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说得空了便多去瞧瞧夜华。可回到昆仑虚后。便一直没能得出空来。
墨渊终于定下了闭关修养的日子。在七日之后。折颜要为墨渊炼些丹药。令他闭关时带进洞里去配着疗养。点了我来帮他打下手。我成天在药房与丹房中徘徊来去。连歇下来喝口茶润嗓子的空闲都没有。赶在九月初二上午。将炼成的丹药装在一个玉瓶中呈给墨渊。让他带进了洞。他入洞前神色恹恹。没同众师兄说什么话。只单问了我一句:“夜华他对你好么?”我诚实答了。他点了点头。入了洞。
墨渊入关后。总算没神仙再来朝拜了。我数了数山上的茶叶。将将喝尽。
十五个师兄一一告辞回自己任上。留下了各自的小童子帮着九师兄照应。我跟着折颜和四哥便也告辞下山。
下山后。我一路飞奔前往凡界。
算来夜华如今已该十八九岁了。凡人就数这个岁数的风华最茂。不晓得六日前才十一岁的小夜华。他在凡世里风华茂起来时。会是个什么模样。
我怀着一颗激动的心。轻飘飘落在柳家大宅前。
可将柳家的地皮一寸一寸翻遍了。也没找着夜华。这一颗激动的心被冷水浇得个透心凉。
我失望地出了柳家。找个僻静处显出身形来。想了想。走到柳府跟前找了个看门的小仆一问。这一问。才晓得夜华他早几年便登科及第。去这凡世的天子脚底下做官去了。
柳府的小仆眼朝天豪情万丈:“我们大少爷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神童。天纵奇才啊天纵奇才。十二岁就入了太学。五年前皇帝爷爷开恩科。少爷随便一考就考了个头名的状元。从翰林院编修平步青云。如今已经做成了户部的尚书大人。天纵奇才啊天纵奇才。”
我对夜华做的什么官没兴趣。但晓得他的落脚处在哪里却很欣慰。遂重抖擞起精神来。捏了个诀闪上云头。朝他们天子的脚底下奔过去。
我在尚书府的后花园里寻得的夜华。
我寻着他时。他身着黑缎料的常服。正同一个素服女子把酒看桃花。他坐的那一处。头上一树桃花开得烟烟霞霞。
与他对案的素服女子像是说了句什么。他端起案上酒盅。朝那女子盈盈笑了笑。那女子立刻害羞状低了头。
他这一笑。虽和煦又亲厚。看在我眼中却十分刺目。
六日不见。他当我的定情物白送了。果然给我惹了乱七八糟的情债么?我醋意上涌。正待走近去探个究竟。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多日不见上神。素锦在此给上神请安了。”
我一愣。转过身来。
这隐身的术法本就只是个障眼法。障得了凡人的眼障不了神仙的眼。我看着跟前一袭长裙扮相朴素的素锦。颇有些不习惯道:“你怎么在此处?”
她一双眼瞧着我。微弯了弯:“君上一人在凡世历劫。素锦担心君上寂寞。特特做了君上心心念念的人放到他身旁陪着。今日西王母办茶会。素锦得了一个帖子。路过此处。便顺道下来瞧瞧素锦做给君上的这个人。她将君上服侍得好不好。”
我滞了滞。转头望向同夜华在一处的那个素服女子。方才没太留神。如今一瞧。那女子果然只是个披了人皮的人偶。我摸出扇子淡淡敷衍了句:“有心了。”
她殷切望着我道:“上神可知素锦是按着谁的模样做的这个人偶么?”
我偏头细细打量了几眼。没觉得那素服女子一张脸有甚特别。
她眼神飘渺道:“上神可听说过。素素这个名字?”
我心中一颤。素锦这小神仙近日果然大有长进。甫见便能精准地踩到我的痛脚。我怎么会不晓得团子那跳了诛仙台的亲娘。夜华那深爱过的先夫人叫什么名。但自从我察觉自己对夜华的心思后。便仔细打包了攸关团子他亲娘的所有八卦。扔进箱子里上三道锁锁了起来。发誓绝不将这箱子打开。省得给自己找不痛快。我并不是夜华他爱上的第一个人。每每想起便遗憾神伤。但天数如此。也无从埋怨。只能叹一叹时运不济。情路多舛。
素锦瞧了瞧我的神色。道:“上神无须介怀。如今君上是个凡人。才瞧不出他面前坐的是个人偶。能得一个成全。叫他把心心念念的梦想圆满了。待君上回归正身。即便那人偶长的是素素的脸。依着君上的脾性。又焉能将一个人偶看在眼中。”
她这是在告诉我。如今夜华已将这人偶十分地看在眼中了?
