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血凤鸣桃山
昏暗的裁决神殿里,响起叶红鱼平静的声音,她看着掌教熊初墨,右手缓缓离开墨玉神座,就像是船儿缓缓离开南方的海港。
“那么,便来吧。”
她美丽的眉眼间没有任何畏惧,平静的情绪里透着强大的自信和一往无前的决心,便是场绝望的战局,也不能让她有任何绝望。
掌教、赵南海还有中年道人,站在道殿的三个方位,沉默地看着神座旁的她,这样强大的组合,没有任何道理自我怀疑,即便墨玉神座旁的女子是余帘,他们也有信心将对方拿下,但他们依然难免警惕。
因为今夜他们的对象是西陵神殿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神座,大概也是千年以来桃山最擅长战斗的人,她不会赢,但没那么容易输。
叶红鱼的手掌离开神座,殿内昏暗的光线随之发生改变,仿佛有千缕光线如蛛网一般被她的手指轻轻拈起,殿外洒来的月光与星光发生着美丽的折『射』,道殿里约半人高的空间中,仿佛多了一层星的海洋。
她就那样静静站在星光之中,圣洁美丽有如神国的处女。
随着手掌的移动,星的海洋渐渐浮起,月光与星光折『射』的越来越厉害,最后渐渐拱起,变成一篷光线构织而成的几何形状。
锋锐线条的组合,是剑。
她握住了一把光线构成的剑,剑的表面光滑,如清澄的湖水,剑的表面反『射』着血红『色』的裁决神袍,仿佛有红鱼在其间游动。
这是一道虚剑,却真实无比,这就是她的道剑。
殿外绝壁间,有风乍起,吹拂雪花飘舞不停,吹的月光星光有些不安。随『露』台灌入殿内,拂到她手中的剑上,拂醒了剑里的那只红鱼。
叶红鱼醒了过来。
首先醒过来的是她的衣衫。
血红『色』的裁决神袍,微微颤动,就像是承了太多『露』珠的晨时红花。
红花轻颤,她出现在数十丈外,赵南海的身前。
她第一次出手的对象。是赵南海。
或者是因为,这位来自南海的大神官,是三名敌人里相对较弱的那一个。
赵南海,知命境巅峰,却依然是相对较弱的那一个。
这个事实,其实只能让人感觉更加绝望。
今夜裁决神殿的战斗。是场真正的强者战。
对她来说,或者是场注定失败的战斗。
但她还是想试试,因为她不习惯在战斗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提前认输,就像多年前她对宁缺说过的那样,既然要战,那么就要赢。
像血花一般飘行在星海里,叶红鱼什么都没想。只想胜利,专注到了一种恐怖的程度,如画的眉眼,就是江山,如瀑的黑发上戴着的神冕,沉重亦如江山,她以裁决神座之尊,携江山而至。气势何其庄严。
一座青山、一道江水,自夜空里扑面而来。
即便以赵南海的境界道心,亦不免觉得有些震撼。
赵南海想避,但他的双脚像是铁铸一般,生根在道殿光滑的地面上,因为他很冷静,知道自己不能避。哪怕避的心思都不能有。
叶红鱼选择他,就是要『逼』他避一瞬。
赵南海不能避,不能退,因为一退。便给叶红鱼留出了退路。
今夜是道门最强者对最强者的狙杀,不能有万一,不能留路。
不能留退路,不能留后路,对敌,对己都是如此。
看着夜空里落下的这片江山,看着血画江山里美丽的女子,赵南海的神情变得异常坚毅,道袍于寒风间轰的一声燃烧起来。
他是当代的南海大神官,继承的是六百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的衣钵,修的是最高深的西陵神术,此时燃烧的是最纯正的昊天神辉。
他燃烧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一根烛,照亮了幽暗的道殿。
叶红鱼来到他的身前,便来到了光明的世界里。
她握着那道由光线构成的虚剑,神情宁静,没有刺出。
她身上的神袍轻飘,被照的有些发白,就这样进入了光明的世界里,就像一只朱红『色』的鸟儿,毫不犹豫地投进了林中。
光明的世界,炽热的树林,到处都是恐怖的杀机。
那只朱鸟,可会被烧焦羽『毛』,那朵血花,可能盛放?
