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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二十三章 和这个世界谈话的方式 作者:猫腻  txt下载  章节列表  繁體中文



第二十三章 和这个世界谈话的方式
  酒楼名金萃,阳州城出名豪奢的地方,菜品极为讲究,有几例传承千年的古风菜,更是长安城里也吃不到。
  对于清河郡诸阀的大人物们来说,这些自然算不得什么,他们的注意力也根本没有在桌上,没有人举箸,没有人举杯,盘中热气升腾,迅速被秋风吹散,渐趋冰凉。
  “家主,杀不杀?”
  单膝跪在槛外的管事,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他已经无法承受房间里的死寂气氛,想要尽快得到一个答案。
  那辆马车里的两名男人,是长安城派往西陵神殿的使臣清河郡与长安之间仇深似海,早已没有和解的余地,为了向西陵宣示自己的忠诚,替神殿解决他们不方便解决的麻烦,他们没有留下这辆马车的道理。
  是的,西陵神殿想要这两个人活着,西陵神殿里还有一些人想要这两个人死去,那些人的意志很清楚。
  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甚至已经能够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车轮碾压石板声,房间里依然一片死寂。
  清河郡诸阀的家主们脸色或铁青或冷峻,嘴唇没有一丝翕动,便是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如雕像一般。
  当年君陌带着木柚走进富春江畔的庄园,远在桃山的宁缺用一道铁箭射死崔家的老太爷。从那天之后,清河郡诸阀便失去了所有的底气,不复当初的锐厉,所以这些家主们在犹豫,在挣扎,没有人能够做出决断。
  必须要有足够的信息,才能帮助他们做出决断,所以他们在等待,等待长安城传来的最新的消息,等待唐国各州郡传来的消息。他们想知道唐国朝廷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做了。他们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这么狠。
  数道尖锐的哨鸣声,划破阴晦的天空,撕裂淅沥的秋雨,传入酒楼里。同时也带来了最确切的消息。
  是的。长安城在杀人。固山郡在杀人,北大营在杀人,青峡后方在杀人。唐国到处都在杀人。
  数千名战俘被处死,叛向西陵神殿的唐籍神官的家眷有半数被处死,何明池全家都被凌迟处死,就连神殿掌教熊初墨的亲眷……似乎也倒在血泊中,这场秋雨里死了太多人。
  酒楼里的人们对此有心理准备,他们没有忘记当年那场春雨里,就在唐国和西陵神殿达成和约之前,宁缺带着羽林军和鱼龙帮帮众,冲进清河郡会馆,杀光了里面所有人。
  当年死在会馆里的那些人,是他们的兄长,是他们的子女,是他们的亲人,他们怎能忘记?
  诸阀家主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阴沉的仿佛要滴出水来,就像是烈阳下的冰雕,浑身透着寒意。
  然而他们依然没有下令,对长街上那辆马车进行攻击。
  不知过了多久,楼间的死寂终于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打破,如今诸姓里辈份最高的宋阀家主,看着楼外的秋雨,无力说道:“请贵客登楼。”
  ……
  ……
  没有战斗,没有杀戮,当禇由贤和陈七走进酒楼,拾阶而上,看到槛后那七位家主时,看到的是一片祥和的场景,听到的是极温和的问候声。
  桌上的菜肴早已换了新的,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盘下点着烛火,纵使楼外秋风再冷,也能常保温暖。
  诸阀家主就像是活过来的雕像,脸上是温和矜持的笑容,眼眸里满是热情,有人携起禇由贤的手,分席坐下,开始回忆书院旧时的风景,有人与陈七对揖,然后对饮,开始讨论西城银钩赌坊哪位女荷官长的最漂亮。
  仿佛回到当年,诸阀在阳州城里小意而不失尊严地招待来自长安城的钦差,仿佛这些年双方之间没有发生任何故事,大唐水师没有覆灭在大泽里,那些忠于朝廷的官员没有被他们悬尸在道畔,也仿佛宁缺当年没有进过清河郡会馆,那场春雨没有下过,今年这场秋雨也是假的。
  寒喧之后便是接风正宴,接的不是秋风,诸阀却很希望这场宴席迎接的是两个来打秋风的人。
  这两人代表的是朝廷和书院,打秋风自然也是朝廷和书院打秋风,不管打什么,只要不是打死人就好。
  家主们的声音压的很低,被楼外的秋雨一掩,再被阵法一遮,即便是西陵神殿大神官亲至,也不见得能听真切。
  “公主殿下和十三先生想要什么?”