我呵呵笑了两声:“你倒不怕夜华他回归正身时。想起你诓他这一段。怪罪于你。”
她神色僵了僵。勉强笑道:“素锦不过做出一个人偶来。放到君上府前的街市上。若君上对她无意。两人便也只得一个擦肩之缘。但却是君上一眼瞧中了她。将她带回了府中。倘若到时候君上怪罪素锦。素锦也无话可说。”
我胸口一闷。抚着扇子没答话。
她柔柔一笑。道:“可见。若真是将一个人刻进骨子里的喜欢。那即便是喝了幽冥司冥主的忘川水。也还能留得印象。转回头再爱上这个人的。对了”她顿一顿。慢悠悠道:“上神可知。君上三百年来。一直在用结魄灯集素素的气泽?”
脑中刹时像拍过一个响锣。震得我不知东南西北。胸中几趟汹涌翻滚。
他。夜华他此前是打算再做一个素素出来么?
六日前那一夜。我坐在夜华的床边问他认不认得我。他说认不得。六年后。他却将街上一个本该也认不得的女子领回了家中。果真是他爱我不如他当初爱素素深。便识不得我。又或者说。或者说。三道锁锁住的那口箱子轰隆一声打开。或者说只因我蒙上眼时有几分像他那位先夫人。夜华他才渐渐爱上的我?灵台上半分清明不在。脑子乱成一团糊糊。连累得心口也痛了几痛。
可纵然脑子里乱成一团。我钦佩自己仍将上神的架子端得稳妥。从容状道:“情爱这个事你参详得不错。果然要如此通透。才能忍着夜华的忽视。还能在他侧妃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两百多年。见今的小辈中。你尚算是识大体的了。做的这个人偶做得挺细致。让她陪着夜华也好。省了本上神许多功夫。回头夜华若要怪你诓了她。本上神记得帮你说两句好话。”
她一脸的笑凝在面皮上。半日没动弹。良久弯了弯嘴角。道:“多谢上神。”
我抬手挥了挥。道:“西王母的茶会耽搁了就不好了。”
她低头跪安:“那素锦先退下了。”
待素锦走后。我转头瞟一眼。那人偶正同夜华斟酒。桃树上几瓣桃花随风飘下来。散在夜华的发上。那人偶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轻轻一拂。将花瓣拂下去了。她抬起头来望着夜华羞涩一笑。夜华没说什么。饮了杯酒。我的头乍然痛起来。
四哥时常说我这狐狸脑子里头筋没长全。做事情全随心而性。所幸阿爹阿娘造化好。才叫我没吃多少大亏。但也很丢了些九尾白狐一族的脸。固然我觉得他丢脸丢得比我多过几重山去了。但念着他比我大。我让着他。
如今。我才觉得四哥说的话句句都是道理。我做事情着实随心。又不大动脑子。譬如夜华最初同我表那个白。他说他喜欢我。他说着我便听着。从没想过四海八荒一众的女神仙里头他怎么就偏偏瞧上了我。即便后来我也瞧上了他。两情相悦之时。也没想过去问问他这件要紧事。若他果真是因着团子娘才喜欢的我。我白浅和一个替身、和眼下这个与他斟酒的人偶又有什么分别。虽也晓得同个死人计较显得忒没肚量。但情爱这个事。却实实在在容不得人充体面大度。
心头一把邪火半天浇不下去。我揉着额角。觉得是时候把同夜华的一些事摊出来仔细想想了。遂捏诀上云头。一路迷迷瞪瞪回了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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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我拿出结魄灯来在夜明珠底下观赏。这盏灯一直放在西海大皇子处助他养气凝神。墨渊醒后被折颜取了回来。一直搁在青丘。在九重天上时。夜华没问起。我便也忘了还。
夜明珠铺开的一片白光底下。这一盏结魄灯燃起黄豆大一点灯苗。瞧着无甚稀奇。可谁晓得。这无甚稀奇的一盏灯里头。却盘着一个凡人三百年的气泽。
我越想心头越沉。素锦说的话虽不可全信。却还有天庭中的小仙娥奈奈的话做保证。如今我得空来一桩桩一件件盘算过去。夜华他这三百多年来确然是对团子的亲娘情深似海。他是个长情之人。这似海的一腔深情。磨了三百年都没被被磨成灰飞。怎么一见着本上神。他就立刻移情别恋了?
