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吴人杰
当九月的微风轻轻吹过东吴园,空气中开始有了丝丝凉意时,周文正独自躺在东吴大学钟楼前的草地上,两眼望着天发呆。
周文正发着呆,刘远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周文是苏州首富苏州商会会长大丝绸商周继先的独子。
周老太爷四十得子,本为大喜,但夫人却不幸因难产而亡。夫妻情深的周老太爷此后一直独身。众人本以为他对周文这棵独苗一定倍加宠爱,却不料周老太爷自小对周文就管束极严,而且说来也奇怪,周老太爷虽然为人极为正统,却从小就让周文在私塾之外接受了西式教育。这在民国初年来说,简直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让私塾老师和周老太爷特地请来教授周文西学的留美学生大为吃惊的是,周文不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广泛涉猎经史子集,对西学的领悟更是让人叹为观止,连续换了好几位老师都不能满足他的需要。最后教授英文时只好直接请来了个美国人。美国人教了两年以后深感再教下去凭自己的本事简直就是误人子弟,所以极力向周老太爷建议让周文去美国留学,并保证以周文的资质肯定可以进入耶鲁大学!
16岁的周文并未如周老太爷所愿出国留学,而是自作主张考入了苏州本地的东吴大学法学院,年龄和成绩均创造了当年东吴大学入学的记录!
东吴大学法学院的学制比较特殊,必须先在苏州东吴大学的本部文学院学习三年,再转入上海的东吴大学法学院继续学习法律三年,但毕业后可以获得文学和法学双学士学位。
也许是对从小严厉管教的一种补偿,周老太爷对周文自己的选择并未做过多干涉。
刘远的父亲刘康也是丝绸商,不过刘家的丝绸生意比起周家就差远了。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周继先虽然从来没有把刘康当成竞争对手——其实是不足以成为竞争对手——但刘康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压力。由自卑产生的强烈排斥感使得刘康心里极不情愿和周家来往,不过刘家二少爷刘远却碰巧和周家少爷周文同一年考入东吴大学,而且同在文学院,所以,近两年两家出于面子上的考虑也就经常来往了。不过刘远读的本就是文学院,而不像周文那样是文学院的“客人”。
由于女生较多,所以文学院的男生对其他学院学生怀有天然的敌意,就连对在文学院上课的法学院学生也不例外。所以作为将来法学院一员的周文刚进文学院时并没有几个朋友。不过让文学院男生极为郁闷的是,这个客串文学院的法学院学生文学功底居然比几乎所有的正宗文学院学生都要好!当然,刘远就是那几乎以外的人了。
刘远年龄仅比周文大两个月,入学成绩更是仅次于周文,要不是因为周文,东吴大学的校史上好歹也该有他一笔!刘远入学后不久就进入了东吴大学文学院学生综合能力最佳体现的舞台——东吴剧社,而且没过多久就在社长换届选举中以压倒优势击败前任社长成为东吴剧社历史上第一个新生社长!所以在被文学院学生公推出来对抗周文后,刘远也确实有称称周文斤两的打算。经过几次纯文学上的对决后,两人虽然不分伯仲,但刘远却开始对周文刮目相看了。因为周文不但文史不比刘远差,理学更是专攻文学的刘远所无法企及的。知道周文从小就接受了西式教育后,刘远对周文的国文功底惊讶之后就只剩下佩服了!
周文虽然眼界高,对这样一个人物倒也很是欣赏,所以这样的两个人自然是惺惺相惜了。
刘远看着地上的周文摇头叹道:“早知道你肯定躲在这里!能得周大才子一躺,东吴园青草何幸?”
说完刘远学着周文的样子躺下,嘴上还不忘说道:“不过加上我刘远这么一躺,这块草地就更是幸运了!”
周文正色说:“子在川上曰:‘皮厚如斯夫!’古人诚不我欺也!”
刘远顿时哭笑不得,不过想了想还是躺下了。
躺下后,刘远就开始睁大双眼望着天,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转头问道:“我说阿文,你究竟看到天上有什么好东西?我怎么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看到?”