  宋阀家主看着禇由贤和陈七,谦卑说道:“无论钱还是矿,哪怕是我这条老命,都是可以谈的。”
  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其实这个世界也想和他谈谈,当他在这场秋雨里杀了这么多人,向整个世界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正如他推算的那样,清河郡非常想谈一谈。
  人头已经摆了出来,清河郡诸姓,终究要考虑一下后路的问题,神殿或者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但夹在唐国与神殿之间的他们,战后还能有几个人活下来?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总是难以尽如人意,以往当长安城想谈的时候,他们不想谈,现在他们想谈,就轮到长安城不想谈了,至少禇由贤和陈七不想谈,他们可以谈书院的风景和赌坊里的漂亮荷官,就是不想谈这些。
  因为长安城很清楚,清河郡不可能再重新回到大唐的怀抱,而这也是诸阀谈话的前提,既然如此,不如不谈。
  见禇由贤和陈七只对着桌上的佳肴动手,宋阀家主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样有意义吗?”
  陈七放下手里的乌木象牙筷,静静看着对方,说道:“您指的是什么事情?杀人?”
  “能让十三先生杀的人再多,哪怕数千数万,终究是有数目的,把那些战俘和人质杀完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宋阀家主以一种自己人的态度,忧虑说道:“他终究不可能一个人毁了这个世界。”
  陈七静静看着他,然后环视四周,看着这些身着锦衣,气度儒雅不凡的大姓高阀家主,忽然笑了起来。
  他觉得就像离开长安城之前,宁缺说的那样,这件事情果然很有趣,杀的人越多,他们便会越温顺,哪怕他们的骨子里还在燃烧着悲愤的火焰,但他们什么都不敢做。
  笑意渐渐敛去,陈七的眼神回复平静,幽深至极,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让席上的人们渐生不安。
  陈七想起了宁缺说的那句话,但他没有说出来,他很直接地问了一句话:“谁想杀我们?”
  宋阀家主毫不犹豫回答道:“掌教大人。”
  ……
  ……
  入夜,陈七和禇由贤坐在桌畔,想着先前那场宴席,想着诸阀提出的条件,对视一眼,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两边倒还是两边下注?难道他们不清楚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讨价还价?居然还敢奢望朝廷承认现在的局势,只输税赋不驻员驻军?”禇由贤嘲讽说道。
  陈七说道:“诸阀根本不可能倒向朝廷,只是存个万一的念头,提前释些善意,十三先生这番杀人,真是杀寒了不少人的胆,而且这些南边的家伙,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总觉得有底气获得一些什么,不然当初怎么会叛向西陵?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十三先生最终想要什么。”
  他又想起宁缺说的那句话,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隐藏着的意味是那样的寒恻。
  禇由贤说道:“不知道王景略那边的情况。”
  陈七说道:“他已经代表十三先生和那些年轻人谈了几年时间,我想,应该谈的不错才是。”
  酒楼上那些清河郡的大人物,以为宁缺的杀戳没有任何意义,殊不知在陈七看来,他们这场宴席才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想要谈话的对象,从来都不是诸阀家主,而是某些年轻人,他以为那才是真正的希望。
  第二天清晨,禇由贤和陈七再次启程,他们接受了清河郡诸阀的善意与金银,却没有留下任何话。
  诸阀家主站在岸边,看着渐渐消失在大泽水雾里的船影,想起昨日酒楼上陈七的眼神,觉得有些寒冷。
  因为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
  ……
  大泽浩浩荡荡,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岸,泛舟其上,如同行于汪洋之中,令人顿生渺小之感。
  禇由贤心知到桃山上只怕必死,干脆放宽胸臆,欣赏湖景,站在微雨里提着壶果子酒,学足了落拓文士的模样。
  可惜的是,很快他的心情便被破坏的一干二净,因为湖面上忽然出现了很多巨大的船影,那些船极为巨大,帆影遮天,行于水面竟如同移动的山峰一般,气势惊人。