我越想越觉得肝胆里那把邪火烧得旺。连带着肺腑之间爬过一道又一道的委屈。我爱夜华是因着他这个人而爱他。譬如他同我的师父长得像。我也没一刻将他当作墨渊过。若我也将他看做墨渊的替身。怕是每次见到他都要恭敬问安。半点亵渎不得。
我既是这样对的他。自然希望他这样对我。倘若他是因我像团子娘。而他对团子娘相思不得。这才转而求其次寻的我。那我白浅委实受不起他这个抬爱。
迷谷在外头低声道:“姑姑。需同你抬些酒来么?”
我沉默应了。
迷谷抬来的酒全是些没存得老熟的新酒。阳刚之气尚未被泥土调和得阴柔。灌进口中。嗓子处便是一股燥辣之意。烧得我发昏的脑袋愈加昏沉。大约迷谷他见我今日回来时有些神不守舍。便心领神会了。才特特挑出的这些烈酒。一得令便搬进我房中。
我喝得眼前的结魄灯由一盏变成了十盏。自觉喝得差不多了。便站起来跌跌撞撞去睡觉。朦朦胧胧却睡不着。总觉得桌上有个东西亮亮的。刺得人眼睛慌。难怪总睡不着。我坐在床沿上眯着眼睛去看。依稀是盏灯。哦。大约是那盏结、结什么玩意儿的灯来着?
我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那灯亮亮的亮得人心头发紧。我身子软着爬不起来。便隔着七八步去吹桌上的灯。吹了半晌没吹熄。想用术法将它弄熄。却一时间又想不起熄灯的术法是哪一个。我唏嘘了一声倒霉。干脆随便捏了个诀朝那结什么玩意儿的灯一比。哐当一声。那灯似乎碎了。也好。灯上的火苗子总算熄了。
这么一折腾完。天上地下全开始转圈圈。我立刻倒在床上睡死过去。
这一睡。我睡了两天。睡得想起了许多往事。
原来五百多年前。擎苍破出东皇钟。我费力将他重新锁进去后。并没同阿爹阿娘他们说的那般。在狐狸洞里安详地睡了两百一十二年。而是被擎苍种了封印。落在了东荒俊疾山上。
什么素素什么团子娘什么跳诛仙台的凡人。那根本统统都是彼时无能又无知的本上神老子我。
我还奇怪飞升上神的这个劫怎的如此好历。不过同擎苍打了一架。短短睡了两百一十二年。便在睡梦中位列上神了。三百年前从狐狸洞中醒转过来。我目瞪口呆瞧着自己从银光闪闪变成金光闪闪的元神。还以为是老天做给我一个人情。感激地觉得这个老天爷他是个仁慈的老天爷。
殊不知。同擎苍打那一架不过是个引子。我飞升上神历的这个正经的劫。却是一个情劫。我赔上一颗心不说。还赔了一双眼睛。若不是擎苍当初将我的仙元封印了。跳诛仙台时还得赔进去一身修为。老天办事情半点不含糊。仁慈仁慈。他仁慈个鬼。
我总算明白过来夜华他在青丘时为何常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白过来凡界住客栈那夜。朦朦胧胧的一句“我既望着你记起。又望着你永不再记起”并不是我睡迷糊了幻听。一切都有丁有卯。是夜华他当年冤枉了我。他觉得对不住我。
他怕是永不能晓得我当初为何要给团子起名叫阿离。永不能晓得我为何要跳诛仙台。
旧事纷至沓来。三百年前那三年的痛却像就痛在昨天。什么大义什么道理。什么为了维护我这一介凡人的周全而不得不为的不得为之。此时我全不想管。也没那个心思来管。我从这一场睡梦中醒来。只记得那三年。宿在一揽芳华中的一个个孤寂的夜。一点点被磨尽的卑微的希望。这情绪一面倒向我扑过来。我觉得无尽苍凉伤感。那三年。本上神活得何其脓包。何其悲情。
我觉得如今我的这个心境。要在十月同夜华成亲。有些难。我晓得自己仍爱他。三百年前我就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三百年后又被他迷得晕头转向。可见是一场冤孽。爱他这个事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可想起三百年前的旧事。这颗爱他的心中却硬气地梗着一个大疙瘩。同样地。我消不了这个疙瘩。我不能原谅他。
迷谷打水送进来供我洗漱。看了我一会儿。道:“姑姑。可要我再去抬些酒来?”