周文失笑道:“谁告诉你我在看天上的东西?你难道连我在发呆都看不出来?”
刘远立刻起身,对周文竖起大拇指说:“佩服啊佩服!周大才子果然是不同凡响!连发呆都显得这么有前途!”
周文叹道:“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要求我了?”
刘远立刻说:“瞧你说的,别把我想得那么功利好不好?”
周文看了刘远一眼,撇撇嘴,继续看天,不再说话。
刘远蹲下身,看着周文,只是微笑却不说话。
周文嘴角动了动,说:“快放!”
刘远故作吃惊,说:“你怎知我要大放厥词?”
周文笑笑说:“我从来都没有认为你是要大放厥词——因为我认为你是要放屁!”
刘远为之气结,不过转念一想,说道:“不过你可以试着猜猜我今天找你有什么事,这次你要是能猜到,我就彻底服了你了!”
周文瞥了眼刘远,悠悠地说:“早就听说你们东吴剧社最近在招新人……”
刘远立刻打断他的话说:“Stop!是我们东吴剧社!别忘了你也是剧社的特约编剧!”
周文说:“好好好,我们东吴剧社。恐怕你这次找我就是特地为告诉我你们新招了一个极优秀的女生吧?”
刘远愣住了,瞪大眼说:“咦?你怎么知道?”
周文撇撇嘴说:“你自己想想好了,你们……我们东吴剧社前两次招新人有哪一次你没有在我面前吹过?”
刘远抓了抓头,说:“看你说的,真有这种事?”
周文看着天边,说:“你自己说呢?”
刘远想了想,笑了,说:“好像还真是的!不过这次不一样,她真是个极优秀极优秀的女生……不多说了,今天就让你见见她,怎样?”
周文摇摇头不再理他,继续发呆。
刘远说:“你不信啊?今天礼拜四,又没有课,不如跟我们剧社几个人一起游虎丘去?”
周文的回答很简单:“不去。”
刘远嘿嘿冷笑数声说:“真不去?”
周文叹了口气,说:“一看你这表情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想出卖我了!”
刘远抚掌,大笑着说:“周大才子果然识趣!今天你如果真敢不跟我们出去,我立刻就去告诉密斯曹你今天没课,以后你也别再想有东吴剧社的人来帮你!”
周文苦笑:“交友不慎!我去就是了!”
刘远大笑:“是最难消受美人恩!还不快走?”
周文长叹口气,极不情愿地挪动身体站了起来,跟着刘远向校门口走去。
东吴大学的课程除了中国文学史是用中文教授以外,其他的课程都是用的英文教材,所以需要对学生的英文进行特别加强。
密斯曹就是周文他们的英文老师,名叫曹莹,二十来岁,倒也算得上是美女,据说还曾留学英国。这女人是否留学英国周文不知道,但却清楚地知道她说得一口蹩脚英文——除非英国人都是这么说英文的——却又偏喜欢卖弄,不但要求学生不能叫她中文名,只能叫她“MissCao”——当然,学生们音译的密斯曹还是可以接受的——平时说话还不时夹着英文,还强调是因为自己在国外住得太久了,不习惯说中文。
有一次周文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在课上对她说:“MissCao,youreallyspeakwonderfulEnglish!(密斯曹,你英文说得太好了!)”见到文学院公认的才子周文认同自己的英文,密斯曹当然欣喜万分,于是诱导道:“那你倒说说我的英文哪里wonderful了?”
周文于是用中文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本来都不知道密斯曹是哪里人,但听密斯曹说过英文之后我们就知道了密斯曹肯定是常州人!”