  南晋水师来了。
  禇由贤看着湖面的千艘巨舸,看着这支在大唐水师覆灭后已无敌手的舟师,脸色苍白。听着动静,陈七走出船舱,脸色也变得严峻起来。
  他没有想到,柳亦青杀死南晋小皇帝,剑阁远迁之后,南晋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新稳定。对这场战争,大唐已经做了极为充分的准备,眼下看来,西陵神殿的反应速度也不稍慢。
  南晋水师里响起极为雄壮的军号声,船队渐散,湖水拍打着坚实的船舷,发出巨大的声响。一艘巨船,缓缓驶至禇由贤和陈七前方数百丈外,惊起无数雪般的浪花,惊走数百只水鸟。
  数百名骑兵牵着骏马站在甲板上,黑压压一片,气势威严,这些骑兵身着黑甲,甲上绘着金线符文,正是西陵神殿野战能力最强大的护教骑兵。
  禇由贤很好奇那些战马为什么会不惧风浪,陈七的注意力则是完全落在那些神殿骑兵中间的某个人身上。
  隔着数百丈远,他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人的面容,不是他的目力有这般敏锐,而是因为对方想让他看到。
  那是个身着青衣的小厮,稚嫩的眉眼间写满了无法质疑的娇傲,天真的神情里满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残忍感。
  稚嫩却娇傲,天真而残忍,似乎很不和谐,其实非常和谐,因为稚嫩的本就容易娇傲,天真的才会残忍。
  这名青衣小厮站在湖水秋雨天地之间,就是这样和谐。
  陈七没有见过此人,但看着对方的形容,感知着这种感觉,便猜到了对方是谁——横木立人,昊天留给人间最丰厚的那件礼物。
  “我很好奇,宁缺让你们去西陵神殿,究竟想说些什么,你们可不可以提前告诉我?”横木立人看着陈七和禇由贤。很认真的问道。
  禇由贤有些紧张,面对这位西陵神殿最年轻的知命巅峰强者,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随时会消逝。
  陈七却是神情不变,摇了摇头。
  横木立人微微皱眉,有些不悦,巨船四周的湖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情绪,畏惧地轻轻摆荡起来。
  湖水摆荡的极温柔。不远处的一畦秋苇,却在瞬间碎成无数齑粉,被湖风吹成暴雪,然后被雨水冲入湖水里。
  禇由贤觉得嗓子很干,快要冒烟。
  陈七依然神情不变,背在身后的双手却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他知道横木立人很强,却没有想到强到这种程度。
  离开长安城的宁缺,能够战胜他吗?
  横木立人忽然笑了起来,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或者可以用莞尔这个词来形容。
  他看着对面船上的禇由贤和陈七,微笑说道:“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们。所以你们不用这么害怕。”
  明明是在微笑,甚至有些可爱,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感觉,如天空里的眼俯瞰着地上的蝼蚁。
  陈七不喜欢这种感觉,说道:“人总是都会死的。”
  横木立人摇头,说道:“我只是暂时居住在这里,事情做完之后,便会回到神国。”
  隔着数百丈。陈七要极用力,才能把声音传到对面那艘大船上,他的轻言细语,却像是雷鸣一般在湖上响起。
  湖风拂面,禇由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是被这位年轻绝世强者的雷声所震,而是被嗝应了。
  陈七忽然说道:“我忽然想起了十三先生说的一句话。”
  听到宁缺的名字。横木立人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身体微微前倾,肃然说道:“他要对我说什么?”
  陈七复述了那句话:“你们会死的。”
  不是你,而是你们。
  哪怕是横木立人。也没有资格让宁缺专门说些什么,他这句话的对象,包括横木,包括隆庆,包括何明池,也包括清河郡诸阀的家主们和那片草原上的敌人。
  横木立人微微皱眉,说道:“人都会死,我不会死。”
  陈七说道:“他说你们会死,你们就一定会死。哪怕你最后逃到神国去,也会死,因为他会追到神国去杀死你。”
  应该死的人,一定会死。
  哪怕你们去神国获得了永生,哪怕你们去冥界变成了幽魂,我依然会杀死你们,或者不止一遍——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的事情很多,陈七说的这句话,便是其中的一点。
  听完这句话,横木立人嘲弄地笑了起来,说道:“他现在连长安城都不敢出,还谈什么神国?”