我伸手抹了把脸。才发现满手的水泽。
迷谷果然抬了酒进来。上一顿我喝了七八坛。以为将四哥存的全喝完了。迷谷却还能抬进来这么五六坛。可见他那几间茅棚中私藏了不少。
我每喝便醉。醉了便睡。睡醒又喝。再醉再睡。单调过了三四日。第五日傍晚醒过来。迷谷在我房中坐着。敛眉顺目道:“姑姑着紧身子些。窖中已无酒可搬了。”
迷谷多虑。我身子没什么可操心。终归只是没力气些。没像凤九那般不中用。伤个情喝个小酒喝得差点将黄胆吐出来。且经过这一番历练。大约酒量还能增进不少。
没了烈酒的滋润。我的灵台得以恢复半扇清明。这半扇清明里头。叫我想起件无论如何也不能忘的大事。我那一双长在素锦眼眶子里头的眼睛。须得寻个时日讨回来。
那时我历情劫。被素锦她趁火打劫夺了眼睛。如今我的劫既已经历完了。那双眼睛放在她眼眶子里头也终归不大妥当。她自己想必养着我的眼睛也不自在。
择日不如撞日。我唤出昆仑扇来。对着镜子略整了整妆容。唔。脸色看起来不大好。为了不丢青丘的面子。只得翻出一盒胭脂来仔细抹了抹。
我容光焕发地上得九重天。捏个诀轻易避过南天门的天兵天将。一路畅通无阻直达洗梧宫中素锦住的畅和殿。
典范她真会享福。正靠在一张贵妃榻上慢悠悠闭目养神。
我显出身形来。方进殿的一个侍茶小仙娥惊得呀一声叫唤。典范刷地睁开眼睛。见着是我。一怔。嘴上道:“上神驾到。素锦不胜惶恐。”翻身下榻的动作却慢悠悠的。稳当当的。果然不胜惶恐。
我在一旁坐了。她拿捏出个大方的笑容来。道:“素锦揣摩上神圣意。大约是来问君上的近况。若说起君上来。”顿了一顿。将那十分大方的笑做得十二分大方:“凡世的那个素素。同君上处得很好。也将君上他照看得很好。”
笑意衬得她面上那双眼睛盈盈流光。我抚着扇面做出个从容的模样来。道:“如此这般。自然最好。夜华这厢托你的照拂令我放了心。是以今日。我便想着也来关怀关怀你。”
她疑惑看我一眼。
我端庄一笑:“素锦。本上神的眼睛你用了三百年。用得好不好?”
她猛一抬头。脸上的血色由润红至桃粉。再由桃粉至惨白。瞬间换了三个色。煞是有趣。她颤着嗓子道:“你、你方才说什么?”
我展开扇子笑道:“三百年前本上神历情劫。丢了双眼睛在你这里。今日掂起这桩事。便特地过来取。你看。是你自己动手还是由本上神亲自动手?”
她往后退了两步。撞在身后贵妃塌的扶臂上。却没觉着似的。嘴唇哆嗦道:“你是。你是素素?”
我不耐烦摊开扇面:“到底是由你亲自剜还是本上神帮你剜?”
她眼睛里全无神采。手紧紧绞着衣袖。张了几次口。却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好半天。似哭似笑道:“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明明只是个凡人。怎么会是你。她明明只是个凡人。”
我端过旁的桌案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浓茶。奇道:“一个凡人怎么。一个上神又怎么。只因我三百年前化的是个凡人。脓包了些。你这个小神仙便能来夺我的眼睛。匡我跳诛仙台了么?”
她腿一软。歪了下去。“我、我”地我了半天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我挨过去手抚上她的眼眶子。软语道:“近日本上神人逢喜事。多喝了几坛子酒。手有些抖。大约比你自个儿动手痛些。你多担待。”
我手尚没下去。她已惊恐尖叫。我随手打出一道仙障。隔在畅和殿前。保准那些小童子小宫娥即便听到她这个声儿也过不来。
她瞳色散乱。两只手死死抓住我的手。道:“你不能。你不能……”
我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脸:“三百年前你就爱扮柔弱。我时时见得你你都分外柔弱。就不能让本上神开开眼。看看你不柔弱时是个什么模样么?夜华剜我的眼时说欠人的终归要还。当初你自己的眼睛是怎么没的。我们两个心知肚明。我的眼睛是怎么放到你眼眶子里去的。我们两个也心知肚明。你倒说说。我为什么不能拿回自己的眼睛。难道我那一双眼睛在你眼眶子里搁了三百年。就成你自己的东西了?”
