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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八十二章 盛宴 作者:猫腻  txt下载  章节列表  繁體中文



第八十二章 盛宴
  云深雾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正是交心谈话、回顾人生、各自感慨的好时刻,不说就此泯了恩仇,至少也应该惺惺相惜,有些带着文艺气息吁嘘一阵,然后才会正衣冠,以剑相向,以平等的姿态完成一生的厮杀。
  谁能想到宁缺忽然出手,出手便是最强的铁箭,在这样美妙的时刻,用的是最无耻的偷袭手段,如果有观众,想必会因为他的无耻而惊叹。
  嗡的一声轻响,来自铁弓稳定如山的弦,铁箭破空而去,转瞬消失不见,隐在云雾里的河流哗哗作响,云间出现一道清晰而恐怖的箭洞。
  箭洞之前是对岸,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声音响起,那道铁箭直接掠过对岸的浅丘,飞到了遥远至极的地方,或者落进了风暴海里。
  宁缺冷静甚至可以说冷血的偷袭,没有任何收获,因为他今天的敌人是最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无耻与冷酷,必然不会给他这种机会。
  只是依然有些不解之处。隆庆一直在那里说话,宁缺一直盯着声音起处,他如何确定宁缺什么时候发箭,从而提前避开?
  箭洞渐渐消失,被挟持着的天地元气向四面散流,卷来无数絮般的微风,万絮微风合在一处亦成狂流,呼啸声里,云雾渐散。
  看着渐渐清晰的对岸,宁缺的神情变得很凝重。
  河对岸出现了很多人,密密麻麻就像石间藏着的幽灵。这些人身上流露出强大的气息,眼眸灰暗冷幽,数百道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画面极其诡异而恐怖。
  这些跟随隆庆的修行强者们,此时很像饥饿了很多年的狼群。
  宁缺看到了隆庆。
  那个前一刻还静静说着不服、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谋求与宁缺公平对等一战的人,此时正站在数百名修行强者的最后方,很是谨慎、极度危险,就像他身上流出的气息,给人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的的感觉。
  铁箭落空,却像是一道信号。战斗就此开始。
  数百名修行强者。在震天的杀声里,冲进了湍包的怒河中,已至上游的河水不深,刚刚没膝。一时间。水花乱溅。声势极为骇人。
  宁缺没有抽出铁刀,而是握着铁弓一端,沉默地等待着。
  最快来临的自然是飞剑。数柄闪烁着异彩的道剑,破开微寒的空气和残余的雾丝,嗤嗤声响里,刺向他的身体。
  宁缺没有看这些道剑,只是盯着人群后方,渐要向山林深处退去的隆庆,当那数柄道剑在他的眼瞳上留下数抹亮痕时,他也没有眨一下眼。
  数柄道剑几乎不分先后刺中他的身体。
  喀喀数声很怪异的声响在岸边响起。
  那声音很大,甚至在某个瞬间里,掩盖了愤怒湍急的河水声,那声音就像是有个孩子拿着一把钝刀试图将薰了整整十年的腊猪蹄斫开,却只能徒劳地看着刀锋在坚韧的表面滑过,留不下任何痕迹。
  锋利的道剑,根本无法刺破他的皮肤。
  瞬间接触,宁缺用昊天神辉烧灼断了这数柄道剑与剑师之间的联系。伴着那些怪异的声响,道剑变弯,然后像废铁一样落地。
  他向前走去,忽然看见,雾散后的山谷那头,竟是一道悬崖,崖下是一片碧蓝的腰子海,看着极为眼熟,仿佛他曾经去过那里是的,他曾经去过那里,那里是他和莫山山及墨池苑姑娘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他忽然有些想她。
  自从桑桑离开人间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她以及人间其余的那些姑娘们,但今天云消雾散现碧湖之后的这瞬间,他忽然有些想了。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或者是因为他没有把握战胜隆庆,哪怕离开河岸?虽说青山处处皆可葬骨,但若死在这里,也算不错,所以可以稍稍回顾一下。
  那些踏河来攻的修行强者,都是道门真正的高手,跟随着隆庆在东荒燕国厮杀多年,战意心志皆不寻常,此时见着宁缺的身体坚若钢铁,竟能完全无视道剑的切割,也未让他们生出任何恐惧,也没能让他们的脚步放缓片刻。
  愤怒的河水被脚步踏碎,数百名道门强者来从彼岸来到此岸,他们召回在空中潇洒飞舞的道剑,紧握在手里,刺向宁缺的身体。
  这便是轲浩然、柳白教给世间所有修行者的道理本命剑与自己越近越好,如此联系才真正紧密。自己要离敌人越近越好,如此方能无视所有防御。
  一名穿着皮甲的中年男子,握着剑,神情漠然跃至宁缺身前的半空中,毫无花俏地一剑当头劈下,剑速太快,竟是连撕裂的空气都来不及发出声音。
  这剑有些意思,很强大。
  宁缺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完全无视这样的剑。
  他看着那名中年男子觉得有些眼熟,想起来,这是当年叶红鱼逐出裁决神殿的一名骑兵统领,也正是后来令人间畏惧的所谓堕落统领之一。
  宁缺直接举起铁弓,左手握紧弓臂,右手行云流水般落在弦上,随意一拉,便是嗡的一声轻响,弓弦轻振回位。
  那名骑兵统领不解,因为铁弓上没有箭,如何杀人?