  ……
  ……
  登岸后,禇由贤余悸未消,一个劲地埋怨陈七,不该把宁缺那句话说出来,万一真的激怒了横木,他们肯定会比那片化雪的苇花下场更惨。
  “他在西陵神殿的地位如此尊贵,当着数万南晋水师的面说了不杀我们,自然便不会杀我们。”
  陈七说道:“最重要的是,西陵神殿想知道十三先生让我们带的话,那么在知道之前,我们便是安全的。”
  “可是你难道没有看到那个横木立人的神情?这种看似天真的家伙,往往都是变态,真发疯了怎么办?”
  禇由贤唠叨道。
  陈七却想着别的事情:“横木带着南晋军队北上,很快便会接手清河郡事务,那隆庆去哪儿呢?”
  做为曾经的西陵神子,隆庆皇子在道门信徒心目中的地位极高,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光彩早已被宁缺和横木立人夺走,但陈七知道,在宁缺的心中隆庆的重要性要远远超过横木立人,他相信宁缺的判断绝对不会出错,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忽然消声匿迹,并不是件好事。
  禇由贤说道:“天枢处的情报,说那位皇子殿下带着一队神殿骑兵去宋国追杀叶苏去了。”
  陈七说道:“叶苏带着数千新教信徒,不可能走的太快,隆庆没道理现在还没追到。”
  禇由贤说道:“我更不明白叶苏神使为什么不去长安城,偏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宋国。”
  陈七说道:“用十三先生的话来说,叶苏是能够真正改变历史的人,这样的人哪里能用常理判断?”
  二人继续前行,空中落下的秋雨渐渐凝结成霜。变成了雪,将南晋境内的道路渐渐染成白色。
  当他们抵达西陵神国时,已到了初冬时节,这片往年罕见雪迹的神眷之地,风雪如怒,极为严寒——这些年,人间变得越来越寒冷。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
  西陵神国的边境线上,两名红袍神官带着数十名神殿护教骑兵正在等待,人们的脸却没有什么善意,连表情都没有,带着浅浅冰霜的眉眼间满是冷漠与警惕。
  禇由贤和陈七是唐国的使臣,这样的待遇是应有之义。对方没有施展神术把他们烧成灰烬,已经让他们很是满意。
  行不得数日,到了一片莽莽群山之前,风雪终于停了,山峰青秀妩媚,远处的峰峦间隐隐可见一些巍峨庄严的建筑,应该便是传说中的西陵神殿。
  禇由贤望着远处。嘴唇微微张开,没有说什么,只是发出一声感叹,做为昊天世界里的一名普通人,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眼看一看西陵神殿,他虽然是唐人,也有些心神摇撼。
  陈七要冷静一些。做为鱼龙帮的智囊人物,他习惯性地观察西陵神国的军事防御,还有那些骑兵神官的精神状态,最关心的当然是笼罩着桃山的三座大阵。
  ——他不是修行者,连那道湛然的青光都看不到,自然看不明白那道阵法的恐怖威力,只是想着连书院大先生都没有办法破阵而入。难免关心。
  那两名红衣神官应该是受到了严厉的命令,一路从北行来,竟是没有与禇由贤和陈七说一句话,衣食起居事宜。也是他们单方面安排,根本没有征求过陈七二人的意见。
  这等沉默,自然让队伍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禇由贤和陈七也不以为意,随着对方一道沉默,直到车队来到山前的那座小镇里,陈七忽然要求对方停车。
  看着那名红衣神官的眼光,陈七面无表情说道:“沿途都没有吃饱,我要去买些东西吃。”
  此处距离桃山不过十余里,小镇四周暗中不知隐藏着多少道门强者,红衣神官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点了点头。
  陈七和禇由贤离开马车,在那些护教骑兵的保护或者说看守下,沿着道路向镇里走去。
  小镇真的很小,加上饭时已过,几家食肆都关着门,他们能够买到的食物,只是烤红薯。
  站在那家烤红薯铺子前,陈七和禇由贤捧着滚烫的红薯,小心翼翼地撕着皮,用嘴吹着气,模样看着有些好笑可爱,哪里像两名承载着天下安危的使者,只像两个孩子。
  一不注意,陈七手指被红黄色的薯肉烫着了,他赶紧甩了甩手,又找老板要了点冷水。当那位老板把水盆放到他面前时,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笑着道了声谢。