话毕。手上利索一动。她惨嚎了一声。我靠近她耳畔:“三百年前那桩事。天君他悄悄办了。今日这桩事。我便也悄悄办了。当初你欠我的共两件。一件是眼睛。另一件是诛仙台。眼睛的债今日我便算你偿了。诛仙台的债。要么你也正经从那台子上跳下去一回。要么你跟天君说说。以你这微薄的仙力去守若水之滨囚着擎苍的东皇钟。永生永世再不上天。”
她身子一抽一抽的。想是痛得紧了。此种痛苦我也遭过。大约估摸得出来。她痛得气都抽不出来。却硬逼着蹦了三个字:“我……决不……”
不错。总算没再同我扮柔弱。勉强硬气了一回。我抬高她满是血污的一张脸。笑了两声:“哦?那你是想让本上神亲自去同天君说。但我这个人一向此时说一套。换个时辰说的又是另一套。若是我去同天君提说。就不晓得那时候说的还会不会是此时口中这一套了。”
手底下她的身体僵了僵。继而痛苦地蜷成一团。我心中念了句佛。善恶果报。天道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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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方又出走了。四哥又去寻他了。十里桃林中。只得折颜一个。
当我将手上一双血淋淋的眼睛递给折颜时。他甚惊诧。对着日光端详了半日。道:“这眼睛逾三百年竟还能寻得回来。是个奇事。”又道:“你喝了我给的药。如今却又记起了那一段伤情的前程过往。也是个奇事。”
这双眼睛从一尊仙体上脱下来不能超过七七四十九日。否则便只能报废了。折颜觉得稀奇。大约他以为当初我那眼睛丢了便是丢了。没想到却安在了别人脸上。以至于今日将这眼睛要回来。还能重新安回我的眼眶子。
我勉强笑了笑。
他瞟了一眼我面上的神色。大约心领神会我不愿谈论当初的过往。便只善解人意咳了两声。没再多问。
折颜说他需花些时日来除这眼睛上的一些浊气。除尽了再与我换眼。我欣然允之。顺便从他后山中扛了几缸子酒。腾上云头回了青丘。
如此又是几日醉生梦死。我嘱咐迷谷帮我留意着九重天上太子侧妃的动向。且近日青丘闭谷。我谁也不见。
折颜酿的酒。其段数果然不知比迷谷私藏的高过几重山。昨日竟醉得吐了胆汁。头也疼得几欲拿把剑沿着额角从左到右穿过去。但这么挺好。一闭眼就天旋地转的。便再没什么空闲去想旁的事了。
迷谷劝我缓一缓。好歹闲个一两日莫再酗酒。多加保重。
可此次与我以往伤情都十分不同。一日不醉便无法成眠。
我醉得狠了便什么也不晓得。但醉得不狠时。隐约记得迷谷常来同我说说话。他说了许多话。大多是些无关紧要之事。有两桩我记得清楚些。一桩是九重天上我着他多留意的那位太子侧妃不晓得受了什么刺激。终于悟了。向天君呈了书。甘愿脱出天族的仙籍。到若水之滨一面修行一面守东皇钟。天君感念其善德。遂准了。一桩是下凡世历劫的太子夜华。本应喝了忘川水什么都记不得的。却笃信鬼神。穷其一生追寻青丘仙境。虽官至宰相然终身未娶。二十七岁郁郁病卒。遗言命其家仆将尸首烧成一团灰。和着贴身带的一个珠串合葬。
我不晓得迷谷说这桩事时我是不是洒了两滴泪。若我当真洒了这么两滴泪。又是为什么洒的呢?我喝得多了。脑子转不快。想不大明白。
也不晓得过了几日。迷谷急匆匆踏进狐狸洞。来传话给我。说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夜华君。已在青丘谷口等了七日。想要见我。
迷谷说他守着我这个做姑姑的下给他的令。不敢放任何人进来。即便是夜华他也不敢放进来。但七日已过。夜华没有半分要走的迹象。他做不得主。于是只好进来通传我。看看我的意思。
我几天没转的脑子终于转起来。
哦。夜华他在凡世时二十七岁便病卒了。两把黄土一埋。自然要回归正位。
不晓得怎么。心中突然一阵痛似一阵。我压着心口顺了桌腿软下去。迷谷要来扶。我没让他扶。
靠着桌腿望了一会儿房梁。我想见见夜华。
我想问问他三百年前。果然是因素锦背叛他嫁给了天君。他伤情伤得狠了。才一狠之下取了化做个凡人的我?
他可是真心爱上的我?他在天宫冷落我的那三年。可是为了我好?他爱着我的时候。是不是还爱着素锦?倘若是爱着的。那爱有多深?若我不是被诓着跳下了诛仙台。他是不是就会心甘情愿娶了素锦?他如今对我这样深情的模样。是否全因了心中三百年前的悔恨?
