人。
我一直以为他爱着我的妹妹花锦绣,却也对我多多少少有些特殊的感情,而我却始终不能分辨这天人一般的原非白对我的示好中有多少是出自利益算计,多少是出于对我的好奇,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对我这份爱的分量。
当我幻想用八年时光消磨这一段无望的爱时,他却执着地把这一段孽缘彻底地化成了他的心魔,生生地折磨着自己。
我睁开了眼睛,原非白憔悴的脸就在眼前,他狂喜道:“木槿你醒来了!”
司马遽的面具也出现在眼前,我听到他非常惊讶的声音:“哈,还真醒啦?”
他立刻快步向外走去,大叫着:“林老头,快点进来,祸害果然遗千年,她醒啦。”
原非白一片疼惜地看着我,扶着我小心翼翼道:“木槿你怎么样?”
于是我怒向胆边生,恶从心中起,我想大声对他说:你这个大混蛋,毁了我一生,你知道吗?你才是大祸水,人间大祸害。
可是话到嘴边,只觉气若游丝,万般艰难,我勉力抓住他的前襟,看着他的凤目圆睁,柔肠百转间,只是流泪道:“我要尿尿。”
然后,我再一次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元庆四年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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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想逃吗?”梦中的紫浮总是这样忧郁地对我说。
“我不逃还能怎样?”第一次,我这样淡淡地回答他,而他一径沉默地看着我。
说实话,前世的我烦恼极少,总算那时家庭条件还算不错的说,虽不是富二代,但总算是个中产阶级殷实之家,有房有车,留洋镀金,于是我最常见的解压方法有两种,一件是败家购物,还够我挥霍一些女人家的小玩意,第二件便是睡觉。
无论任何烦心的事,只要把荷包里的银子花完了,拿着一堆有牌无牌的长裙,短靴,首饰回家,我的心情就会好些,然后再扑上床狠狠睡上一觉,等醒来睁开眼时一切都将会是暂新的开始,只是我的衣柜里衣服可能十年也穿不完。
我认为这很管用,我总是这样周而复始地对待我的生活中的”烦心事”,同时我也劝那些为我操碎心的父母和朋友们。
事实也验证,当前世的我面对重大变故时,我既没有花钱,也没有去睡觉,结果就被车给车撞飞了,然后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然而在这个时代的童年的我再也没有机会 SHOPPING了,因为投胎贫穷,物质匮乏,然后也没有机会睡觉了,因为那时候我总是担心我睡着了再醒来时碧莹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死尸。
这一次总算给我逮着个机会睡觉了,我睡得昏天暗地,睡得前世今生所有的故事在脑子里连演五遍,连脑子都似乎变木了,没有醒来;后来睡到我梦里没有梦,我又没有醒来,睡到春雷隆隆地敲震着大地,唤醒世间所有的生物,我依然麻痹着自己,还是没有醒来,直到睡到西安的春雨唏利哗拉地下个不停。
朱自清那篇传世的春雨曾如何如何地赞美那春雨的生机和柔婉,我却一直都讨厌下雨天,无论是前世还是混乱的今生,春雨犹甚,于是终于我无法再进入梦乡,甚至不能装睡, 便慢慢转动着眼珠,睁开了眼。
我略动手,摸到一个毛茸茸的物体,侧头一看,却见拔步床踏上趴着一个梳着总角的少女,我正摸到她一个总角,娇俏的面容看去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眼眶黑了一大圈,睡梦中也似是不太平静,可爱的小嘴不停地无奈嘟着,我的手微一动,那女孩睡醒朦胧地揉着眼睛,接触到我睁开的紫瞳,一下子蹦起来,欢快地向外跑去:快来人,夫人醒了。
很显然,这是一个缺乏丫环基本素质的新手,后来我才知道,果然她是轩辕本绪为了显示友情而送来的艺妓,她这欢快一走,就只剩我一人,我揉了一揉发晕的脑袋,慢慢下了床,只觉腿脚发软,便扶着花梨木大书桌,我抬头, 冰冷地白玉镇纸老虎正冷冷地俯视着我,桌上静静地放着一副春闺赏荷图。
一股辛酸从心中升起,我硬生生地别过头,看向晦暗的天空,这时窗外雨声渐消,我推开门,零星的雨丝飘在我的头上,肩上。
周围偶有侍卫看到我, 都惊讶地愣了一小会,可能没想到一个昏睡了整一个月的病人可以忽然出现在眼前,行礼后, 便想过来“请我”,我便施轻功飞去,他们可能不愿意下重手伤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施轻功离开,不知不觉绕过一个大湖,懵然地来到一棵熟悉的大槐树边上,我终于觉得累了,我倚着树靠了靠,喘了一口气。
古质虬劲的梅枝向天际,高洁的红梅映着雨过青蓝的天空,煞是纯净温雅,我不由看得痴了。
我的手碰到一块突起的异样,微低头,却不知是谁在这棵大槐树上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变态原非白,大混蛋。
原非白,我无意识地嘴里重复着这三个字。