  下一刻,骑兵统领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灰暗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亮光,暴喝声里,回剑护在了身前,因为他感受到了杀意。
  铁弓的弦上没有箭,但有杀意。
  宁缺松弦,便有一道凌厉的杀意,破空而去。
  嗤的一声轻响,那名骑兵统领手里的剑身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蚀痕,啪的一声从中断裂,紧接着,他的手腕上也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仿佛熟透的果实脱离枝头,骑兵统领的手落到了地上。
  宁缺举起铁弓,将一名自侧方偷袭的修行者砸翻在地,毫不停顿地再次拉开弓弦,对着刚刚落地的那面骑兵统领松弦。
  嗡的一声轻响,有人在弹琴。
  那名骑兵统领的身上多出了一道血线。
  那道血线从左肩处一直画到肋下,深刻至极。
  下一刻,他的上半截身体从下半截身体上滑落,就像倾倒的山。
  湍急暴烈的河流两岸,在这一瞬间,安静了片刻。
  ……
  ……
  谁说没有箭就射不死人?
  很多人都会这样说。
  当那声弦响起于云雾散去的河滩之前,世间没有人见过空弦杀人,因为当年宁缺在红莲寺前的秋雨里,将那位紫姓统领用弦上的杀意切割成数十块肉时,隆庆和他的那些下属正在向山下逃亡,没有看到那幕画面。
  在秋雨里宁缺知天命,从那刻起他便有了用弓弦杀人的本事,只不过在其后的数年时间里,他一直没有用过,将这本事压在箭匣的最深处,直到今日面对那些潮涌而至的修行强者,才让其展露在世人眼前。
  数百名修行强者不畏生死地扑将过来。
  宁缺沉默地拉动弓弦。
  嗡的一声轻响!一道沉重的铁刀被切成两半,执刀的强者被切断了右臂,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无法保持平衡,摔进了河水里。
  一名穿着道袍的中年人厉啸声声,手里的青剑化作一道游龙,带着身下的河水,挟着雄浑的天地气息,轰向他的面门。
  他举起铁弓,对着那道河水形成的游龙拉动弓弦。
  又是嗡的一声轻响!
  水龙从中断绝,中年人的道袍间出现一道裂缝,裂缝迅速扩张,鲜血喷射而出,瞬间染红河水,他重重地摔倒在血水里,再也无法站起。
  一名穿着皮袍的东帐强者,拉动弓弦,隔着河水瞄准对岸。
  宁缺看也未看,挽弓就射。那道杀意掠过激荡而起的水花,带着湿意,便有了模糊的形状,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来到对方身前。
  啪的一声脆响,那名东帐蛮人强者手里的劲弓从中断裂,弓弦分作两截向空中抛散,散开的弦花比水花更加美丽,断裂的弓身狠狠地击打在他的脸上,恰恰砸在他的眼睛上。砸出一蓬鲜血和汁液的混合物。
  不过这名东帐强者没有发出悲鸣或者痛嚎。因为宁缺弦上附着的杀意切断他的硬弓之后,没有就此消散,而是继续前行,直接切断了他的脖颈。他的头颅摔落河水里。就像是块石头。
  只需要弯弓。不需要搭箭,明明是虚射,却有真实的杀意。
  这就是宁缺以铁弓杀人的手段。
  他的动作很稳定。右手化作道道残影,无论是道剑还是羽箭,都不可能比离弦的杀意更快,更何况那道杀意无形无质,如何防范?
  湍急的河水瞬间被鲜血染红,只是个照面,便有数名强者倒毙,在他闪电般的控弦动作之前,根本没有一合之敌。
  宁缺看着远处渐要隐入山林的隆庆的身影,举步向河水里走去,此时那数百名修行强者也已经尽数来到他的身边,血战继续。
  无数道剑符刀羽箭纵横飞舞,把河面上的空气切割成湍急的气旋,就如湍急的河水一般,里面蕴藏着无数危险。
  即便以宁缺身体的强悍程度,在这样高密度高强度的攻击之下,依然受了些伤,黑色的院服已然残破,肋下隐隐能够看到些血口。
  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静,沉默着向对岸走去,左手执弓,右手控弦,不时举臂瞄准,右手拉动弓弦,整个动作稳定到一种完美的程度。
  他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的干扰那些攻击想杀死他,但无法瞬间杀死他,于是那些想要攻击他的人,都会被他的铁弓杀死。
  一声悦耳的弓鸣,便有一名修行强者的身上出现一道血线。无论那人穿着怎样坚固的盔甲还是修行武道后拥有强大的身躯,都无法阻止那道血线深入骨肉最深处,直至被切割成两半,或者断肢或者死亡。
  没有人能阻止宁缺前行的脚步,哪怕再舍生忘死的攻击也不能,数百名修行强者组成的战团,甚至被他一个人带动着向后退去!
  数百人,被一把铁弓带着后退!