越想越不能继续想下去。我用手捂住眼睛。水泽大片大片从指缝中漫出去。若他说是呢?他全部都说是呢?
我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动手杀了他。
迷谷在一旁担忧道:“姑姑。是见。还是不见呢?”
我长吸一口气。道:“不见。跟他说。让他再不要到青丘来了。我明日便去找天君退婚。”
良久。迷谷回来。在一旁默了一会儿。道:“太子殿下他。脸色十分不好。他在谷口站的这七日。一步也没挪过地方。”
我瞟了他一眼。灌了口酒。没答话。
他磨磨蹭蹭道:“太子殿下他托我带句话给姑姑你。他想问问你。你当初说。若他在凡界惹了桃花。便将他绑回青丘来锁着。纵然他在凡界除开捡了个同你做凡人时一般模样的侍女回家。伺候他病中的母亲外。半朵桃花也没招惹过。你当初许给他的这句话。却还算数不算数?”
我一个酒坛子摔出去。失声道:“不算数。什么鬼话统统不算数。滚。你让他滚。我半点都不想看到他。”
我心中却悲哀地晓得。自己不是不想见到他。只是心中梗着这一个结。不知道如何来见他。
第二日我并未上九重天去退婚。只觉得先姑且拖着罢。等哪日有心情再去。但短期内。怕是难得会有这个心情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迷谷说夜华他仍在谷口立着。没挪一丝地方。我同他说。若他再提起夜华这个名字。便将他打回原形再去当个万儿八千年的迷谷树。他才终于住了口。
我已不再怎么喝酒。因自从晓得夜华在青丘外头立着时。我喝酒每每越喝越清醒。越清醒越伤情。越伤情越不能入睡。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我精神头忒不济的当口。一日清晨醒来。却感知到五百年前加诸在东皇钟上封印擎苍的那几成仙力。有大波动。
我心中突突跳了几跳。果真是多事之秋。近日的事多得前仆后继。半点不辜负“最烦恼是秋时”这个名号。大约。前鬼君擎苍他又一轮功德圆满。要破出东皇钟了。
我匆匆洗了把脸。着迷谷赶紧去十里桃林给折颜传个话。让他来帮我一把。
五百年前擎苍头一回破出东皇钟时。我勉强能拦住他将他重锁回钟里。但一场架打得东皇钟破损不少。我不得已只得耗五成修为将它补好。如今身上还剩的这些修为。笼统一算。蛮攻也罢。智取也罢。倘若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便该晓得无论如何也战不过他。
但擎苍不是个善主。被关了这么些年。保不准破钟而出后狂性大发。要重启这八荒神器之首灭噬诸天。将八荒四海并三千大千世界一应烧成惨白灰烬。
想到此处。方才睡梦中仍扰着我的风月烦恼事再不是烦恼事。我捞了昆仑扇。闪身纵上云头。急急朝若水奔去。打算在折颜赶来之前。先勉力撑一撑。万不能由着擎苍将东皇钟开启了。
我早晓得会在谷口处遇到夜华。他一直在这谷口等着。若我出青丘。势必遇得到他。我闭了闭眼。假装无动于衷从他身边擦过。被他一手握住了袖子。他一张脸白得吓人。神情憔悴且疲惫。
这个要紧功夫哪里容得同他虚耗。我转过头一扇子斩断被他拉着的那半管袖子。刺啦一声。他愣了愣。喉咙里沙哑地滚出两个字:“浅……浅。”
我没搭理。转身继续朝若水奔。眼风里虚虚一瞟。他亦腾了云。在后头跟着。
多年以后。我常常想。那时候。那时候哪怕我就同他说上一句好话呢。哪怕就一句呢。可我只是冷冷瞟了他一眼。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若水下视茫茫。一派滔天白浪。上空压着沉沉的黑云。高塔似的一座东皇钟矗在若水之滨。摇晃间带得一方土地轰隆鼓动。本应守着东皇钟的素锦不见踪影。估计见着这阵仗心中害怕。找个地方躲了。
半空的云层中见得若水之野土地神的半颗脑袋。五百年前我同这土地有过一面之缘。他在云缝中甚担忧望着躁动的东皇钟。转头一瞟。见着我同夜华。赶紧拜上来惶恐道:“姑姑仙驾。若水神君已去天上搬救兵了。令小仙在此候着。此次擎苍的这股怒气尤其不同。若水下的神君府都震了几震。小仙的土地庙也……”他自絮絮说着。忽地钟身闪过巨大白光。白光中隐隐现出一个人影来。
我暗道不好。正欲冲下云头。身形却忽地一滞。
夜华他在背后使了个绊子。趁我不留神给我下了定身咒。且电光火石间还祭出个法器来捆住了我双脚双手。我动弹不得。眼看着擎苍快要从钟里出来了。急声道:“你放开我。”
他没搭理。将我一把推给若水土地。轻飘飘道了句:“照看好她。无论发生什么也别让她从云头上跌下来。”话毕左手一翻。现出一柄寒光泠泠的宝剑。
我眼见着他持着这柄宝剑。迎风按下云头。直逼东皇钟带出的那片银光。只觉得天都塌了。张了几次口。全说不出话来。凌凌冷风扫得我一双眼生疼。夜华逼进那片银光之时。我听得自己绝望道:“土地。你放开我。你想个法子放开我。夜华他这是送死。他身上的那点修为。这是在送死啊!”