记忆像洪水般涌来,当年被迫作妾,未明心迹之前,曾大咒原非白, 便在这里偷偷刻下这些骂语,其实本想说大混蛋你快死掉,本姑娘将会踏着你的尸体嫁给非珏,当然这只是气话,给原家人看到,我岂有活命在?而且刻到一半,小素辉便蹦哒过来了。
梦里的紫浮接着对我淡笑道: “这次该看看你的心吧。”
他说得对,我自认我是懂得我的心的,可我想一直以来我在感情上却是个胆小鬼,我那两种引以为傲的解压方法,其实是一种逃避,内心深处的我从来都没有勇气去做选择,因为我总是怕选错了,最后伤不起。
如今命运之手再次将我牵回一切苦难的原点,想起原非白说的那些话,虽然很早便知他并非善类,可是亲耳听到他那些对我的心机,那一种无比尖锐的疼痛从心里升起,好像心底最深处那块连皮带肉被极慢极慢地扯起,隐隐地,还有那一丝丝令人极度慌张的恐惧感。
乌云渐渐聚集,天空晦暗起来,雨水应景地渐渐下大,我慢慢坐倒在树下, 分不清脸上流的是泪是雨,最后反身抱着大槐对痛哭出声,只哭得声声断肠,几欲伤心而死,却忽听到一声极细的轻叹,我抬头,一人一身白衣,身资挺拔,脸上带着冷峻的白面具,撑着油伞站在我身边。
我懵然地抽泣地看着他。
“喂!”他冷冷道:“你哭够了没?”
我慢慢地爬起来,冷冷地看着他,为何他总在你最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呢。 而且把你所有情绪无论是爱、恨, 悲, 愤都打断的毫无道理,让你的激情结束地毫无余地。
我冷冷地看着他,他却嗤笑道:“瞪什么,再瞪也是一只蜈蚣眼,一点也不好看,真不明白他看上你……”
他没有机会完成他一贯的嘲笑演讲,因为我大吼一声,一脚踹向他的心窝,他武功高强,自然是躲开了,他叽叽咕咕地继续大笑道:“我就说你比那段月容妖孽千倍,他还不信,受了这么重的伤,你现在还能踢我了你。”
我想他应是发自内心地愉悦着,因为我正发自内心地痛苦愤怒着。
我检起一根树枝,狠狠向他挥去,大雨渐渐地又起, 本来我的武功就不敌司马遽,更何况方才舒醒。我摔倒在泥泞的泥土里,看着司马遽的脚悠悠踱到我面前,一滴泥都没有,可是却泥浆溅到我脸上,他俯□,歪着那张面具脸:“老实点吧,我扶你回赏心阁吧。”
我猛然间抱住他的腿,狠狠咬上,他低哼了一声,却没有放开我, 反而抓紧我的双肩,他的意图不明,于是我把所有的力气扑上,一头撞向他的胸口。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出这么一招, 被我撞倒在地,油纸伞掉了下来,我正欲拍开他的面具,他似乎也没有躲闪的意思,眼看就要得手,却听耳边有人疾呼:”木槿。”
油纸伞在半空中被一个清秀青年单手接住了,正是素辉,他正搀扶着那白衣似雪的天人,旁边有个女孩子赶紧跑过来:”夫人,您快回去吧,才刚醒来,可别受寒了。”
那女孩子为我披上厚厚的蓑衣,打上伞,我认出来,是那看护我的小丫头,我再回头,惊觉身后空无一人,那暗神就这一回头间,早已不见了影子,好像人间蒸发一般,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我刚才全是幻觉?旋即看到雨帘中那细雪天人,又猛然醒悟过来,我自嘲地冷笑着,我花木槿终于又他妈地回到这万恶神秘的原家了。
我推开了那个丫头, 背后抵着槐树,退无可退,我的手发着颤,对面的他也推开素辉,拿过伞慢慢走近我,他混身早已被雨打湿了,几缕凌乱的发丝被雨水黏在额角,雨水落到他的长睫毛上,就此凝住,然后不断凝聚成一颗圆润的水晶珠,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却无法掩藏他眼中那深深的痛苦,绞着我的眼,灼伤着我的灵魂。
我的脑中又是他说的那些话,不由哀哀地想着,为什么你要把实情说出来呢,可怜的非珏,碧莹,他们也许不会有机会互相伤害,还有我这些年来的悲辛愁苦,却缘自于眼年这个天人少年时代的一个小小心机, 愤怒似乎越出了回忆,跳跃到了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我挥出树枝,抵向他的咽喉:“不要过来。”
雨水灌进我的耳朵,我拿着树枝的手狂颤着,浑身都好痛,痛得没有办法呼吸,眼前依稀两个白色的人影,我跌坐在地上,眼前的人也跟着跪在我身边,颤着声音:“木槿,木槿。”
这里是哪里?会不会是司马莲没有死,是他故意说那些话来离间呢,我捧着巨烈疼痛的头,慢慢向后爬去:“你不要碰我。。。。。别过来。”
混身雪白的天人早已混身被水泥浆污了一身,他痛呼着我的名字,一声声木槿在我耳边响着,他步履蹒跚地跨着泥坑里,追逐着我的身影。
雨越大了起来,眼前的风景花了起来,我看不真切,只能依稀感知眼前的人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大声说道:“别过来,听到没有。”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却称机扑上去,用膝盖抵住他的胸前,将拿尖锐的树枝直抵他的喉咙:“司马莲,你敢碰我,我就杀了你。”
雨水流进我的眼中,眼前一张天人之颜,憔悴的神情,心碎的眼神。
“木槿,”他抚向我的脸, 悲辛地哽咽道:“司马莲早在永业三年就已经死了,这里是西枫苑,没有人可以再欺负你了,跟我回去好吗?”