  弦声不停响起,嗡嗡而鸣,如乱拂琴,很像当年月轮国朝阳城白塔寺前的广场上响起的那些声音,只不过当日大师兄断了数百道弓弦,为的是不让宁缺被杀,今日宁缺不停挽弦弄弦,为的是尽可能快的杀人。
  且行且走且射,不停有鲜血迸溅,有人倒在河水里。
  宁缺走到了河中间,他站在一块微微突起的礁石上,临风望向对岸的山林,河风吹拂着他的发,他是那样的沉默而强大。
  还活着的二百余名修行强者,或站在湍急的河水里,或站在岸畔,看着他,神情有些复杂,暂时停止了攻击。
  蚍蜉撼树谈何易,我于人间全无敌这句话是用来形容柳白的,宁缺还没有达到那种境界,但铁弓在手,世间近战又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宁缺看着那片山林,说道:“你既然不服,便应该站出来,与我堂堂正正战上一场,何必让这些人送死?”
  ……
  ……
  隆庆不在河畔,在山崖后方的那片密林里。
  他看着河上发生的幕幕血腥画面,沉默不语,神情宁静。
  宁缺很强大虽然宁缺单凭一把铁弓,以弦意杀人的本事超出了他的想象,但此人的强大本来就是他的意料中事,所以他不动容。
  此时隆庆听到了宁缺的那句话,他没有因为被羞辱嘲笑而动怒,反而唇角微扬,无声地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宁缺是在说笑话。
  他和宁缺之前,永远都不会有惺惺相惜,因为他们都不是英雄,也不会像君陌和叶苏之间那样正冠而战,因为他们不是君子。
  宁缺出手便是最强大的元十三箭偷袭,哪有资格说他以众敌寡?
  隆庆知道他的无耻,为了战胜他,自己必须同样甚至更加无耻为了胜利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出卖灵魂都无所谓,还在乎别的什么?
  道门已然风雨飘摇,他不回桃山。唐国东北边军已然深入燕境,只要兄长稍微应对失当,成京便会被屠,他不回故都。
  这些他都不在意,他只在意宁缺。
  为什么?因为不服。
  怎样能够服?当然不是堂堂正正地战胜对方,而是杀死对方。
  死了,自然也就服了。
  他和宁缺两个人,谁先死,谁就必须服。
  隆庆懂这个道理,宁缺也懂这个道理。
  所以宁缺那句话只是笑话,所以他笑了起来。
  隆庆笑了,还因为他知道自己快要胜了。
  宁缺在渭城耗尽了符纸,在清河郡耗尽了浩然气,他还能写符,却没有现成的符纸,如果想写神符,要耗念力,他还能施出昊天神辉,但他腹内已然没有多年蓄养的浩然气,想要收纳天地元气于体内,需要耗损极大念力。
  世人皆知宁缺和叶红鱼一样,都是兼修数宗,道法无数的绝世天才,在夏侯之后,很难有人逼出他所有的底牌,以他现在的境界实力,更不可能。
  但他万里奔波杀人,即便在烂柯寺里静修回复了一段时间,也不可能还像刚离开长安城时那样强大,有些手段他短时间内无法重新获得。
  隆庆要做的事情,便是逼着他耗损念力。
  他诱使宁缺射出那道铁箭,他让数百名最后的、最忠心的、最强大的部属不畏生死地攻击,前仆后继地送死,就是为了消耗宁缺的念力。
  念力是修行的基础,是战斗火焰的柴木,是一切的一切。
  从来没有人想过凭借消耗念力来战胜宁缺,因为他的念力极其雄浑,同样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隆庆却敢这样想,所以他这样想了。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一个事实。
  没有谁的念力,能比他更多更强!
  宁缺也不能!
  ……
  ……
  隆庆的信心在于他从来不是一个人战斗,他的身体里有很多人,此时河畔也有很多人,那些人是道门和东帐王庭的修行强者,不是普通的骑兵,宁缺即便是真正的万人敌,也不可能完全无视这些强者的攻击。
  宁缺也注意到了今天局面有些诡异——那些修行者面对自己的铁弓,竟是没有任何人选择退却暂避,而是舍生畏死、前仆后继地攻击。
  被他斩断手臂的的修行者,换了只手握着兵器再次杀了过来;被他切掉腿的修行者,竟也蹦跳着继续跟着同伴继续攻击;那些人脸『色』苍白,每次跳跃便会溅出很多鲜血,随时都会死去却毫不在意,画面异常恐怖。
  恐怖的画面意味着恐怖的战斗意志。宁缺站在礁石上,不停挽弓拉弦,将靠近自己的敌人一一『射』杀在湍急的河水里,神情不变,内心却起微澜:如此强大甚至不似人类的意志,怎么会出现在这些人的身上?