叶红鱼神情漠然,不以为意,因为她也燃烧了起来。
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从她的身躯里喷薄而出,穿透血『色』的裁决神袍,突破赵南海释出的昊天神辉,向着对面席卷而去。
树林在燃烧,投入树林的朱鸟,也开始燃烧,向夜空里展开的的树林的双翅,吐出数丈的火苗,在石壁上溅出无数的火星!
血花的花瓣,变成透明的火焰本体,肃杀而恐怖!
西陵神术对西陵神术!
昊天神辉对昊天神辉!
她是裁决神座,但她更是万法皆通的道痴!
她自幼便通西陵神术,昊天神辉对她来说,何曾陌生过?
她的神术和赵南海的神术,究竟谁更胜一筹?
都是知命境巅峰,都是神术的强者,一者苍老而老辣,一者年轻而强势,如果是别的时刻,在短时间内根本看不到答案。
但今夜的情况特殊——赵南海是来杀人的,他不可能拼命,哪怕他脸上的神情再如何坚毅,叶红鱼则是在燃烧自己的灵魂与生命,虽然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裁决神殿里光明大作,温度骤然提升,那些刻着繁花的桌椅,瞬间变成灰烬,就连那方墨玉神座,似乎都开始散发青烟。
掌教神情微凛,向战场里踏了一步。
中年道人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炽热的神辉海洋里,忽然响起一声鸣啸。
那啸声很清,很尖锐,像是某种禽鸟,传说中的禽鸟。
熊初墨神情再变。
中年道人依然低着头,被昊天神辉照明的脸上,神情凝重。
火星四溅。火焰骤分,火海里出现一条通道,一只血『色』的火凤,从海洋深处飞了出来,一展翅,神殿便开始燃烧。
裁决神殿里没有真的火凤,有的只是最纯洁庄严的昊天神辉。她飞舞在神辉之前,如高傲暴烈的凤,神情漠然至极。
光明微敛,赵南海出现在地面上。他脸『色』苍白,唇角留着血渍,明显已经受了极重的伤。看着那只火凤,脸上写着佩服,又有些同情。
道门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果然强的不可思议——然而正因为她强,所以她一定要死——她越强,道门便越不能容许她活着。
在这场神术的较量中,赵南海败了。受伤,但叶红鱼也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因为赵南海没有让开道路,她还在场内。
她没能在一开始击倒最弱的赵南海,便失去了所有离开的可能,这很遗憾,但她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遗憾的神情。
或者,这是因为赵南海本来就不是她真正的目标。
那场把石壁都焚化的昊天神辉的火。让她的曼妙身躯热了几分。
或者,只是热身。
借着这场熊熊圣焰的掩护,凤鸣于殿,于光明大『乱』之间,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来到熊初墨的面前。
或者,这才是她的目标。
她眼眸最深处,有无数颗星辰幻灭。看不清楚画面,看不清楚在想些什么。
她握着剑的右手,隐藏在血『色』的裁决神袍间,看不清楚是否僵硬。
她的手里握着的是一把虚剑。也是她的本命道剑,对赵南海时,她始终没有出剑,此时借势而来,她究竟会不会出剑?
下一刻,她的剑……还在在鞘中,剑与鞘都是假的,也都是真的,再下一刻,鞘不复存在,剑便现于眼前,那便是出剑!
一道犀利至极的剑意,在明亮的道殿里生成,瞬间撕裂殿里的空气,那道隐隐然站在五境最巅峰的剑意,最后竟甚至要撕裂空间!
