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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十三章 机缘 作者:猫腻  txt下载  章节列表  繁體中文



第十三章 机缘
  过一会儿,桑桑看着老人认真说道:如果你只喜欢本国女子,不喜欢燕女,我也认识一些青楼姑娘,但想要她们替你生孩子,花费估计是个大数目。”
  老人又是一阵恍惚,沉默很长时间才艰难地清醒过来,神情严肃说道:“我不是想找老婆生孩子,我是想找一个徒弟继承我的衣钵。
  这下轮到桑桑恍惚了,她心想找徒弟这种事情和我能有什么关系?我的骨骼并不清奇,身世也绝不离奇,而且虽然您身上的棉袄确实挺脏,但这些天似乎也未曾乞讨过……怎么看也不像是小时候听宁缺讲过的那些故事里的世外高人模样。
  “你想收我做徒弟,还是想请我帮你找个徒弟?”她认真问道。
  老人认真回答道:“我想收你做徒弟。”
  桑桑决定不再理他,蹲下身子开始擦拭桌腿。
  老人看着光亮可鉴,绝对找不到一处污渍的桌腿,沉默不语。
  老人没有离开老笔斋,而是沉默地跟着桑桑,看桑桑。他看桑桑擦拭桌椅,打扫不存在的浮尘,重新修理早就修好了的铺门,看桑桑关铺门,看桑桑汲井水,看桑桑淘米择菜煮饭切蒜,看桑桑坐到桌旁开始一个人吃饭。
  桑桑没有请他一起吃饭的意思,很奇妙的是,也没有请他离开的意思。
  隔着窗户,老人看着沉默吃饭的她,同情说道:“你是不是很无聊?”
  桑桑捧着饭碗的手微微一僵,她看着白米饭上的三根青菜,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用力咀嚼口中的菜根,微黑的小脸腮处微微鼓起力
  吃完晚饭,桑桑洗碗,洗脸,洗脚,准备睡觉。
  临睡前,她抱出一床被褥,递给一直守在天井小院里的老人,说道:“如果没有地方睡觉,你在前面把桌子拼一拼,将就一夜。”
  老人威受到被褥的重量,心意愈发坚定,看着小姑娘认真问道:“你信机缘吗?”
  桑桑摇了摇头,然后她想到很多年前的相遇,以及这些年来和某人相依为命的生活,柳叶眼明亮些许,又点了点头。
  “我相信机缘。”老人说道:“我相信每个人注定遇到一些人,做一些事情,这些由昊天安排好的事情,就是机缘。”
  老人浑浊的眼眸里明亮渐盛,他望向小院外的长安夜景,沉默片刻后说道:“很多年前,我看到黑夜的影子落在这座城中,一朝看到,便是遇见。”
  “既然遇见,那便再也无法分离,只是看到的并不真切,遇见的并不具体,我只知道他存在,却不知道他究竟存在在哪里。”
  “然后我在长安城里看到一今生而知之的人,我觉得这是不对的事情,因为世上不应该有生而知之的人,所以我与他的机缘就此开始。”
  “我与他之间机缘便是看到他,然后杀死他。”
  “在看到他的九个月之后,我开始试图杀死他,但我知道我并没有杀死他,因为他还活着,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清晰感觉到他还活着的人。”
  “只是自那之后,机缘淡了,除了偶尔一次之外,我再也未能看到他在哪里。直至最近,我再次看到他,所以我过来找他,重续机缘。”
  老人像坐在高高门槛上的虔诚愚妇那般碎碎念着过往的事情,桑桑沉默听了很长时间,柳叶眼偶有明亮然后敛没,然后她问道:“找到他……你会做什么?”
  老人说道:“杀死他。”
  桑桑问道:“如果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为什么当年你没能杀死他?”