  手指在清水里划过,留下转瞬即逝的字迹——老板却像是没有看见他的动作,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这个动作看似毫无深意,实际上如果把头颅和身躯分开,是在……摇头。
  回到马车上,陈七想着先前看到的回应,难免有些失望,对于完成任务的信心渐渐消退,摇头说道:“十三先生说这家红薯一定要吃,却不知道好在哪里。”
  禇由贤这才知道先前他与烤红薯的男人已经完成了交流,听着这话又知道事有不顺,情绪难免有些低落。
  坚硬的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发出咯咯的声音,四周到处都是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天光落在他们的身上,被那些黑色夹金的盔甲反射,透过车窗,让他们的眼睛眯了起来。
  禇由贤和陈七对视,眯着眼睛,沉默无语。他们来西陵神殿谈判,禀承的是宁缺的意志,代表宁缺和这个世界谈谈,按道理来说,神殿在没有听到他们说的话之前,应该不会杀他们,但在清河郡险些发生的战斗。说明有人想他们死,而那个人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
  ——宁缺谈话的对象不是掌教大人,对掌教大人来说,这或者显得有些羞辱,但远不足以让他妄动杀意。
  如今看来,掌教大人或者可能猜到了一些什么。
  陈七想着先前烤红薯男人摇头的画面,心情沉重说道:“如果连人都不见到。怎么传话?”
  ……
  ……
  西陵神殿没有安排他们上桃山,而是让他们住在山前的天谕院寓所里,这里离那片著名的桃花坳很近,可惜的是现在已经是冬天,很难看到桃花满山的美丽画面。
  禇由贤对此非常遗憾,显得有些没心没肺。陈七知道他是装的,但也没什么办法,所有的事情都是由神殿安排,他们只能不安地等待。
  神殿方面没有给他们更多不安的时间,第二天清晨,负责谈判的大人物,便亲自到了天谕院。
  赵南海是南海光明大神官一脉的嫡系传人。是观主最强大的助力,这场战争之后,光明神殿或者天谕神殿里的神座,总有一方是留给他的——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大人物,他来与禇由贤和陈七这样两个普通人谈话,应该算是给足了唐国颜面,也表达了足够多的诚意。
  但禇由贤和陈七并不这样认为。临行前宁缺说的很清楚。现在的昊天道门,说话有力量只有一人,能够并且愿意响应唐国的意愿的,也只有一人,如果要谈,便只能和这两个人谈。
  “抱歉。”
  禇由贤歉疚之意十足,连连揖手。说道:“不是不想谈,实在是没法谈。”
  赵南海久在南海,纵使回归道门数年,肤色依然黝黑。一身神袍无风轻摆,气势慑人,不怒自威。
  “想谈的是你们,所以急的也应该是你们。”赵南海并未动怒,颇含深意看了二人一眼,说道:“什么时候想谈,那便再谈吧。”
  说完这句话,他带着十余名红衣神官飘然离去,竟是没有给禇由贤陈七二人说话的机会。
  禇由贤看着消失在山道上的那些人,有些幽怨说道:“连我们想和谁谈都不想听?居然警惕成这样?”
  接下来的日子里,禇由贤和陈七被西陵神殿的人们遗忘了,他们整日在天谕院吃饭睡觉看桃花……
  桃山的桃花本来四季不败,但当年被夫子斩了一遍,又一个当年,被宁缺和桑桑折腾了一遍,早已变得孱弱无比,根本无法撑过寒冷的冬天,被寒冷吹落成泥,无人问津。
  禇由贤和陈七觉得自己就是桃花,没有人理会,没有人来探看,他们想见的人见不到,想说的话没有人听,这场曾经被很多人寄予厚望的那场谈判,似乎将要无疾而终。
  西陵神殿确实不着急,只要书院无法杀死酒徒和屠夫,道门便在这场战争里处于不败之地,无论宁缺杀再多人,也改变不了这个铁一样的事实,所以急的应该是对方。
  秋雨杀人,宁缺的目的是为了震慑道门和人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他的行为,同时也是在人间点燃了一把名为愤怒的火。无论西陵还是南晋、金帐王庭还是燕国,那些亲人死在他手上的神官将士民众们,都恨不得生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
  他替神殿把战争动员做的极好。
  至于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世间的局势越发对西陵神殿有利,普通凡人或许看不明白,桃山上的人们怎会不明白?