她在空中折还的突然决绝,快的难以想象,这道剑意更是快意至极,当年全盛时的柳白或君陌,在速度上也只能如此。
剑意之前,如果换作别的强者,大概都会被一剑斩作两段。
但此时她要斩的人是西陵神殿的主人,这很难。
熊初墨神情凛然,眼瞳缩成黑豆,早在她离开那片火海之时,便开始做准备,当那道剑意迎面而至时,他的双手已经伸向夜空。
夜空漆黑一片,没有光明。
但神国就在那里。
面对叶红鱼这样危险的敌人,熊初墨没有任何犹豫,出手便是最强手。
也是胜负手。
一道极为磅礴的力量,一道完全不属于人间的力量,从遥远的夜穹深处,从神国的位置,穿越无数万里的距离,穿透无数云层与山峦,灌进他的体内。
天启。
叶红鱼的剑,已经是五境巅峰的最上层,与天穹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
熊初墨的境界,却已经逾越了五境,来自天穹之上。
哪怕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依然是距离,难以越过。
熊初墨瘦矮的身体,骤然间变得无比威猛巨大,仿佛天神。
他的身躯里,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在翻滚沸腾。
他伸出右掌,向叶红鱼拍了过去。
孩童般可笑的手掌,在破风的过程中,摇晃而成一把蒲扇。
巨扇般的手掌,握住了那只火凤的咽喉。
刺眼的炽白神辉里,响起火凤凄厉的鸣啸。
……
……
熊初墨站在神辉之前,无情地扼住那只火凤的咽喉,炽热的道殿里回荡凄厉的鸣啸那啸声越来越厉,越来越愤怒,越来越痛苦。
火凤愤怒地挣扎!
无数炽白的光浆从它的身体上剥落,落在地面,点燃一片无源的火海,那道肃杀的剑意,隐藏在它的身体里,不停暴发!
熊初墨脸色骤然苍白,神情却依旧漠然,瘦矮的身躯,在那道磅礴力量的加持下,仿佛天神般威严无比,显得那样的强大。
有很多人始终无法理解熊初墨的强大,比如叶红鱼,既然西陵神殿掌教的称谓并不能带给修行者先天强大,那么他的强大来自哪里?这个猥琐恶心的矮子凭什么能够拥有五境之上的境界?就因为他是昊天的一条狗?
有人试图做出解答,但那些答案都是猜测,熊初墨依然站在万丈光幕之后,无比强大,扼住命运和火凤的咽喉,令人觉得不公的继续无敌。
熊初墨的巨掌继续前移,桃山上方的夜穹,随着他的动作,仿佛也向地面靠近了一分,一道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拍了下来。
火凤一声凄鸣,光羽四散,那道自它身躯内暴射而出的绝世剑意,也无法抵挡夜穹的压力,啪的一声碎作了无数片!
剑意被熊初墨的手掌生生拍碎!无数细碎的剑意,激射而飞,尽数落在了叶红鱼的身上,血红色的裁决神袍上。出现无数裂口,里面隐隐有血水渗出。
这便是恐怖的反噬。
叶红鱼的脸色很苍白,眼眸深处的星辰流失灭亡的过程,骤然加速。
血红色的右袖在天启的力量之前,尽数化作虚无,露出她如玉般的手腕,剑意已然尽灭,但她的手里依然握着剑。
黑发不停飘舞,如狂风下的瀑布。
她看着熊初墨,眼眸无情无绪。没有灵魂。
她的灵魂在燃烧。她的生命在燃烧,她身躯上无数伤口里流出的鲜血在燃烧,她用西陵神术把自己的肉与灵,尽数燃烧成圣洁的神辉。
她要拥抱近处的熊初墨。
与很多年前被羞辱的拥抱不同。她的拥抱没有别的意味。不狂热。不冷酷,只是平静,平静地邀请他一道死亡。
熊初墨看着燃烧的叶红鱼。眼瞳微缩,感觉到其间隐藏的大恐怖。
他的身体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一声如雷般的暴喝迸出双唇!
“奉天斩!”
他是西陵神殿之主,他的声音便是雷鸣。
深夜的桃山,雷鸣响彻峰巅谷底,震醒大地泥土深处冬眠的生物,惊了夜穹里那些不再挤出雪花的厚云,直至来到夜穹深处不知方位的神国。
夜穹向着地面缓慢地碾压过来。
裁决神殿里那道霸道、不可阻挡的力量,变得更加清晰而直接。
熊初墨的手掌,最终破开了叶红鱼最后残留的剑意,扇开那些圣洁的光焰,落到了她的肩上,实实在在地印了下去!