土地喃喃回应了些什么。大约是说这法器自有窍门。他解不开。这定身咒也定得古怪。他仍解不开。
求人不得只能自救。我凝气欲将元神从体中提出。却不想那法器不只锁神仙的肉身。也锁元神。我这一番拼死的挣扎全是无用。泪眼朦胧中东皇钟钟身四周的银光已渐渐散去。夜华同擎苍斗法带出的电闪雷鸣直达上天。土地在我们身旁做出一个小小的仙障来。以防我被这些戾气伤着。
夜华他用来绑我的这个法器是个厉害法器。我大汗淋漓冲破了定身咒。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这个法器。
天昏地暗间。土地在我耳旁道:“姑姑。此处仍有些危险。小仙这仙障也不知能撑住几时。要不挪挪地方罢。”
我听得自己的声音飘忽道:“你走罢。我在这里陪着夜华。”
我此时虽被捆着。是个废物。于夜华他没有一丝用处。即便如此。我也想陪着他。看着他。
我从未见过夜华拿剑的模样。没想到他拿剑是这个模样。
传闻夜华的剑术了得。他手中剑名青冥。那些仰慕他的小神仙称青冥既出。九州失色。我初听得这个说法。觉得大约是他们小一辈的浮夸。今日见着青冥剑翻飞缭绕的剑花。九州失色诚然有些浮夸。但那光华却着实令人眼花缭乱。一动一静之间带出的雷霆之气。将我的眼晃得一阵狠似一阵。
他二人打得难分难解。我站得太高。并不大能留意到谁占了上风。但我晓得夜华他定然撑不得多久。我只盼着他能撑到折颜来。哪怕撑得他爷爷派的一干不中用的天兵天将来也好。
若水之滨飞沙走石。黄土漫天。忽听得擎苍长笑三声。笑毕长咳了一阵。缓缓道:“今日败给你。我不服。若不是五百年前的大伤尚未将养好。今日出钟又折了许多力气。我绝无可能败给你这黄毛小儿。”
那一派浓浓的烟尘渐散开。夜华以剑支地。单膝半跪在地上。道:“终究你是败了。”
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去。颤抖着与土地道:“下方没什么了。你快将我放到地上去……”
土地手忙脚乱解仙障之时。东皇钟爆出一片血色红光。我灵台中半分清明不剩。擎苍不是败了么?他既败了。那东皇钟缘何还能开启?
夜华亦猛抬头。沉声道“你在这钟上头动了什么手脚?”
擎苍躺在尘土之上。微弱道:“你想晓得。为何我动也没动东皇钟。他却仍能开启。哈哈。我不过用了七万年的时间。费了一番心思。将我的命同它连在一起罢了。若我死了。这东皇钟便会自发开启。看来我是要死了。不晓得与我陪葬的。是小子你。还是八荒的众仙……”
他话尚未说完。我眼睁睁见着夜华扑进那一团红莲业火。
是谁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不!”