  “因为我们之间的机缘没有绝对相厚……不是谁都能轻易进这座城来杀人的,尤其是我,所以当年只能由这座城里的人来做,更关键的原因在于,整个世界对我眼睛所看到的画面前将信将疑,根本上他们并不相信我。”
  老人继续说道:“我并不清楚找到他之后会发生什么,昊天的安排永远不可能是我们这样的凡人所能忖度的,但我始终坚信一点,他是与我有大机缘的人,我以为自己来到长安,便是要了解这段机缘,直到……遇见了你。”
  老人看着桑桑微黑的脸颊,明亮的柳叶眼,沉默了很长时间,默然想到,那么多忠诚于自己的部属牺牲、令整座桃山和唐国感到不安、冥冥之中吸引自己前来长安城的真实原因,究竟是那抹黑夜的影子,还是身前的你?
  桑桑睫毛微垂,声音平静问道:“我跟着你能学到什么?”
  老人看着她微眨的眼睫毛,平常无奇的容颜,说道:“神术。”
  桑桑问道:“神术很厉害吗?”
  老人点点头,说道:“很厉害。”
  桑桑把头压得更低了些,从而显得睫毛更长了些,低声说道:我家少爷很厉害……我学会神术之后,能帮着他去打人吗?”
  老人微微一笑,说道:”肯定能。”
  桑桑抬起头,仰着微黑的小脸专注看着老人,勇敢问道:“能……打赢你吗?”
  老人看着小姑娘的小脸蛋儿,看着那些微黑如山石间那两汪像清泉般的眸子,直似要看到清透泉水的最深处,还是没有看到一丝杂质,只是透明透明绝对的透明,忍不住在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以一种预言般的庄严口吻说道:“一定能。”
  桑桑问道:“神术是什么术?”
  老人应道:“修行讲究是感知然后操控天地之间的气息,神术便是感知了解操控昊天的神辉,所谓神辉,你自生时便见过,清晨醒来时你见过,暮时闭门时你见过,夏日时你见过,冬雪飘时你同样见过,无时无刻你不曾见过。”
  桑桑微微蹙眉,问道:”那是什么?”
  长安城的深夜一片幽静,天穹之上繁星似锦,但终究不及白昼清明,老人站在逼仄的庭院之间,缓缓摊开双臂,似要承受世间所有的光芒。
  “昊天神辉,就是阳光。”
  话音落处,老人探出脏肮棉袄袖口的右手最前端、也就是中指尖处骤然变得明亮一片,不知从何处来的莹光汇聚于此,由内而外缓缓释放绽发,便似一朵光明之花,掩去指腹上的所有纹路,圣洁乳白,令人心生敬意。
  老人看着身前的小姑娘,辜静说道:”要感知昊天神辉,便是用上十年时间也不嫌多,所以最开始需要的便是绝大的隐忍和耐心。”
  听着这话,桑桑若有所思。她抬起右手竖起食指,把纤细的指头伸进黑暗的冬夜之中,微暗的指头在风中轻轻摇晃,然后生出一抹黯淡微弱的光线,就仿佛是风中的一盏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然而终究是亮着的,终究未曾熄灭。
  老人痴痴看着她纤细食指前端的光明,沉醉的仿佛酣醉,不愿醒来。
  天启十四年冬,逃离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因为冥冥中的感应来到长安城,他没有找到那抹黑夜的影子,却寻找到了自己的传人,这大概也是某种天启。
  大唐帝国西北边陲,距离渭城不远的草原某处。
  在某棵将要尽衰的冬树之下,一个穿着棉袄的书生正在做饭。
  他平静而专注地看看左手握着的那卷书,忽然想起某事,取下腰畔的水瓢盛一瓢水,注入已经尽数化为乳白色的汤锅之中,把锅中的沸意稍压。趁着争取来的时间,他开始慢条斯理地切肉,冻至分寸完美的羊肉在锋利的刀下片片飞舞,仿佛下起一场雪花,然而他的动作太慢,肉未切完,汤锅又沸。
  又一瓢清水注入汤锅之中,书生继续切肉。身材高大的夫子端着早已调好料的碗筷,眼巴巴地站在汤锅旁等着,不时发出一声恼火焦虑的叹息。
  “要说命运机缘这种事情……谁都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遇到什么,谁也不知道看到遇到的对于自己又意味着什么。嗯法和现实常常是相反的两个世界,比如前些天我们在渭城里看到的将军和那位大婶,也许他们会永生不老,也许明年他们就回撤回中原,但无论怎样发展,他们都不见得如表面那般欢喜。”