  忽然间,他注意到这些修行强者的眼睛都有些问题,不似普通中原人的黑『色』,也不似蛮人常见的棕『色』,而是很古怪的灰『色』,暗淡的就像是天空里的铅云。
  两百余名修行强者向着河水里冲来,围拢然后攻击,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他们的情绪都是那样的冷静,甚至显得有些麻木,他们灰暗的眼眸里看不到任何畏惧,只能看到噬人的杀戮**,甚至近乎于自毁的气息。
  看着这数百双灰暗的眼睛,宁缺觉得自己被数百只饥饿的野狼所围困,周遭的空气变得有些寒冷,生出强烈的警惕,双手的动作渐渐变缓。
  ——放缓动作并不是要减缓攻击,而是要求每次攻击都能取得最好的效果。能直接将对方腰斩或断颈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么也务求要切断对方一只脚,让对方行动困难,减缓对方狼群般的攻击密度。
  如此谨慎,是因为内心深处浮现的危机感。此时的河面上到处都是道剑与羽箭,天地气息被数百道念力切割的混『乱』不堪,他的攻击再如何神速,每次也都要付出一些代价,哪怕是一缕念力、一根寒『毛』的代价。
  再微小的代价累积多了,也会影响到最后战局的胜负,比如蚁『穴』于千里长堤,比如铁勺于坚固的囚房,宁缺必须谨慎小意,更何况这些饥饿狼群般的修行强者们灰暗的眼眸让他联想到隆庆修行的那种恐怖功法,他不会忘记,隆庆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手,隐在山林里的对方肯定是在等待机会。
  河水依然湍急,云雾散去无踪,天空里没有烈阳,只有清淡的光线,照亮山崖怒河里的厮杀以及不远处崖下碧蓝的腰子海。
  宁缺继续向对岸行走,不停有人在他铁弓之前倒下,只是倒下的速度要比先前缓慢了很多,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如凝重的神情。
  隆庆确实是在寻找机会,而且他确定机会一定会出现——他和宁缺彼此之间太过了解,阴谋诡计那些手段没有太多意义,境界修为以至功法都坦『露』在天空与阳光之下,所谓的局只能是明局,那么一切都可以推算。
  在数百名修行强者不畏生死的连续攻击之下,宁缺的念力再如何雄浑,也必然会逐渐消耗,他再如何谨慎,也终究会『露』出漏洞。
  林叶洒落的斑驳树影在隆庆的脸上,仿佛增添了无数道伤疤,他安静而专注地看着河间的战斗画面,看着宁缺走下礁石向自己走来。
  宁缺控弦的动作依然那般稳定,脚步也是那样稳定,但……太稳定。
  他举手挥弦,投足入水间,节奏精确地难以想象,然而正是这种绝对精确的节奏,反而生出一种略显生硬的感觉。
  最开始战斗的时候,宁缺曾经表现出来的那种自如感觉,不知不觉间已经被鲜血和残肢磨励的不知去了何处,他只能凭借精确来控制整个战局。
  想要控制,那意味着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
  这就是隆庆一直等待的机会。
  山林里忽然生出一道寒冷死寂的阴风,十余只飞鸟惊的呀呀『乱』叫四散飞去,却未能越过林梢,便被那道阴风冻僵了身体,摔了下来。
  地面出现一层浅浅的霜,那道霜一直延伸到林外,直至到了河畔,冻住了最先上岸的几朵浪花,然后生出千层雪。
  隆庆的身影像幽灵一般,出现在湍急的河水上,出现在宁缺的身前,他的身后是两道仿佛车辙般的印迹,淡淡印在那些冰霜之上。
  林间河畔的冰雪异像,是因为他在这瞬间,毫不犹豫释放出所有的寂灭气息,暴发出难以想象的速度,直接扑杀到宁缺的身前。
  其时,宁缺刚刚拉动铁弓弓弦,将一名强悍的东荒武者『射』成两半,他的右脚刚刚上抬,将要踏上前面那颗有些湿漉的礁石。
  他举手然后投足,其间自有节奏,不为河面上那些恐怖的剑意刀风所破,只要保持这种节奏,他便可以一直前行,不用停留。
  隆庆有力量打破他的节奏,而且正是在他节奏最关键的那个点上。
  一朵幽寂的黑『色』桃花,带着难以形容的寂灭意味,居高临下,轰向宁缺的面门!
  宁缺的左手握着弓柄,右手刚刚离开弓弦,正在揽雀尾的后续动作里。
  电光火石间,宁缺收回右手,握住铁弓下端,左手握着铁弓中段,双手向前一顶,挡在那朵黑『色』桃花之前。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早就料到隆庆会在此刻出现。
  但只有他自己和隆庆知道,一气呵成,并不是水到渠成,他的节奏被打破,念力被耗损,揽雀尾的右手想要扶山阿,终究还是欠了一分。
  隆庆站在礁石上,面无表情看着他,双脚稳定如生根。
  宁缺端在河水里,右脚还没有落到礁石上,摇摆难定。
  黝黑的铁弓,抵着幽黑的桃花。
  湍急的河水在这一瞬间安静了片刻。
  然后,轰的一声巨响!
  隆庆脚下那块黑『色』礁石碎成无数碎末。
  恐怖的气浪向四面八方扑涌而去。
  河面上出现一道清晰的有如犁出来的深痕,那是水面被切开的痕迹。
  那是宁缺被震飞时,双脚在河面上留下的痕迹。
  他像块石头倒掠过河面,重重地砸到山崖间!
  烟尘弥漫,大地震动。
  河水重新开始流动,依然如前一般湍急。
  隆庆站在河水里,黑『色』的神袍上有很多灰尘与河水,浑身湿漉,头发散『乱』披着,脸『色』苍白,唇角淌出一道血水,看着极为狼狈。
  然而他的眼睛却是那样明亮,明亮的有如星辰。
  因为他看着河对岸的山崖,烟尘已敛,那里出现一道黑黑的洞口。
  没有人知道,宁缺究竟被砸进山崖里有多深。
  隆庆知道宁缺没有死,但他知道自己在这次硬碰硬、没有任何花俏、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纯粹较量念力和境界的对冲里,获得了胜利。
  这很重要,所以他『露』出一丝微笑。
  片刻后,山崖里传来宁缺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但还算稳定。
  “用这么多忠心的下属耗我的念力,然后再来偷袭……未免太过无耻了些,我看你现在微笑的模样,似乎还很得意?”