不。不能?抑或是不要、不许?东皇钟开启了又怎么。八荒众神都被焚尽又怎么。终归我们两个是在一处的。烧成灰也是堆成一堆的灰。你怎么。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夜华他扑进东皇钟燃出的红莲业火时。锁住我手脚的那一件法器忽然松了。是啊。若法器的主人修为散尽了。这法器自然再捆不住人了。
红莲的业火将半边天际灼得血红。若水之滨一派鬼气深深。我拼出全身修为祭出昆仑扇朝东皇钟撞去。钟体晃了一晃。在那红光之中。我寻不见夜华的身影。
仿若从地底传来的恶鬼噬魂声。那声音渐渐汇集。像是千军万马扬蹄而来。哐——。东皇钟的悲鸣。
红光闪了几闪。灭了。一个黑色的身影从东皇钟顶跌落下来。
我踉跄过去接住他。退了两退。跌在地上。他一张惨白的脸。嘴角溢出丝丝的血痕。靠在我的臂弯中。眼中深沉的黑。一身玄色的长袍已被鲜血浸得透湿。却因着那颜色。并看不出他浑身是血。
折颜说:“我一向觉得夜华总穿玄色十分奇怪。那次同他喝酒时便问了一问。我本以为他是极喜欢这个颜色的。他端着酒杯半天。却同我开玩笑道。这个颜色不大好看。但很实用。譬如你哪天被人砍了一刀。血浸出来。也看不出那是一滩血。只以为你撞翻了水罐子。将水洒在身上了。看不出来你受伤。你着紧的人自然便不会忧心了。你的仇人自然也不能因砍到了你而痛快了。”折颜告诉我这番话的时候。我也欣慰夜华这闷葫芦终于学会说玩笑话了。可到今日我才知道。他说的全是正经的。
三百年前。当我化成懵懂无知的素素时。自以为爱他爱得深入骨髓;待我失了记忆。只是青丘的白浅。当他自发贴上来说爱我。渐渐地令我对他也情动时。也以为这便是爱得真心了。
我不能原谅他当年不分青红皂白剜了我的眼睛。逼得我跳下了诛仙台;不能原谅如今他口口声声地说爱我。不过是因着他当年欠了我的债。觉得愧疚;不能原谅他至始至终。从不懂我。说到底。我白浅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到头来。在情之一字上。却自私得毫无道理。半点沙子也容不得。可我前世今生接连两次栽到他的身上。两回深深动情都是因的他。如今想来。我也未必曾懂得他。
譬如他为什么总穿这一身玄袍。原来不是因为喜欢这个颜色。原来是为了不叫着紧的人忧心。不在仇人跟前示弱。我忘了。他一向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
七万年前。墨渊用元神生祭东皇钟时。口中吐的血。比他现在嘴角溢出的这几丝血痕。岂是多了百倍。他的修为远比不上那时的墨渊。那本应吐出的百倍的血。哪里去了?
我低下头猛地咬住他的嘴唇。全顾不得他身体那微微的一震。只管用舌头顶开他的齿关。用力探进他口中。能感到一股腥热的东西沿着我同他两口胶合的缝隙蜿蜒淌下。他一双眼睛黑得越发深沉。
我同夜华。在我是白浅的这一世里。相爱不过九重天上的个把月。最亲密的。不过那几夜。
他一把推开我。咳得十分厉害。大口大口咳出的血刺得我的眼睛狠狠花了一花。推我那一把想是已使尽了他最后的力。他就那么歪在地上。胸膛不停地起伏。却动弹不得。
我爬过去将他重新抱住:“你又打算把他们全吞到肚子里?你现在才多大的年纪。即便软弱些。我也没什么可失望的。”
他好容易平复了咳嗽。想抬起手来。却终归没抬上来。明明连说话都吃力。却还是装得一副从容样子。淡淡道:“我没什么。这样的伤。并不碍事。你。你别哭。”
我两只手都抱着他。没法腾出手来抹脸。只瞧着他的眼睛:“用元神祭了东皇钟的。除了墨渊。我还没见到有谁逃过了灰飞烟灭的命运。便是墨渊。也足足睡了七万年。夜华。你骗不了我的。你要死了。对不对?”
他身子一僵。闭上眼睛。道:“我听说墨渊醒了。你同墨渊好好在一起。他会照顾好你。会比我做得更好。我很放心。你忘了我罢。”
我怔怔望着他。
那一刹那仿如亘古一般绵长。他猛地睁眼。喘着气道:“我死也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我一生只爱你一个人。浅浅。你永远不能忘了我。若你胆敢忘了我。若你胆敢……”声音却慢慢沉了下去。复又低低响起:“我又能怎样呢?”
我靠近他耳边道:“你不能死。夜华。你再撑一撑。我带你去找墨渊。他会有办法的。”他的身子却慢慢沉了下去。
我靠近他的耳边大吼:“你若敢死。我立刻便去找折颜要药水。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剩。我会和墨渊、折颜还有四哥一起。过得很好很好。永远也不会再想起你。”
他的身子一颤。半晌。扯出一个笑来。他说:“那样也好。”
他在这世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那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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