  能看明白这个趋势的人还有很多,比如荒原上那位雄才大略的金帐单于,他很清楚这个漫长的冬天对于自己和部落里的勇士来说并不是煎熬,而是美妙的等待,所以渭城北方那座华丽夸张的巨帐里溢出的酒香一天比一天浓郁,如云田般的部落帐篷四周被宰杀的牛羊一天比一天多。
  金帐王庭的人们都很开心,就像当年宁缺回到渭城时看到的那样,阿打本来也应该很开心,在人们看来,命运忽然转变的少年没有任何道理不开心,但他就是不开心。
  阿打出身于草原上一个小部落,在与单于叔父的部落发生的冲突中被击败,部落里很多青壮被编进敢死军,而他因为年纪小,被王庭一名贵人收成了奴隶,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活不过十六岁,因为活的太艰难。
  幸运的是,春天落了一场雨,当时他在草原上拾牛粪,被淋的很惨,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雨停后他变得很强。
  那是真正的强大,来自仁慈上苍赐予的强大,摔跤大会上,王庭里最强壮的勇士也不是他的对手,就连恐怖的勒布大将,看着他的眼光也有些异样,而当时单于的眼睛在放光,国师看着天空沉默。
  那天之后,阿打成为了金帐王庭最著名的年轻勇士,成为了国师的记名弟子,成为了单于的亲卫,成为了一名先锋将领。
  王庭与唐国的战争时停时歇,虽然不复当初那般惨烈,但边境的局势依然严峻,夏天的时候,为了争夺向晚原东南方向的一块草场,更是暴发了一次极为剧烈的冲突。失去向晚原的唐军对此志在必得,由镇北军强者华颖上将亲自领兵,谁能想到,他居然输了。
  他输在了阿打的手里。
  阿打没有道理不开心,但他就是不开心,因为他那些被编入先锋军的部落亲人,被唐人俘虏了很多,而就在前些天,他听说那些亲人,都被唐人杀了,全部都被杀了,一个都没留下来。
  眼看着自己变得如此强大,明年便能够重建部落,召回所有的亲人与玩伴的时候,那些人都死了。
  那些该死的唐人。
  那个叫宁缺的唐人,该死。
  当天夜里,阿打带着十余名亲随骑兵,离开了金帐王庭,穿过荒废的渭城,向着南方而去,手里拿着单于的军令。
  阿打没有愤怒到丧失理智,他不识字但也并不愚蠢,他没有疯狂到想要去长安城杀宁缺,但他要代表单于和自己做些事情。
  唐人杀了他们的人,他们就要杀唐人。
  当阿打来到两军对峙的前线时,看到的是满天风雪,看到的是紧缩防线的唐国军营,他的眼中露出轻蔑的神情。
  ……
  ……
  这片草场在渭城西南七十里,和向晚原相比明明在南方,气温却更低,水草谈不上肥沃,唐军却愿意付出极大代价,顶着风雪驻营于此,保持着随时出击的态势。
  为什么?因为唐军现在快要没有战马了,他们必须在明年春天之前,把那片草场抢回来,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风雪那面,唐营里到处都是火堆,厚厚的褥子盖在战马的背上,唐军对这些仅剩的战马看的要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这只能让阿打觉得更加轻蔑,他永远不会同情弱者。
  就像他不会同情那位曾经的手下败将一样。
  没有战马的唐军还是曾经凭铁骑横行世间的唐军吗?被杀死的男人还是那个曾经强大的名将吗?