  夫子用筷子轻敲空空的碗,摇头叹息说道:“不欢喜,并不代表便会一定黯淡,我不认为这是一种悲伤,反而觉得充满一种戏剧喜威,就比如明明汤在这里,羊肉也在这里,但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我还没能吃到,这并不代表我会一直这样失落悲伤下去,也许稍后的第一口羊肉将是我这一生所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任何做为学生的人,一定要学会从老师光冕堂皇的言语中听出最真实的意愿,书生做为书院大师兄……当然是最能明白夫子所喜所厌的人,所以他把那卷书插回腰间,开始加快切肉的速度,避免老师稍后真的开始发飙。
  但正如陈皮皮曾经告诉过宁缺的那样,大师兄做事很认真,非常认真,所以他做事很慢,非常慢,于是虽然夫子拿着碗筷像乞丐一般在汤锅旁等着,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压力,切肉的速度依然没能增进太多。
  为了让老师分神,稍微缓解当下的精神压力,大师兄一边切肉,一边问道:“老师,难道您也看不到未来?”
  听着这个问题,夫子大怒,指着头顶灰蒙蒙的冬日天空喝斥道:“我连这道天都看不明白,哪里能看得到什么未来!”
  夫子放下手指,看着再次沸腾的汤锅,以及砧板上依然只如一场小……雪的肉片,悻悻然道:“如暴我什么都知道,哪里还用得着像个丧家之犬般惶惶不可终日?”
  大师兄切着鲜美微韧的羊肉,笑着暗想,老师你这一生哪里惶惶了?
  夫子把碗筷搁到砧板上,卷起袖子,轻而易举从他手里抢过锋利的菜刀,只闻得呢师呢数声,羊肉片片飞舞,转瞬间便堆成雪花山峰。
  羊肉入沸汤一荡便熟,夫子美滋滋持箸抢食,吃的淋漓痛快,汤汁顺着胡须淋漓,根本没想着让一让自己最疼的大徒弟,在草甸上低首啃草的老黄牛抬头白了他一眼,不满地哼了两声。
  看着老师开心模样,大师兄笑着摇了摇头,擦净双手,缓步走到那棵将衰的冬树下,看着草甸下方不远处那汪碧蓝的野湖,还有湖对岸远处那些若隐若现的马贼,缓缓挑起眉梢,若有所思问道:“老师,这湖就是小师弟的梳碧湖?”
  时间渐渐流淌,有些不知道的事情自然会通过某些方式知道,比如最终进入书院后山的并不是隆庆皇子,而是一个叫宁缺的小家伙。
  夫子盛了碗羊汤缓缓饮着,细长的眉尾似乎惬意地要在冬风间飘舞起来,他看着近处的碧湖和更远处某地,说道:“他在渭城成长,在梳碧湖成人。”
  大师兄点了点头,回首望着老师问道:“老师,我们为什么要来渭城?”
  夫子端着汤碗,看着梳碧湖畔那些忙于生计的马贼们,说道:”毕竟是自己的学生,虽说还没有见过面,但既然顺路,就算是做次家访吧。”
  大师兄想着去年春天离开长安书院前的那幕画面,想起当时夫子的交待,想起那少年身后背着的那把大黑伞,问道:“老师,您早就知道小师弟会成为小师弟?”
  夫子放下为碗,摸着微鼓的腹部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摇头说道:“世上从来就没有命中注定这种事情,既然如此,又何从预知?”
  “昊天也不能安排一切。”
  夫子抬头望向冬日草原高清的天穹,仿佛看到十几年前柴房里那个手持柴刀,浑身发抖的小男童,感慨说道:“很多年前,我见过你小师弟一眼,当时我只是觉得他很像一位故人,却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能活下来,而且到了我的身边。”
  大师兄看着草原微虑说道:“也不知道小师弟一个人进荒原,能不能应付得来。”
  夫子说道:“那是个很不容易的孩子,荒原是他的家,想来不至于太过狼狈,若真有太狼狈的那时,难道你不是他的师兄?”