司马莲真得死了吗?我的头很疼,那我听到的还是真的?心好痛,也许我还是在梦里,也许人生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每一个人都是命运之神中草稿本里所写的一个小小角色罢了。
“你真得成功了,看到了吗?我现在痛苦的样子,”我对他木然地说着,他好像受了重重一击,僵在那里。我默默地站起来,高高在上地看着泥水中的他。
素辉大声喝道:“木丫头,你别说了。”
我不想跟你回去,我要好好静一下,我原本还想继续这样对他说着,可是我应该去哪里呢?
我本能地想到黔中的金海李红,油菜花的原野,便茫然地转身走去,身上的所有力气抽干了,猛地倒向黑暗。
紫陵宫前,粉娟女子对我淡笑道:“木槿,你终于回来了。”
“既然回来了,就进来吧,”她慢慢对我伸出了手,微笑道:“怎么,不想进来看看吗?”
我想拉住她的手,身后却响起了长相守,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长相守还在耳边悠悠唱响,有人兴奋地叫着:“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林毕延坐在我床头,满面微笑:“夫人醒了就好办了。”
那个看护我的女孩,手脚麻利地过来扶着我起身, 对我抿嘴一笑,两个小梨涡微微现在嘴角,甜甜道:“奴婢叫薇薇,是……那个林神医嘱咐我照料夫人起居。”
她扶我倚在床头,称林毕延便为我把脉,屏退左右之时,我拉着林毕延的袖子,在他手心中写了一个月字,他了悟地对我轻笑,在锦被上行云流水道:”太子与汝弟子等一切都好,真腊新乱,无暇尔,太子嘱夫人定要活着再见。”
我放下心来,轻轻放了手,接下去几天,原非白没有再出现,那个叫薇薇的女孩看护我的水平总体一般,但总算上心,人也活泼可爱,总爱找我说话逗乐,我看她体态轻盈,问起身世,她不无骄傲地告诉我:“奴婢是宣王殿下座下最好的舞者,前年荷花开时,奴婢献了一曲拓枝舞,三公子夸赞了几句,宣王便忍痛割爱了,奈何……,”她又有些委屈地耷拉着脑袋,萌得像只可爱的狐狸,不时偷眼看我:“奈何,三公子他只爱夫人,不爱看薇薇跳舞呢。”
我终于轻笑出声,欣赏了整整一天巍巍那出色的舞蹈,我终于明白了原非白何以敢让她做我的看护,因为她的眼中满是幸福的投入,这是一个纯粹的舞痴。
这一日我用过一碗清粥后,素辉忽然过来看我,也不说话,只是递给我一支白玉簪子,我接过来,摩挲着那支簪子上岁月累积的包浆,心中微微有点讶异,这支看似脆质的白玉簪跟随我多年,历经炮火竟然未被折断,几经辗转又安然地回到我的掌心,不由感概万千。
素辉思忖了一会开口道:“木丫头,还记得永业三年,咱们分别时,你骗我把那支东陵白玉簪交给三爷吗?”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漠然地望着他,永业三年……。
他说道:“三爷见了这支白玉簪像是着了魔似的看了半天,然后吐了一口血,苦笑说道,木槿啊木槿,你为何要如此折磨我?”