  华颖正在唐营饮酒,打着赤膊的中年悍将,浑身滚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苍白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
  夏天的时候,他在战场上败给那名少年蛮子,其后伤便一直未曾好过,他违背军令也要饮酒,是因为只有酒精——只有九江双蒸里浓郁的酒精,才能让他压制住体内的伤,让他能够清醒并且强势地继续统领这两千多名骑兵。
  上次战争,唐国与西陵神殿缔结和约,付出的最惨重的代价便是把向晚原割让给了金帐王庭,为此公主殿下李渔向唐国臣民颁文谢罪,亲王李沛言更是自系而死。
  失去向晚原,唐国便失去了战马最主要的来源,随后数年,边境的小规模战斗却始终没有停止过。
  单于的手段异常毒辣狠厉,他就是要消耗唐军的战马,为此,他不惜让麾下的骑兵付出两倍甚至三倍的代价,因为
  王庭的战马可以补充,唐军的战马又到哪里补充去?
  镇北军的战马数量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未曾停止过的战斗。急剧变少,到现在已经进入了绝境。
  身为唐军名将,华颖一身武道修为强悍异常,在镇北军里无论资历还是能力都只在徐迟大将军之下,当年他麾下的铁骑便超过万数,恐怖的重骑兵亦有三千之数,然而现在……
  两千四百三十二人,配两千四百三十二匹战马。便是两千四百三十二名骑兵,是他麾下所有的骑兵。
  也可以说是镇北军最后的骑兵。
  华颖接受军令,把所有骑兵带到这里,与金帐骑兵大队从夏天对峙到此时,等于是把所有的希望都砸了进来,因为唐军需要那片草场。他们要找到希望。
  唐国自然不可能只剩下这些战马,然而从南方调马来没有意义,因为数量并不足以改变当前的局势,更令镇北军感到不安甚至愤怒的是,朝廷似乎根本没有这种想法。
  华颖看着酒碗,两眼里仿佛有幽火在燃烧,当初是书院决定把向晚原割让给金帐王庭,也是宁缺承诺由他负责解决战马的问题,然而数年时间过去了。唐军在这片草原上流血牺牲,他和他的将士们被煎熬的有如厉鬼,马在哪里?
  “如果你是在骗我们,那么就算我死在雪地里,也会回到长安城里找你问个明白。”
  他端起酒碗,看着南方某处,对宁缺说道。
  就在这时,营外传来警讯,同时传来一道厉狠的叫阵声。风雪之中。那道声音清晰的狠。荡向四野。
  华颖收回目光,望向酒碗里那张脸。那张有些憔悴,不复当年英锐的面容,忽然笑了笑。
  他在亲兵服侍下,仔细地穿戴好盔甲,向帐外走去。
  走出帐外,还在营中,他再向营外走去,雪花落在盔甲上,没有融化,很快便填满了缝隙。
  唐军站在各自帐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主将。
  来到营外,隔着风雪,看着远处那个蛮族的少年,华颖微涩说道:“将军肯定会批我一顿。”
  他当然记得那名蛮族少年是谁,夏天时就在这片草场上,他败在这名不起眼的少年手里,伤势绵延至今。
  没有人知道金帐王庭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一名强者,如果是败在凶名昭著的勒布大将手中,华颖大概能够想通,但他想不通这名少年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这样强。
  直到传闻渐渐在草原上流传开来,人们才知道,原来这名叫阿打的少年奴隶,就像西陵神殿的横木立人一样,都是昊天留给这个人间的礼物,是天赐的强者。
  现在横木立人在昊天信徒心中,拥有难以想象的地位,而阿打如果不是偏居荒原,名声想必也不会稍弱。
  知道事实真相后,华颖才明白自己输的不冤——昊天真的抛弃了唐国,就像千年之前抛弃了荒人那样——他不会因此心生怯意,但心境终究还是受到了影响。
  他望向远处风雪深处,在看不到的天边,那里有道雄奇的山脉把整片大陆分成两个部分,那里是岷山,也是天弃山。
  “被昊天遗弃……很可怕?”