  大师兄微笑低头,和若春风。
  凄厉的羽箭破空声,就像是尖锐的笛鸣,瞬间撕破营地上空的暮色。
  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簧枝飞至营地外时,早已歪斜缓慢的不成模样,似饮醉酒的汉子般狼狈堕到地上,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但营地里的人都清楚,对方的响箭用意在于警告或者说炫耀,所以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起来。
  草原远方那蓬烟尘渐渐散开,露出逾百骑真容。隐约能见马背上那些裹着兽皮棉甲的蛮子威武雄壮,他们单手持缰,癫狂怪叫,兴奋地仿佛看到了大量猎物。
  营地里的燕国骑兵分出一支迎了上去,相隔数箭之地时,那些草原蛮子嗯哨着散开,围着营地四周的平川浅水打转,不肯靠近,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宁缺第一个发现马贼的踪迹……抢先示警之后便跳下马车,沉默牵着大黑马,时刻准备上鞍,只是看着这群嗯哨游走回走的草原蛮子,他的眉头渐渐皱起在冬日草原上,能够集结起逾百精骑,已经是很大的马贼群,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开始盯上了送粮队,他下意识里向身旁看了一眼。
  墨池苑的少男少女们久居遥远南方的大河国,只在传说中听闻过北方马贼的凶残恐怖,这还是他们人生第一次与这些草原马贼正面对上。但包括天猫女在内,所有墨池苑弟子,沉默的眉眼间偶现紧张,却绝然没有慌张神色,各自手握细刀长柄,警惕地等待着稍后的战斗。
  便在此时,营地北方有三骑挟尘飞驰而出,借着最后的红火暮光高速分散。
  此行前往草原左帐王庭送粮,名义上由大河国墨池苑弟子负责,但负责粮队安全的燕国骑兵却并不怎么听从命令,彼此之间若即若离,互不统属,各看不顺眼,但看着那飞驰而出的三骑,酌之华忍不住赞了声。
  “能在第一时间决定遣使往王庭报信,燕将的反应速度不慢。”
  听着这话,宁缺摇了摇头,牵着大黑马走到她身旁,说道:“这些看着像马贼似的蛮子,说不定就是左帐王庭的骑兵。
  酌之华和马车旁的少女们听着这话都惊住了。
  宁缺也不解释,看着漠漠原野上那些游走的草原马贼,看着像三枝羽箭般飞驰而出的燕骑,说道:“若在南方燕境边塞,遣使报信还有成功的可能,但如今已经深入草原,这三名骑兵不可能跑出去。”
  当初在碧腰湖畔击败那名月轮国僧人,加上这些天共同生活的经历,大河国的少女们越来越信任宁缺,下意识里相信他的判断,天猫女更是惊地跳上马车,向越来越远的三名燕骑望去,脸上满是担忧神色。
  燕国将军的反应速度不可谓不快,但也正是因为快,所以宁缺已经无法再改变那三名燕骑的命运,更何况他现在只是一名大河国墨池苑的普通弟子。
  日头堕的越来越低,草原上的光线越来越黯淡,暮色越来越浓,那三名燕骑渐成血红画布前的微小剪影,只见三骑不知是被箭射中,还是被套马索拦下,惨然堕下,便再也没了任何动静。
  过了些时间,又有数十骑草原马贼自那处驶来,先前那三名报信燕骑的尸体被绳索拖在马后,不时与地面上的土堆低洼撞击,血肉模糊,画面看着惨不忍睹。
  两批草原马贼汇合在一处,发出一阵嚣张的笑声,所谓叫嚣,不过如此。
  草原上这等画面,宁缺看的极多,当年他也曾把马贼首领的尸首在梳碧湖畔拖行一周示威,所以并未动容。但对于少女们和运粮队里的民夫而言,这等惨烈画面,想必会让他们夜夜恶梦,隐隐能听到周遭的呼吸声都变得急促慌乱起来。
  至于那两百名燕国骑兵,见到同袍惨死还遭凌辱的画面,则是一片哗然骚动,在长官强力压制下才勉强平静下来在草原上游动作战,没有谁是这些蛮人的对手,至少在荒人南迁之前如此,先前的画面便是明证,所以明明燕军人数居优,又有墨池苑弟子为主战力,众人也只能压抑住愤怒与恐惧,以运粮车队布下简陋车阵,用最快的速度布置防御攻势,等着这群草原马贼来攻。