  宁缺走出山崖,看着河里的隆庆说道。
  他的前襟上满是血水,不是被铁弓震出来的,而是咳出来的。
  隆庆看着他微笑不语。
  那些饿狼般的修行强者,不待命令,越过他的身畔,向着对岸的宁缺杀去。
  河畔再次杀声震天,天地气息被剑与刀与箭切割成无数碎片。
  隆庆根本不会给宁缺任何冥想恢复念力的时间或者说机会。
  铁弓的声响再次压倒滔滔水声,开始收割生命。
  一切仿佛都和先前一样。
  但其实一切都已经不一样。
  宁缺的动作依然稳定,却更显生硬。
  他的神情依然平静,眼眸深处却有谁都看不明白的情绪。
  那些修行强者明显被隆庆的秘法所控制,或者至少说被赋予了某种限制,眼睛变成灰『色』后,实力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增长,但意志却变得极其可怕,真正把死缠烂打发挥到极致,如果没有被杀死或者打烂,便会给宁缺造成麻烦。
  在很多人想来,只要境界实力够高,便可以杀死世间所有敌人,却没有想过,只要是人那么总会累的,而念力总会有枯竭的那一刻。
  宁缺的念力逐渐消耗,还未枯竭,但已有征兆。
  便在征兆出现的那瞬间,死寂的气息再次出现在怒河两岸,水里石下那些耐寒的厚皮鱼都被冻僵,隆庆再次来到他的身前。
  一朵黑『色』的桃花盛开,扑面而至。
  宁缺没有闻到淡淡的花香,也不会欣赏幽美的黑『色』花瓣。
  他盯着黑『色』桃花后的隆庆,正在揽雀尾的右手,没有强行收回去握铁弓,而是顺势后扬,于寒风凛冽里,握刀铁刀刀柄!
  呛啷一声!
  锋利的铁刀出鞘,岸畔的寒风为之一顿,然后撕裂!
  他看也未看那朵轰向自己面门的黑『色』桃花,只是盯着花后的隆庆。
  铁刀凛冽,越过黑『色』桃花,斩向隆庆的面门!
  他很清楚,如果任由局势发展,自己可能被活活耗死,就算杀死隆庆所有的下属,隆庆掌握先手后,自己也很难活下去。
  怎么看都很难活。
  那么,只好一起死。
  他看着隆庆。
  发出邀请。
  ……
  ……
  不能同生,便要共死,除了形容生死不渝的情侣,有时候也会用来形容不共戴天的仇敌,只不过那种时候一般会改个说法叫你死我活——而事实上当杀红眼睛,到了你死我活的阶段,往往最后都会一起去死。
  宁缺没有理会轰向自己面门的那朵黑『色』桃花,直接一刀砍向隆庆的面门,发出一起去死的邀请,却不是真的想和对方一起去死,而是坚信隆庆不肯随自己一起去死,那么必然要避,那么他便可以扭转整个战局。
  对此他很有信心,因为他出身草根,自幼便在生死之间挣扎,比谁都明白只有不怕死才不会死的道理,而隆庆出身高贵,好不容易才重新攀至人生巅峰,哪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便放弃所有?
  就算隆庆当年自深渊里爬起的过程里明白了很多道理,对死亡和失去有了全新的认识,他也应该清楚,论起身体的强度,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能比宁缺更强,这种蛮横的互杀,他不可能占任何便宜,那么他也应该退。
  不管怎么想,隆庆都应该退,应该选择避开自己的铁刀。
  宁缺这样认为。
  于是当朵幽幽的黑『色』桃花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坚定而肯定地破风而起,挟杂着仿佛无穷无尽的天地气息轰到自己的胸间时,他很是不解。
  剧烈的痛楚从胸口传来,向四周散开,仿佛要撕裂一切的力量,直接让他的肋骨断裂。鲜血不停地涌出,他眼前的世界变成血红的一片。
  在最后还能避免同归于尽的那个时刻,掌握着主动权的隆庆没有选择避让,而是沉默地继续攻击,只是不知为何黑桃落在了宁缺的胸间。
  轰的一声巨响,宁缺的黑『色』院服被撕裂成无数碎片,鲜血狂暴地溅『射』,他的双唇、鼻孔以至眼睛耳朵,都在不停淌血。
  同时,宁缺的铁刀也落了下来。
  不偏不倚。重重地砍在隆庆的额头上!
  极其恐怖的一声闷响!
  他没有戴银面具。但他的脸上仿佛戴着件无形的面具,正在不停地抵挡着刀锋的切割,极其凄厉的声音,骤然响起!
  隆庆的面容瞬间苍白。眉眼扭曲。显得极其痛苦。
  一声厉啸从他薄薄的双唇间迸出来!
  无穷的天地气息被他召至。通过黑『色』桃花向着宁缺的胸腹间轰去!
  宁缺已经变成血人,被染红的眼睛,却还是那样的冷静。
  他承受着寻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铁刀上!
  锋利的刀锋,向着隆庆的面门再进一分,一道鲜血流了下来!
  隆庆的啸声变得更加凄厉,如荒原上的野狼嚎叫,又像是某种哀鸣。
  他的眼睛变得灰暗无比,他的眉『毛』随风而飘,他的容颜在狂喷的气息间,竟似乎在发生着某种变化,要变成另一个人!