  华颖微微一笑,伸手到空中,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朴刀,手掌里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那名蛮族少年很强,很可怕,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如果出战,或者只有死路一条,他没有出战的道理。
  两军对峙,没有主将单挑的道理,战场之上,也从来不相信勇者胜这种说法,他若避战,没有人能说什么。
  但先前出营的路上,他看到了将士们的神情和目光,看到了无尽的疲惫以及最可怕的疲倦,他看到了那些裹着毯子、像病人一样的老马,他知道镇北军的士气已经低落到难以复加的程度。
  他若出战,即便败了死了,也有好处……哀兵不见得必胜,但想来能够多撑些时间,一直撑到战局变化的那刻来临。
  所以他握住朴刀,向风雪那头走去。
  “我要拿你的人头,替我的部落殉葬。”
  阿打看着华颖,面无表情说道:“而总有一天,我会带着王庭的勇士杀到你们的长安城里。把那个人杀死。”
  华颖把盔甲上的雪线拍散,说道:“你或者能杀死我,但我也不准备让你活着回去,长安城你是看不到了。”
  说这话的时候,这位镇北军第二强者的神情很平静,他没有信心战胜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但有信心换命。
  一个人不怕死的时候,自然不会畏惧天命。
  握在刀柄上的手指缓缓依次合拢。如铁铸一般,雪花飘落在上面,没有融化的迹象,因为他的手就是那样冷。
  从他的身体,到细长的的刀柄,再到沉重的黝黑刀身。一道极为冷厉的气息缓缓释出,然后陡然提升。
  飘舞在空中的雪花,受到这道气息的干扰,向着四周激射而去,发出嗤嗤的破空之声,有如利箭一般。
  阿打面无表情抽出腰畔的弯刀,这刀是单于赐给他的宝刀,锋利至极,就像他此时的眼睛一般明亮。
  就像每场重要的战斗之前那样。少年开始默默地祷告,请求长生天赐予自己力量,帮助他战胜所有的敌人。
  空中激散的雪花,仿佛听到他的祷告声,畏怯地减缓了速度,颓然的无力飘着,原野上的残雪渐渐融化,露出下面的残草。
  雪消草现,却不是生机勃勃。相反却给人极阴森的感觉。
  阿打看着对面的华颖。明亮如宝石、如刀锋的眼眸里,流露出轻蔑而怜悯的神情。然后向前踏了一步。
  他只向前踏出了一步,便停了下来。
  他觉得有些事情似乎不对。
  他抬头望向落雪的天穹,胸臆里忽然生出无尽悲伤,有些发青的嘴唇微微翕动,如呻吟一般:“长生天啊……”
  部落当初失败的时候,他还小,不懂得悲伤,后来给王庭贵人做牛做马的时候,来不及悲伤,拾干粪的时候,没有力气悲伤,再之后他变成了不起的少年强者,便远离了悲伤。
  但此时此刻,那股悲伤的情绪是如此的浓郁,瞬间占据了他的身心,他仿佛看到了下一刻自己的死亡。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再望天,望向南方遥远某处,觉得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虽然远隔万里,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那个人正在对自己说话,只要自己踏前一步,便会死去。
  阿打犹有稚气的黝黑脸庞上满是不甘与愤怒不解,如果那个人真能隔着万里射死自己,夏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最令他感到愤怒的是,他感受到了对方毫不掩饰的倨傲,而在这份倨傲之前,长生天都保持着沉默!
  而他开始恐惧!
  风雪里传来一声嘶鸣,不知是哪边的战马,傲意十足。
  阿打望向唐营,握着弯刀,不知是否会踏出那一步。
  ……
  ……
  南方万里之外。
  城墙上落雪纷纷,宁缺站在城头,背倚整座长安,看着遥远的荒原方向,看着看不到的那片疆场。
  黝黑沉重的铁弓,搁在他身前的城砖上,惊神阵的阵眼杵,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他的识感随之而向四野散去。
  镇北军杀死金帐王庭所有的战俘,这是他的命令,他知道这会给镇北军带去很大的压力,但他不在乎,因为他和这个世界说话的方式,除了秋雨里落下的人头,还有身后这匣铁箭。
  令人不解的是,即便借助长安城的帮助,他能看的再远,也不足以看到整个世界,万里外的荒原,在他的识海里只是一片灰暗模糊的画面,只要金帐王庭的强者不愚蠢到把自己点亮,便没有意义。
  但他依然看着北方,仿佛随时可以看到那些灯,然后一道铁箭把对方送进冥界或者神国,或者,点灯的火一直在书院手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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