“他私自盗了鱼符和兵符,同于将军一起偷偷潜入西安城去救你,他的腿那时还没有完全好,他服了流光散,拼着命地站起来救你,那流光散能在六个时辰之内提起十年的功力和精气,但药力一过,本身反扑极甚,相当于折寿十年,等到韩先生赶到的时候,三爷不但站不起来了,而且化了六年好不容易有些眉目的腿又废了。” 素辉哽咽了起来。
我的心如刀绞, 别过头去,咬住锦被。
素辉继续道:“那时候,王爷甚是生气,万万没料到三爷为了你不但当面与他顶撞,还会私调军队,又带你进了原家最秘密的暗宫,便罚三爷在暗宫面壁思过,可是自打他一听说你被窦英华转送给了段月容,便一天也没有消停过,想尽一切办法要逃出去,亲自救你,侯爷这次也铁了心了要治他,他每次被抓回来,便要吃上一百军棍,可是他偏伤一好,便不停地逃,一年的家法生生地变成了三年。有一次,他甚至还服那流光散,好不容易逃出了暗宫,却被大爷逮个正着,大爷一向视他为眼中钉,把他打了个半死,那一次,我们都以为三爷都撑不下去了,他都快不行了,口里念着的还是你的名字。”
我望着素辉:“是他让你来说这些的吗?”
素辉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忍着怒气道:“木丫头,现在的你为何这样多疑,你明知道三爷这般高傲之人,断不会做这种事来,更何况就算你恨原家,你却不能怀疑谢三娘的儿子。”
我一下子看向他,许久,方才呐呐地红着脸,惭愧道:“我信你。”
却见他坐到踏脚边上继续说道:“我们都知道,这些年你一定在外头吃了不少苦,三爷也知道你是为了保全他的名声,所以不肯回来,便出版了花西诗集,想让你明白他的一片苦心,也让挟持你的人知道你是他的人,忌惮着不敢欺侮你,王爷很不开心,他想让三爷娶轩辕家的公主,便许三爷世子之位,三爷就是不听,我们都明白三爷是怕你得了消息,伤了心便再也不回来了,可那些唯利是图的门客,看出三爷是个多情的种子,成不了大事,不到三个月就走了大半,木丫头,你小时候对我说过周幽王峰火戏诸侯而失天下,纣王宠妲已而被诛,你总说这些个虽是昏君,倒也痴情得紧,三爷不是这些个昏王暗主,可是这份痴情又哪里差些,你去问问赵先生,你走了以后,三爷在轮椅上又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又能站起来,听说你被四爷掳掠到西域去,他又服了那该死的流光散。”
素辉的泪水滑落:“木丫头,三爷十岁被人设计从马上跌下来,那么小的孩子,混身都是血,看到谢夫人时候,他还是忍痛对谢夫人笑着,想让她宽心,可是她就死在三爷的怀里,三爷小从孤苦伶丁的,对别人都是防心很重的,可是一旦真心喜欢那个人,就会对他实心实意,求你了,”素辉半跪在踏沿上,诚挚道,“木丫头,莫要再折磨他了,他以前喜欢过锦华夫人,那只是小时候不懂事的喜欢,可你是他的磨障啊,一道他永远也跨不过去的坎啊。永业七年从弓月城回来以后,三爷就像死了一样,我们劝了多少天,他才振作起来,他现在活着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你,他就是为了找到你才撑到现在,木丫头,他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啊,这一回西营那位贵人爷临阵脱逃,改攻锦城,却又使绊子,引三爷弃宛城前往汝州,他明知道前往汝州必是损兵折将,凶多吉少,可他还是去了,他胸肩的伤到现在都愈合不了,要不是有韩先生及时赶到,夺回宛城,他便会留下千古骂名了,木丫头!你问问林神医,他这样折腾还有多少命留给他折腾?…成吗,木丫头,你们俩久死一生, 费了多少周折才能活着见面,不像我,再也见不到我娘了……你怎么就不明白,他根本不会真正伤害你的,就算闹个别扭,你也别把他当回事了,成吗?”
“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我泣不成声。
走入赏心阁的林毕延那张老脸上满是感慨,拉开了素辉,沉沉道:“瞧你这蠢孩子,她现在不宜激动啊。”
素辉扶着我,走到窗前,打开赏心阁的窗棂,我用手缓缓地挡了挡西安的阳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肺腑间满是梅花的清香。
西枫苑的春梅悄悄地吐了蕊,压在嫩枝头上的冰雪慢慢地消融,冰霄被春风吹散了,扬扬洒洒地汇入莫愁湖粼粼的湖面,青蛙呱呱地爬出泥洞,蝴蝶挣扎地破茧而出,在青蓝的天空展翅高飞,宫雪梅莹澄澄地开了一片,小松鼠钻出小窝,在宫雪梅枝头欢快地跳上跳下,印证着西京的大地迎来了生机勃勃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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