  宁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却依然沉默,继续落刀。
  隆庆的啸声持续,面容不停幻化,竟仿佛可以随时变成无数个人!
  随着他的变化,一道恐怖的力量覆盖了他的脸,生生地挡住了铁刀!
  ……
  ……
  一朵黑『色』的桃花落下,一道黑『色』的铁刀落下,生死虽然没有立见,却都站在了悬崖边,这个过程看似很漫长,实际上很短暂——怒河两岸的修行者根本来不及前去帮助隆庆,二人已分,战局已分,自然胜负亦分。
  一道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河水如倒瀑般向天空飞去,震起数道百丈高的水帘,水里满是青苔的石头,翻滚着碰撞着,然后碎裂。
  左岸河滩上出现一个极深的坑,宁缺倒在坑底,浑身浴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隆庆站在坑外,神情肃穆,满脸鲜血,宛如魔神。
  “你以为我怕死?”
  隆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完这句话,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痛苦之『色』,弯下腰咳出两口血,然后厉狠地再次站直身身体,重复问道:“你以为我怕死?”
  “背叛自己的信仰,生不如死,我现在体内有无数种念力,彼此挣扎冲突,我每天都过的生不如死,你以为……我会怕死!”
  他对着宁缺愤怒地吼道,像是在发泄什么。
  “可你还是怕死。”
  宁缺扶着坑边,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受了如此重的伤,却依然没有倒下,已经与境界实力无关,只在于那口气。
  如隆庆所言,他的浩然气已然化作清河郡那场快意的风,但那口气还在。
  隆庆没有想到他还能站起,说道:“佩服。”
  此时河畔还有数十名修行强者,没有死在铁弓之下,还有战斗力,在二人简短对话的时间里,都涌了过来,举起手里的刀剑攻向宁缺。
  今天这场战斗看似是宁缺与隆庆之间的事情,实际上那些境界远不如他二人的修行者在其间发挥了极重要的作用,所谓附骨之蛆,不过如是。
  宁缺伸手抹掉自己脸上的鲜血,手掌下落的过程里,自胸腹间掠过,蘸满了更多的鲜血,然后伸到身前的空中,散开五指。
  血水顺着他手指的弹动,化作无数细微的血滴,向四周飘去。
  河风轻拂,他用血水在风里写字。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无比,哪怕涂着的鲜血也无法掩盖。
  无数凌厉至极、锋利至极的符意,瞬间笼罩整片河滩。
  掠至他身周的那些修行者,发出痛苦而愤怒不甘地嚎叫,就像被绊马线拦倒的战马,断腿落臂,纷纷砸落在地上。
  痛嚎声与河水声混在一处,格外刺耳。
  隆庆神情不变。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名倒毙在河水里的道门神官手里的道剑,应召而至,在他身前化作一道清光,斩断悄然袭来的最后一道符意。
  偷袭未能得手,宁缺神情不变,静静看着他说道:“你看,我还能再战。”
  隆庆伸出右手,平伸在河风里,说道:“请。”
  愤怒的河流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因为河滩上到处都是愤怒的符意与剑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宁缺的符写完了。
  隆庆的身前。散落着百余柄断裂的道剑。
  两个人遥遥相对。浑身是血,脸『色』苍白,都很疲惫。
  修行界的战斗很少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两个人的境界实力如此接近。如此了解彼此。以至于只能硬拼。直至最后都油尽灯枯。
  真正的油尽灯枯。
  长时间的安静。
  河水哗哗,唱着一首不知什么意味的歌。
  “还能战?”
  隆庆问道,声音嘶哑到了极点。
  宁缺沉默不语。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血泊。
  “一直传说,你的念力要比柳白的更加雄浑,我一直不信,但今天却是信了,我布置了这么长时间,死了这么多部属,才把你耗尽。”
  隆庆似笑非笑说道:“不过……终究还是耗尽了不是吗?”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你的念力呢?还能有吗?”
  隆庆被他看穿,却神情不变,说道:“先前那刀你没能斩死我,你就败了。”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
  这是战斗从开始到现在,他第一次笑。
  “那只不过说明你脸皮更厚一些。”
  隆庆平静说道:“这也是优点。”
  “问题在于,现在我们都没有念力,你凭什么认为还能胜我?要知道当年我不会修行的时候,就已经很擅长杀人。”
  宁缺解下铁弓,看着他说道:“刚才你硬接我那一刀时,脚踝骨都已经碎成了渣子,所以你一直只能站在原地,那么你现在能怎么躲?”
  说完这句话,他弯弓搭箭,准备『射』人。
  他此时念力枯竭,『射』不出元十三箭,但他还可以『射』箭。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是书院十三先生的时候,可以弹指杀人,他是渭城边兵的时候,同样很擅长杀人,杀人,从来都和念力没有关系。
  此时他与隆庆之间只隔着数十丈,中间没有任何阻隔。隆庆脚踝骨尽碎,站在那处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他怎么避开宁缺的这道铁箭?
  如果说这是隆庆的局,宁缺便是破局人。
  他破局的方法,就是顺流而下,按照隆庆的方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从最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隆庆想要做什么,他很配合,冒着险,受着伤,不停地配合,让战局走到最终这步,双方都念力枯竭,变成了普通人。
  在普通人的时候,隆庆是燕国皇子,而他?