  营地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压抑紧张,在那数十卉骑回营之后同样如此,因为所有人就算没有亲眼见过,也曾经听说过草原马贼的凶残噬血,尤其是那些运粮队里的民夫更是面如土色,浑身颤抖,连最简单的搬运工作都无法完成。
  出乎意料的是这群草原马贼并没有借着最后的光天和营地人心涣散的大好时机发起进攻,而是持缰驻马于数箭之地外冷眼旁观营地众人忙碌,其中三名首领模样的马贼在最前方挥动马鞭指指点点,模样显得极为嚣张。
  时渐入夜,营地燃起火堆,燕军将领亲自布置监控哨岗,兵卒们紧张地看着漆黑的草原外围,面临着近在咫尺的危险,想着一旦入睡便极有可能再醒不过来,担心被马贼夜袭摸营,几乎没有人能够安安稳稳地睡着。
  宁缺很了解马贼的行为方式……无论是真的马贼还是王庭骑兵伪装的马贼,一旦上马为贼,便会坚定地按照马贼的行为方式做事一马贼群不可能选择暮时进攻他在马车旁搭好自己的小帐,准备好好睡一觉,以迎接明晨的血战。
  一阵夜风拂来,掀起帐布,也掀起了那辆马车的窗帘,他的眼瞳微缩,因为他发现车内已经空空无人,那位白衣少女莫山山不知去了何处。
  他悄无声息爬上马车顶部,借着极黯淡的星光向营地车队外围望去,外围有一圈正在蓬勃燃烧的火堆,在火舌的另一头,隐约可以看到一道单薄的身影。
  这片冬原之上,除了拥有极敏锐目光的他,大概没有谁能看到那道单薄身影。
  在火光与星光的映照下,那单薄身影上的白衣愈发显得单薄,似乎被夜风一吹便要飘然离去,似魅似灵,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宁缺沉默看着那处,若有所思。
  然后他跳下马车,和衣倒头便睡。
  夜最深沉时,营地西南方向骤然响起数道凄厉的惨叫,还有马匹狂痛的疯嚎……直警惕于北方的燕国骑兵悚然惊起,惘然望向那处。
  马车旁帐中的宁缺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他附耳于地听了会儿,目光透过帐帘的缝隙看着马车内烛火剪出的少女身影,渐渐变得亮了起来……他笑了笑,然后闭上眼睛,继续安心地睡觉。
  在梦中他想着,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能写出来似这般厉害的火符。
  夜里无人敢去查探,也有像宁缺这样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想查探的人,第二日清晨营地里的人们才借着天光发现,原本紧紧缀在北方不远处的那群马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无踪,然而还来不及高兴,人们便又听到了马蹄和尖厉的嗯哨声,那群马贼破晨光再至,只是警惕地拉远了距离,不似昨日那般嚣张。
  酌之华把燕军将领唤来严厉地玉斥了一番,这些大河国少女毕竟是墨池苑的修行者,身份不一样,燕军将领只能悻然听玉,然后依言整束队伍,拔营而起,不顾那些逡巡在外的马贼,向南掩过一片缓坡,然后继续向东北王庭行进。
  直到出了营地,人们才瞧见西南方向残着几具焦黑的马尸,心想大概便是昨夜那场混乱的结局。烧焦的马尸被荒原上的野狼啃食过,肢离破碎,看着惨不忍睹,而那处的石砾上留着白灼的痕迹,仿佛被烧了整整一夜。无论是燕国骑兵还是那些普通车夫均感惶然惊恐,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此后数日那群马贼继续跟随送粮队,只是显得小心谨慎了很多,扰而不袭,缀而不攻,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分成了数个小队,距离粮队最近的那队马贼只有十来骑,却是一人双马配置,明显贪的是速度。