噗的一声闷响。
叶红鱼的右肩处衣料尽碎,露出赤裸的肌肤。
她的肩在炽热的光焰与恐怖的力量里,依然溢着清新的香。
赤裸的香肩,在圣洁与恐怖之间,很是诱人。
熊初墨的手掌,落在了这片香肩之上。
瞬息间,他想起很多,回忆起很多,眼神微变,眼瞳更深,如豆,如如豆般的油灯,有些幽幽,有些满足,有些贪,有些叹。
掌落,她便死了。
即便她是叶红鱼,被昊天的力量击实,也必然要死。
唯一令熊初墨有些不解的是,她的眼神还是那般的漠然。
修道如痴,难道真的能痴狂到无视生死?
下一刻,熊初墨才明白叶红鱼为什么如此平静。
因为她不会让他的手掌像当年那样,如此轻易地落在自己的身体上。
她的右肩上绽开一道伤口,就如身躯上别的地方一样,鲜血淋漓,裁决神袍四裂,然而就在血水之下,在伤口深处,有金线闪耀。
这根金线,这些金线,便是她与普通修行者最大的区别修行界无数强者,她和宁缺是真正的异类,他们是真正的狠人。
她修道如痴,痴者狂也,她没有痴狂到无视生死,但她痴狂到把自己的身体修成了一把剑,那才是她真正的道剑。
裁决神袍裂了。
剑鞘裂了。
她,这把剑,正式出鞘。
金线,美妙地弹起,曼妙地飞舞,轻轻柔柔来到熊初墨的手掌上。
与巨掌相比,那道金线,比秋天最细的稗草还要细柔。
但那是她的本命,比最锋利的剑还要韧,不可断,不可绝。
嗤的一声轻响,熊初墨将要触到她肩头的食指上,多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线,血水从线里溢出,瞬间便见白骨森然,然后断绝。
熊初墨的食指,如熟透的果实般,落下枝头。
熊初墨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眼瞳深处,涌出无尽的痛楚。
他瘦削的脸庞上,涌现出无尽愤怒。
然后,瞬间尽数归为平静。
他面无表情,手掌继续下压。
便是五指尽断,手掌齐腕而落,他也要把叶红鱼拍死!
因为这是最好的机会。
然而,叶红鱼不可能再给他机会。
叶红鱼闭眼。
紧接着,她敛了全部的剑意。
残破的裁决神袍,如枯叶般卷起,裹住她的身躯。
一丝剑意,都不再泄出。
甚至连生机都不复存在。
前一刻,还像是一把剑的她。这一刻,变成了无知无识的顽石。
就像是多年前,魔宗山门外明湖底那些布满青苔的顽石。
那些顽石上刻着两道剑痕。
更多年前,那些剑痕是轲浩然留下的。
后来,有些新的剑痕是她留下的。
现在,她把自己变成了那些石头,身上的伤口,亦和剑痕一般。
她想做什么?
不及思考,更来不及分析。
熊初墨的手掌,终于完全落在了她的肩上。
喀喇一声巨响。她的肩骨尽碎。鲜血狂飙。
熊初墨不解,赵南海不解,不解她为何宁肯重伤,也要承受这一击。
便在这时。神殿那头的中年道人。抬头看了一眼。
……
……
她就像颗真正的石头。被来自天穹的力量击飞。
力量,决定速度。
她承受了无人承受过的力量,便拥有了难以想象的速度。
除了无距。人世间再没出现过这般快的速度。
她在裁决神殿里飞掠,残破的裁决神袍拖出道道残影,与空气剧烈地摩擦,甚至开始燃烧起来,顽石便变成了陨石,拖出了火尾。
或者,这也是火凤的另一种形态。
从进入裁决神殿后,中年道人便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直至此时,他终于抬起了头。
他抬头看殿内的神辉海洋,看光影之间那道身影,看那颗砸向自己的陨石,看那只沉默而肃杀的火凤,想明白了她要做些什么。
叶红鱼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他。
不是赵南海,也不是熊初墨,就是他。
与赵南海的神术比拼,只是热身。
硬接熊初墨的天启,只是加速。
这两大强者的全力出手,对叶红鱼来说,只是借势。
她不惜身受重伤,也要把自己的状态调到最强,最狂暴的那一瞬。
为什么?就为了杀死自己?