  他是梳碧湖的砍柴人。
  看着宁缺手里的铁弓,隆庆微微眯眼,情绪变得异常复杂。
  宁缺神情平静,准备挽弓。
  他觉得挽这个字,真的很好。
  他与隆庆之间的战斗从那场酒宴开始,直到今天已经持续了数年时间,数次较量他都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他知道这不并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是说自己天生就比隆庆强,是对方的克星,而是因为机缘或者说天意。
  当年隆庆惨败在他手下之后,世间很多人都开始轻视隆庆,唯独他没有,哪怕他表面上显得特别不在意对方,实际上他特别在意这个人--因为既然已经胜利过,便不想再输给对方,因为他知道隆庆很强,什么都强。
  在他这一生所有敌人里,他最重视的就是隆庆,当年在红莲寺发现对方行踪,他毫不犹豫便是连『射』七箭,这是谁都没有过的待遇。
  很多年前,他们之间真正的恩怨从雪崖上那道铁箭开始,很多年后,他准备用怒河畔的这道铁箭结束。
  隆庆忽然笑了起来。
  直到此时,宁缺才真正看清楚。隆庆眼中复杂的情绪不是别的,而是戏谑、嘲弄、轻蔑、同情和些许困『惑』的综合体。
  一个念力枯竭、无法移动,只能等着被箭『射』死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向来只属于胜利者。
  那些情绪,在下一刻消失无踪。
  因为情绪是有颜『色』的,而隆庆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颜『色』,没有黑『色』,没有白『色』,没有光明。也没有罪恶。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像极了冬天家家户户烧煤的成京城的天空。
  像极了被水打湿然后再也无法晒干的道卷。
  混沌的,灰暗的,邪恶的,恐怖的。
  他的右手悬在身旁。
  数名道门神官在右手所向的那片河滩上。奄奄一息。将要死去。
  忽然间。这几名神官五官痛苦地扭动起来。
  隆庆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显得很是沉醉。
  他睁开眼时。灰眸里仿佛多了很多灵魂。
  他看着宁缺挥手。
  河滩上无数沙粒破风而去,嗤嗤作响,如万道利箭。
  啪啪啪啪,密集地击打声响起,宁缺身上出现无数血洞!
  铁箭落在他的脚下。
  他再也无法站立,单膝跪倒。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自信。”
  “你真以为你的念力数量世间第一?”
  “以前或者是,但在我修行灰眸之后,就不再是。”
  “我化身万千,念力无数,你如何能是我的对手?”
  隆庆举步向他走去,碎裂的踝骨似乎也已好了。
  在他的身后,隐隐约约出现无数张模糊的脸。
  他走到宁缺身前,摊开双手,指着河滩上到处都有的重伤的修行者或是尸体,说道:“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得到念力。”
  “我带着他们来杀你,一是为了消耗你的念力,同时也是为了最后时刻补充自己,他们就是我的食物,本来也能是你的。”
  隆庆看着宁缺说道:“这是我替你我安排的一场盛宴,我不理解为什么到了最后你还不肯享用,既然如此,那么你就只能成为最后的主菜。”
  “为什么不肯?因为人肉不好吃。”
  宁缺痛苦地咳了两口血,他这时候才知道隆庆情绪里的困『惑』来自何处,想来隆庆一直等着他用饕餮**来对付他的灰眸,就像多年前在红莲寺前那场秋雨里一样,却没有想到他战至山穷水尽处,依然没有用。
  他看着隆庆继续说道:“我吃过你的肉,同样不好吃。”
  隆庆早已做好宁缺动用饕餮**的准备,为此他在河畔这些修行者的身上都下了手段,却没料到宁缺始终不动,竟只是基于如此简单的原因。
  “好不好吃……很重要吗?”
  “很重要。”
  宁缺说道:“老师教过我很多道理,但我只记得这一条。”
  隆庆不再多言。
  他举起右手,河滩被寂灭的气息笼罩,数百名修行者无论生死,都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他的眼睛变得愈发灰暗。
  很短的时间里,他便重新恢复了强大。
  他从残破的黑『色』神袍里,抽出自己的本命剑。
  那柄如黑『色』桃花的剑。
  这剑或者说这花,是从他胸间那个洞里生出来的。
  他今日终于胜了宁缺。
  宁缺马上便要死。
  这让他无比喜悦,他心花怒放。
  于是那柄剑上的黑『色』桃花,怒放着,极为丰美。
  ……
  ……
  在黑『色』桃花盛开,然后飘落的过程里,宁缺想起了很多事情。
  这不是临死前的时光回溯,因为他不认为自己马上就要去死。
  他只是想起书院登山试的时候,在柴门那里,隆庆看到的应该是君子不争,而自己看到的是君子不器。
  书院不器意究竟是什么?
  他向陈皮皮请教过,却发现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概念,每个人的体会各自不同。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不器,便是道?
  还是说不拘泥于规则,就像夫子那样……真正的无矩?
  宁缺想要修至无矩的大自由境界,还有无限远的距离。
  但他在这刹那里。却隐约明白了其中的某些道理。
  人世间很多事情,不能计算,就像隆庆一样,计算的再如何周密,依然会有很多意外发生,比如这场盛宴,他始终不肯举箸。
  相反,只随心意而行,不去思及后果,或者反而会有比较好的结局。所谓的底牌。所谓的应对,想那么多做什么?