  众人入荒原已久,距离左帐王庭所在已经不远,若精锐骑兵不惜马力狂奔大约只需要四五天便能抵达,但现如今夹着粮车民夫,队伍行进缓慢,以当前速度计算,至少还需要小半个月才能与王庭接应的骑兵会合。
  而且在宁缺说过那番话后众人觉得这群马贼的来历有些诡异,心中不免生出疑惑心想即便是与王庭骑兵会合,只怕也不能算是真正安全。
  在四周游走紧缀的马贼数量时聚时散,看上去时多时少,总会保证一定数量出现在视野中以保持对粮队的压力。连续数日时间过去,双方虽然未曾真的交战,但随时可能被袭击的恐惧和沉默压抑的气氛,让粮队里的人心渐渐涣散起来,尤其是那些脸色苍白的民夫,看上去若天上响一道旱雷,他们大概便会被吓溃。
  酌之华来到马车畔,神情忧虑看着远处天际上的那些马贼身影说道:”必须让这些马贼有所忌惮,若再让他们这样跟下去,不用对方来攻,我们这些人说不定便会自行溃营,而且远些,终也有些别的好处。”
  所谓远些的好处,自是不便说明围在马车同遭的墨池苑弟子均自心知肚明若真有溃营的危险,马贼离的远些,她们这些修行者自然能更快脱离,至于那些燕军和民夫会有怎样的遭遇在这凶险的荒原上,谁也顾不得太多。
  宁缺没有参与到讨论当中。
  大唐帝国与大河国之间世代交好他与这些少女关系也非常不错,但他毕竟是借势同入荒原,值此危险关头,不方便发表太多意见。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注意力始终留在马车之中。
  落在那位眉如直黛的白衣少女莫山山身上。
  那夜看到火符后,他隐隐猜到马车里的白衣少女身份,想着去年春日从荒原归来时与乔装打扮的大唐公主同行,便是他也不免有些感慨昊天安排的命运以及自己的幸运,能与这样的人物在一起,无论是何等样的危险都会少上几分。
  护送粮队的燕国骑兵比马贼人数更多,再加上来自墨池苑的少女弟子们,双方实力难分优劣,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马贼群始终只是紧紧缀着粮队,而没有选择发起攻击,而且自那日野火焚烧的惨剧之后,连夜袭都未曾发生过一次。
  马贼没有发动夜袭,粮队每夜驻扎时的警巡则不能放松,甚至一夜紧张过一夜,或许没有人能够看到,但宁缺每每半夜醒来,都能看到身着白衣的莫山山出现在夜色中的营地外围,他知道她是在布符阵。
  这般持续了数日,少女莫山山再如何强大,念力急剧消耗,也无法长时间这般支撑下去,眼看着车窗帘后的微圆脸颊渐渐消瘦,渐渐苍白,宁然终于决定出手。
  他跟随颜瑟大师学习符道,明白在进入知命神符师境界之前,符道的特性注定符师只能以防御配合为主,很难主动发起进攻,而莫山山虽然境界高深难测,但对于符道在战斗中的运用,明显还缺少很多经验。
  夜半更深,天上没有月半弯,只有星几颗,营地里灯火通明,四周的荒原则是漆黑一片,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
  马车微微一震,莫山山悄无声息下车,准备去营地外画符布阵,忽然间眼眸微亮,转身冷冷望向车后那顶不起眼的小帐。
  宁缺掀开帐帘走了出来,看着她说道:“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外面那些马贼根本没有办法留住你,但你不是一个人,你要照顾这么多同伴和粮草,而且不知道要照顾多少天,像你这样是撑不住的
  莫山山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他身后沉沉的黑夜,目光冷漠而淡然,紧接着她目光微垂,长而略疏的睫毛轻轻眨动,却始终一言不发。
  宁缺看她神情,继续说道:“如果你是神符师,大可以一道符把那些马贼全烧死,问题在于至少现在你还不是神符师,所以你必须改变方法。”
  莫山山抬起头来,看着他漠然问道:“什么方法?”