叶红鱼来的太快,中年道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她便到了。
火凤燎殿,陨石降世。
即便是观主在场,也无法避开。
中年道人发现,观主还是自己,依然低估了叶红鱼的能力。
年轻的裁决神座,真的是万法皆通的天才,她的神术造诣竟胜过赵南海,她竟把自己的身躯修成了本命道剑,而她最后把自己变成顽石,那更是传说中千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领悟出来的块垒阵意!
当今世间,懂得块垒阵意的,只有如今的大河国女王,她又是从哪里学的?中年道人想不明白,但他必须接住对方。
不然,这只火凤便将飞出裁决神殿,破开桃山,得到真正的自由。
这是道门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中年道人伸出右手,一指点出,动作很迟缓。
火凤来的如此之快,快到前无来者。
他的动作如此缓慢,却抢在了火凤之前。
他的神情凝重,手指也沉重到了极点。
知其,守其,为天下溪。
知守观绝学,天下溪神指。
中年道人的天下溪神指,比起当年的陈皮皮,不知高出多少层次。
一指出,天下皆宁!
裁决神殿里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仿佛被冰冻的火焰,不再摇晃!
那道来自天穹的力量残余,仿佛感受到了指间的意味,也平静了下来!
火凤的焰尾,瞬间敛没!
狂暴的陨石,忽然间露出了真实的面容,那些青苔,何能伤人?
中年道人施出了自己最强大的手段。
他御光明而来,一指点出。
火凤一声鸣啸,有些绝望。
叶红鱼的神情却依然是那般漠然,似乎什么都不在意。
她握剑,然后,出剑。
火凤光羽四散,她根本不理会。
殿内劲气四溢,狂风席卷,火凤骤然散去,只剩下她的本体。
她一剑刺向中年道人。
很普通的一剑,却是最强大的一剑。
如箭中重革,如石落幽潭。
一声响,有回响,念念而响。
中年道人的手指,与她的剑终于在空中相遇。
风骤息,尘渐落,裁决神殿瞬间回复幽静。
数道金线,从叶红鱼的身体里迸出,然后飘落,似真正的枯叶。
她握着虚剑,面无表情站在中年道人身前,裁决神袍半散,卷落在腰间,露出赤裸的上半身,血水从完美的曲线间淌落。
此时的她,浑身血污,半裸而立,似很狼狈,实际上是极美。
那是一种神圣的美,圣洁的美,纯洁的美。
但这种美很诱人。
诱人与神圣,其实并不抵触,至少在此时此刻她的身上。
血水从她的身上淌落,落到她的脚下,流进石板里的缝隙中。
那些缝隙渐渐被血水灌满,然后开始发光,就像是一道道的线。
血海里,有光线飘拂,光线起,便是一座樊笼。
中年道人的神情终于变了,因为他,正在樊笼中央。
……
……
今夜一战,叶红鱼先战赵南海,再战掌教,最后对中年道人出手,这种选择很嚣张,哪怕她是惯常嚣张的叶红鱼——因为那三个人太强,强到她没有任何战胜其中一人的把握,这嚣张不免显得有些可笑,有些绝望。
但叶红鱼是什么人?她怎么可能做出可笑的事?她根本不知道绝望二字怎么写,那么她连环三击的目的是什么?
是的,从开始到现在,她的目标从来就没有变过!她根本没有想过逃走,她根本没有想过离开裁决神殿!非但不逃,她还要抓住中年道人!