  宁缺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依然低着头,半跪在坑底。
  他的右手满是血。握着铁弓。
  他挥动铁弓。向前挥去。
  他看也未看。想也未想,随意一挥,却是那样的潇洒如意。
  隆庆想要避。却发现怎样也避不开。
  宁缺挥动铁弓,仿佛当初在长安城里写下了那一笔。
  原来写符真的和写字是一个道理,越无心,越好。
  鸡汤帖写的时候便无主,所以最好,能让所有人感动。
  他的这一挥无心,所以不能避。
  啪的一声脆响!
  隆庆才被勉强修复的脚踝,再次破裂,身体倾斜倒下。
  宁缺手里的铁弓不知何时已经穿过河风,套在了隆庆的颈间!
  隆庆暴喝一声,反提道剑,用剑柄处的黑『色』本命桃花,抵住坚韧的弓弦。
  二人倒在了河滩上,身上的血水被污泥涂抹。
  宁缺闪电般提起右膝,抵住他的后背,拉动铁弓,想要用弓弦将他勒死。
  隆庆倒提着黑『色』桃花剑,剑锋也已经快要触及自己的胸腹。
  他将识海里的念力尽数『逼』出,唤来无数天地气息,却无法脱困。
  宁缺的力量,在此时显得特别可怕。
  留给隆庆的道路,似乎只有两条:或者被铁弓绞死,或者被自己的剑刺死。
  嗤的一声轻响。
  剑锋破衣而过,刺进了隆庆的身体!
  他却没有死,因为的胸腹间,有个洞。
  这柄幽黑的剑,穿洞而过!
  噗的一声!
  宁缺的胸口被剑锋刺破,鲜血狂飙。
  隆庆胸口的洞,是宁缺当年用箭『射』出来的。
  现在他用这个洞,在宁缺的胸口刺出一个深深的血洞。
  或者,这便是因果?
  ……
  ……
  弓弦距离隆庆的颈,只有一寸。
  黑剑距离宁缺的心,也只有一寸。
  选择权,在隆庆的手里。如果他不用剑柄抵住铁弓的弓弦,剑锋便能继续深入宁缺的身体,只是那样,他的颈也会被弓弦割断。
  选择权,也在宁缺的手里。如果他不再继续试图用弓弦绞杀隆庆,那么隆庆的剑,也不会继续深入自己的身体。
  这是真正的同生共死。
  河滩泥涂里,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只有沉默的搏命。
  他们都是像野狗一样生存下来的人,无论攀至怎样的巅峰,到最后的时刻,最终还是要像野狗一样互相厮咬。
  隆庆无法转头,喘息着问道:“刚才你铁弓一挥,用的是什么手段?为什么我怎么都避不开?既然和念力无关,为何你先前不用?”
  宁缺在他的身后,说道:“书院不器意。”
  隆庆带着一丝残忍意味问道:“现在怎么办?一起去死?”
  宁缺说道:“我不介意。”
  简短的对话过程里,二人实际上还在用力。
  弓弦发出吱吱的响声,剑锋刺进宁缺身体,缓慢地深入。
  隆庆忽然说道:“你不敢,因为你不想死,你还要找她。”
  宁缺说道:“不想死不代表怕死,而你说这句话证明你怕死。”
  隆庆像是受到极大的侮辱,愤怒地暴喝道:“我怎么会怕死!”
  宁缺说道:“最开始你的本命桃花,没有击中我的面门,而是落在我的胸口,因为你低了头,你只敢用额头去迎我的刀,却不敢用脖子。”
  隆庆喘息说道:“那又如何?”
  “你低头了,我没有低头。”
  宁缺吸了几口带着泥腥味的空气,面无表情说道:“所以你死,我活。”
  话音方落,他暴发出全部的力量,残余的最后力量,向后拉动铁弓!
  隆庆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
  弓弦落在他的颈上,带出一道清楚的血线。
  黑剑的剑锋,刺入宁缺的胸膛,刺进他的心脏。
  一道难以言喻的绝对痛楚,传遍宁缺的全身,让他难以自主地颤抖起来,脸『色』苍白如雪,双唇铁青如墨,痛苦地喊叫起来!
  啊!!!!
  宁缺痛苦地喊着,双手不停地后拉!
  嗤啦一声轻响!
  隆庆的颈断了。
  他全身散力,像散架的木偶一般,躺在了泥滩上。
  宁缺急促地呼吸着,眼瞳有些涣散,握着铁弓的双手不停微微颤抖,直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稍微清醒了些,艰难地松手,滚到一旁。
  他的胸口有个极深的血洞,心脏上有严重的破损。
  他痛苦地蜷缩作一团,环抱着双臂,不停地抖着。
  河畔的风,寒冷的沁人心脾,因为他的心『裸』『露』在血洞里。
  隆庆就躺在他的身边,双眼看着灰暗的天,满是惘然不解。
  此时,他的眼睛终于不再是灰『色』的了。
  和这个漫长的故事比起来,结局竟是如此的简单,来的如此快。
  正如宁缺所说,如果隆庆不怕死,集合他和宁缺两个人的力量,他的黑剑绝对可以刺穿宁缺的心脏,只是那样他也会死。
  这些年,隆庆活的很痛苦,可他不想死。
  到最后一刻,他还是不想死。
  所以他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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