  宁缺说道:“无论外面那群马贼是真是假,是左帐王庭还是燕国人养的,想要对付他们,就必须要用马贼的方式。”
  极淡的星光落在莫山山美丽而有些木讷的脸上映得那双漆眉愈发清晰,她看着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什么方式?”
  “马贼出动的原因只可能有一种,那就是利益,只要让他们确认付出的代价会超出得到利益,他们自然会退走。”
  宁缺说道:“很明显这些马贼的情报里漏了你他们不知道你的存在,所以在被迫变动计划J那么我们就已经占了先手。”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忽然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宁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莫山山重复先前那个问题:“用什么方式才能赶走这群马贼。”
  宁缺应道:“所谓马贼,上马为贼,下马为民他们不相信道德判断,更不在乎什么天下大势,只在乎谁的刀口比较利,想要震慑或者惊退他们,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们必须用马贼的方式。”
  莫山山继续重复:“什么方式?”
  宁缺看着少女漂亮而淡漠的脸颊,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我说过马贼的方式。”
  他很执着很无聊,莫山山比他更执着更无聊,继续重复道:”什么方式。”
  宁缺摇头一笑,答道:”我们上马为贼,去杀他们。”
  莫山山简洁明了回复道:“我不会杀人。”
  宁缺简洁明了说道:“我可以教你。”
  莫山山简洁明了应道:”好。”
  片刻后,宁缺牵着大黑马,莫山山牵着一匹毛色澄白的骏马缓缓向营地外漆黑的荒原走去夜风吹拂着少女鬓畔的细发,她忽然问道:“这些马贼是哪里来的?”
  对于缀在四周,看上去随时可能发动袭击的这群马贼,宁缺没法做出准确的判断他熟悉的是西方那片荒原、那片荒原上的马贼而且就算从事态起因处着手,他也缺少足够的情报、对政治局势的分析能力。
  大河国少女们监送的粮队承载着中原诸国的善意还有神殿议和的意图,如今荒原局势紧张,嗅觉灵敏的正宗马贼们早已不知遁去了何处,如今出现的这群马贼明显想要杀人抢粮,目的自然与粮草无关,而是想要破坏和议。
  有理由利益这样做的势力不多,自极北寒域南迁的荒人部落,应该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幕出这么大一群马贼;月轮国想要陷害大河国诸人,但想来应该没有人会为了一道温溪而这般无聊险恶;燕国久受左帐王庭苦害,不愿意错过一举平定北方的机会,然而燕皇难道会冒着开罪神殿的危险暗中下手?
  想来想去,宁缺也只能想出最简单的几种可能……旦全数排除之后,他便再也想不出还有谁有能力在草原上养这么大一群马贼。
  不过想不出来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并不是太大的困扰,对于马贼这种打了很多年交道的生物,宁缺的态度向来很明确只有死了的马贼,才是好马贼。
  那么,把最近的那十余名马贼先杀死再说。
  有云在夜穹上方飘过,遮住残余的最后那寂廖几颗星,远离了营地的灯火,周遭的荒原一片漆黑,只能隐隐听到极微弱的马蹄声。
  来到距那十余名盯梢马贼约一箭外的草甸上,宁缺轻提缰绳,大黑马有些不耐摇了摇头,却还是依言停下了脚步。
  马贼自然警醒,再微弱的马蹄声也会让他们从睡梦丰醒来。
  宁缺腰腹微微用力,双脚踩着马蹬站起身体,自身后取出黄杨硬木弓。
  莫山山看了他一眼,心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箭又有何用?
  远处的那些马贼已经醒来,准备迎战。
  漆黑的夜里,宁缺看不见自己握弓的五指,所以他静静看着那处,然后缓缓闭上眼睛,搭箭拉弓瞄准不知何处,然后松开弓弦。
  夜空里弓弦振荡嗡鸣。
  远处一名马贼胸中着箭,迸出一飙血花,闷哼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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