她要用中年道人的命去换一条命!毫无疑问,这是很狂妄的想法,甚至可以说是赌命。但她就这样做了,因为她不惜己命,因为她要那条命!
因为,她有樊笼。
今夜之战,她没有天时,因为昊天已经抛弃了她,她没有人和,因为观主已经抛弃了她,但她有地利。
地利便是双脚所立之处。
她此时站在光滑的石板上。
她身在裁决神殿。
她就是裁决。
今夜,她把这座肃杀的神殿,变成了一座樊笼。
樊笼,不再仅仅是裁决神殿最强大的道法。
而变成了真实的囚牢。
前代裁决神座,立木为栅,用樊笼把前代光明神座关了十余年。
今夜,她也要把中年道人关进去,然后镇压之。
中年道人神情凝重,天下溪神指如泥牛入海,他收指,然后一袖拂出,精纯至诚的道门正宗玄功,落在那片光幕之上。
那片光幕由地而起,染着斑驳血迹,正是樊笼的本体。
道袖如锤。在裁决神殿的空中,砸出数声轰隆的雷鸣,却无法撼动光幕丝毫。
看着这幕画面,中年道人的神情愈发沉重。
赵南海和掌教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高速掠来。
他们终于知道了叶红鱼的安排,自然不能让她得逞。必须在樊笼真体成形之前,抢先打破,若真的让她把中年道人关进樊笼,今夜结局难料。
熊初墨胸腹深陷,雷鸣悠悠而出,那道磅礴的力量。自天外而来,落在他的身上,继而随雷鸣而出,轰击在樊笼阵间!
赵南海紧随其后,神情肃然双掌绵柔而至,昊天神辉再次猛烈地燃烧,似要把那座起于殿底的樊笼阵生生烧融。
樊笼阵里的中年道人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他神情凝重地看了一眼夜穹,撤了天下溪神指的双手在身前变幻出数种形状,如蝶般扇动!
三道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以截然不同的三种形式呈现,几乎完全同时,落在了叶红鱼的身躯上,落在樊笼阵法上。
无数光亮浩翰而来,瞬间照亮裁决神殿里的每个角落。把樊笼阵最细微的光线都照耀的清清楚楚,夜殿里仿佛多了无数颗太阳。
极盛时的光明,便是黑暗,令人双眼皆盲,无论处于光明正中央的叶红鱼,还是其余三人,都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只能感知。
叶红鱼**身躯上的伤口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流的血越来越疾,她面无表情。静静看着樊笼里的中年道人,虽然看不见,却依然盯着。
血水淌落地面,顺地缝而流,唤醒裁决神殿隐藏无数年的精魄,遭到合力攻击的樊笼阵,非但没有破碎,反而愈发牢固。
某一瞬间,盛极的光明深处,仿佛响起一声庄严的断喝。
樊笼阵,终成。
她终于成功地将这座裁决神殿,变成了樊笼,困住了最强大的敌人,护住了自己,或者这也是一种自困,但她心甘情愿。
就在那瞬间,中年道人撤了蝴蝶散手,缓缓抬起头来,光明渐黯,他看清了浑身是血的叶红鱼,然后有两道血水从他的眼中淌出。
只是瞬间,他便在樊笼阵的镇压下受了极重的伤。
但他依然平静。
叶红鱼也很平静。
她上半身未着寸缕,美好的曲线毫不遮掩地让夜穹、让夜穹里的月与星,让夜殿里的人们看着,袒『露』了所有,神情却很坦然。
她松开剑柄——从开始到现在,她的道剑出了两记,根本未能伤到熊初墨和中年道人,而现在,她已经不再需要出剑。
熊初墨和赵南海罢手。
因为樊笼已成,她只要一动念,中年道人便会死去。
中年道人隔着那道肃杀的光幕,静静看着叶红鱼,沉默了很长时间,神情有些复杂,有些佩服,有些凝重,有些怜悯。
“没有意义。”他说道。
叶红鱼说道:“熊初墨和赵南海,只是两条狗,如果拿着他们的『性』命,自然没有意义,但师叔……你不同,观主会想你活着。”
中年道人看着她怜悯说道:“就算如此,现在时间也已经晚了,隆庆在宋国应该已经动手,就算观主垂怜,想让我活着,也不再有意义。”
听到这句话,叶红鱼沉默不语。
“而且……你关不住我。”
中年道人把手伸进怀里,看着她感慨说道:“所以,没有意义。”
叶红鱼看着他的手,秀眉微挑,说道:“你打不破樊笼。”
“当年卫光明叛离桃山时,曾经说过,我心光明,樊笼何能困?我不及光明老人强大,你这座樊笼,较前代裁决更加强大,但你依然困不住我。”
中年道人的手重新出现时,手里多了一卷书。
那卷书不知是什么材质所造,在如此恐怖的战斗里,竟没有被气息对冲碾碎,也看不出来新旧,隐隐透着股高妙的气息。
中年道人看着手里的这卷书,有些犹豫,有些遗憾。
叶红鱼隐约猜到这卷书的来历,神情骤变。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中年道人最终下定决心,缓声『吟』道。
随着他的『吟』诵,他手里那卷书。也缓缓掀开了一页。
那卷书掀开了第一页,那页瞬间燃烧成灰。
一道磅礴的力量,极似于天启的力量,从那页消失的纸里迸发出来,轰击到了樊笼阵法上,只是要比天启来的更加真切!
轰隆一声巨响,樊笼阵微微颤抖起来。
看着这幕画面。感知着那卷书里神奇的力量,叶红鱼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是真的,神情剧变,寒声道:“你们竟敢以天书为器!”
是的,中年道人手里那卷书是天书!
天书落字卷!
一页落,而惊天下!
何况樊笼?
叶红鱼双臂一展。裁决神袍无风而舞,如瀑的黑发也狂舞起来!
她竟是要用裁决神殿这座樊笼,硬抗天书!
中年道人的神情异常凝重,因为他发现,一页天书,并不足以冲破这座樊笼。
于是,天书继续燃烧!
落字卷。一页一页地落着,落地便成灰烬。
仿佛无穷无尽的最本原的力量,随之释放,向着夜殿四处袭去!
中年道人看着天书落字卷,在自己手里越变越薄,神情愈发痛苦。
道门弟子,亲手毁去天书,谁能舍得?
樊笼与天书的战斗。依然在持续。
落字卷一页一页地燃烧着,裁决神殿不停地颤抖,石壁上出现了无数道细微的裂缝,有石砾簌簌落下,仿佛要地震一般。
战斗至此进入最恐怖的时刻,先前被掌教天启所慑,此时又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桃山上的人们终于被惊醒。
数千上万名神官和执事,站在各处山峰,站在各处道殿之前,看着崖畔那座黑『色』肃杀的神殿。看着神殿在夜穹下摇摇欲坠,脸『色』苍白至极。
人们惊慌失措,人们震撼无语,人们很惘然,不知该如何做。
轰的一声巨响,裁决神殿东南角,应声而塌!
无数石砾激『射』而起,山腰下方坳里的桃枝,不知被打碎了多少根,无数神官执事痛哭着跪倒,不敢抬头,不敢出声。
裁决神殿里,烟尘弥漫。
熊初墨站在战场之外,神情复杂至极。
这是天书落字卷和裁决神殿之间的战斗,这是昊天与道门之间战斗的缩影,即便以他的力量,也很难加入到这种层次的战斗里。
看似很久,实际上很短暂。
天书落字卷,在中年道人的手中,烧毁了约半数书页。
樊笼阵,终于还是破了。
裁决神殿似乎下一刻便会垮塌。
叶红鱼被天书的力量强行震回墨玉神座旁。
她脸『色』苍白,神情却还是那般漠然。
裁决神殿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无论是中年道人,还是熊初墨、赵南海,都没有说话,看着墨玉神座旁浑身是血的女子,心生敬意,或者还有些惧意。
差一点,只差一点。
面对着道门如此强大的狙杀阵容,年轻的裁决大神官,竟然只差一点,便能逆转局面,甚至让整个局面导入她的想法里。
如果中年道人没有拿着天书落字卷。如果他不是领受观主的命令,以近乎亵渎的手段,把天书当作了道门的兵器,那么叶红鱼或者真的会胜利。
现在她败了,真的败了,但她面对如此强敌,最后『逼』得对方底牌尽出,生生毁了半卷道门至宝的天书,她有足够的资格骄傲,并且得到敬重。
只可惜还是没有能赢。
叶红鱼脸『色』苍白,不是因为受了重伤,不是因为畏惧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如果败了,那么叶苏便会死。
她今夜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擒住中年道人,借此换叶苏一条命。
中年道人说这没有意义,但她还是必须这样去做,因为叶苏——她的兄长,对她来说,从很多年前开始,便是她活着的所有意义。
中年道人以虔诚的神情,把天书落字卷重新纳入怀里,然后看着叶红鱼,非常诚恳地说道:“你很美丽,也很强大。”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我知道。”
中年道人看着她,看着她内心最深处的那份倔强,仿佛看到小时候观里那个喜欢爬树,喜欢欺负陈皮皮的小姑娘,怜惜渐生。
“很遗憾,你必须死。”
裁决神殿坍塌了一角,叶红鱼受了重伤,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中年道人、熊初墨和赵南海,依然看着她,站在三个角落。
她败了,便只能死,因为道门没有给她留路。
她站在墨玉神座旁,身后是无尽的深渊绝壁,那或者是路,但不是活路。
就在这时,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愤怒与不甘,显得有些疯癫。
她和叶苏兄妹替道门卖命多年,最终会没命。
她不甘心,她尽力地去做,却没能挽回。
但她会认命吗?不,像她和宁缺这样的人,表面上看,或者有极虔诚的信仰,比如昊天,比如书院,但实际上,他们永远只会相信自己。
这一点,即便是昊天都无法察觉,即便是夫子都没能看穿。
她的笑声很冷,很寒冷,如锋利的道剑,被雪海畔的冰冻了无数万年,然后被人拔起,回『荡』在裁决神殿里,似在向四处劈斩。
下一刻,她不再发笑,说道:“我要活着。”
熊初墨看着她嘲弄说道:“或者,你可以试着求我。”
叶红鱼没有理他,平静重复说道:“我要活着。”
中年道人说道:“你不能活。”
观主决意杀死叶苏,毁灭新教,那么她就必然要死去,尤其今夜之后,她若活着,那么熊初墨便会死,道门会沦入火海之中。
叶红鱼说道:“我会活着。”
她说的很平静,因为不是乞求,不是恳求,只是通知。
她告诉这些强大的人,告诉观主,她想活着,便会活着。
鲜血在她**的身躯上流淌着,流经精致的锁骨,美妙的胸脯,汇入『迷』人的肚脐,仿佛在完美的身躯上,走完了无悔的一生。
“先前我不离开,是因为我想做些事情,现在看来,我没有成功,叶苏大概会死了,那么我自然会离开,你以为你们能留住我?”
她看着中年道人,神情漠然说道:“半卷天书,还杀不死我。”
中年道人微微皱眉,觉得似乎有些问题。
熊初墨看着她说道:“你如何能够离开?”
他指着她身后的绝壁悬崖,微讽说道:“当年宁缺跳下去了,昊天也跳下去了,或者你也想跳下去?你以为你能活下来?”
桃山绝壁,高远入云,最可怖的是隐藏在里面的阵法,还有深渊底部那些难以想象的危险,当年即便是卫光明,也从来不敢奢望这般离开。
宁缺跳下去没有死,那是因为昊天也随之跳了下去。
叶红鱼再强,也不是昊天。
如果她从这里跳下去,必死无疑。
裁决神殿一片安静,『露』台上残雪映月,很是美丽。
叶红鱼看着熊初墨微嘲一笑。
她转身走向『露』台。
一路鲜血流淌,雪与她赤足上的血相触,便告融化。
来到『露』台畔,凭栏片刻,然后,她纵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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