全班大笑,密斯曹的脸也立刻变成了人类进化之前的那种动物某个部位的颜色。
不过令人吃惊的是,从那以后密斯曹不但没有为难周文,反而天天打着交流英文的旗号找周文。没办法,整个东吴大学都知道周文入学时英文考的是满分!刚开始周文还随口应付几句,可后来发现密斯曹看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泛出绿光才知道不对。幸好以周文的英文水平可以免修英文,所以在第二个学期周文立刻改修德文,不再上密斯曹的英文课了,这才不至于跟密斯曹经常见面,但就是这样密斯曹还是隔三岔五地找他,还好有刘远的东吴剧社暗中帮忙,经常有人在密斯曹找到他的同时有“要紧事”找他。东吴剧社学生的演技简直炉火纯青,密斯曹虽然疑惑于他们找周文的时机之巧,但实在看不出破绽,也就只好经常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了。对此,周文还是非常承刘远的情的,所以帮东吴剧社写了不少剧本,所以也就稀里糊涂地成了东吴剧社的特约编剧。冲着周文和刘远的双重面子,近两年东吴剧社每次招新人都是美女如云,自然引得东吴园内须眉学子竞折腰了。
快到校门口,果然远远看见几个东吴剧社的熟人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孩在那儿等着,边上还有一辆马车,估计是刘远雇好的。
周文低声对刘远说:“那个我没见过的女生就是你说的新人吗?”
刘远夸张地说:“周大才子果然好眼力!她叫萧雅,南京人——绝对的才女啊!”
周文笑道:“看来你对她还真是不错,连我们这个小圈子都让她进了!”
刘远笑着说:“看看,以貌取人了不是?她绝对有资格的!”
周文只好苦笑,叹道:“女人长得漂亮的确有很多优势!”
待他们走近,众人已迎了上来。
周文已经可以看清那个陌生女孩了。她大约十六七岁年纪,穿着普通的学生服,长相在美女如云的东吴剧社算不上出众,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却使得周文格外注意,因为他从中发现了睿智的眼神!
萧雅居然主动走向周文,停在他面前说:“如果没猜错,你就是周文学长吧?我叫萧雅,你可以叫我小雅!”
刘远又夸张地说:“小雅可是我们东吴剧社的未来!”
看见周文瞧着自己时似笑非笑的表情,刘远赶紧又说:“当然,我们的周大才子也是剧社的中坚!”
萧雅微笑着说:“社长笑话小雅了。倒是周学长的剧本小雅都看过,文采斐然,感人至深!”
周文也笑笑,说:“见笑了。听说你是南京人?”
萧雅,这是一个典型的女子名字。而且,不可否认,这女孩的确很讨人喜欢。但周文也有点奇怪,既然萧雅是南京人为什么不去读南京的金陵女子大学,却跑到苏州来读东吴大学?要知道,东吴大学是私立大学,即使说不上贵族学校但真要读的话家中也是很要有点钱的。而且东吴大学在民国一十八年即授予了女生学士学位,对女学生入学的要求可是比专门的女子大学要高!
萧雅似乎看出了周文的疑惑,说:“小雅身为女子,故知男女平等之难得。既要谈男女平等,自然该男女同学,而且小雅也被东吴大学的精神所吸引。据小雅所知,东吴大学于光绪二十七年由美国基督教监理会创建,民国一十六年始即由华人杨永清先生任校长,开教会大学由华人担任校长之先河!民国一十七年开始招收女生,民国一十八年即授予女生学士学位,开民国教育之先。而且,我记得东吴校训是‘UntoaFull-grownMan!’正合古人教育之旨,‘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周文心中一动,说道:“你不认为东吴校训中只用‘Man’是对女子的不敬吗?”
萧雅含笑说:“学长是要考小雅吗?”
周文微笑着说:“说来听听?”
萧雅也微笑着说:“英文里‘Man’并不是专指男人,也可泛指人类。如美国的《独立宣言》里就有:‘allmenarecreatedequal’这句话,对这句话我们不是解释为‘人人生而平等’而并不是‘男人生而平等’吗?而且,我们东吴的中文校训是‘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并未指出男女有别啊?”
周文虽然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非常吃惊。这些话语若是出自刘远之口,他是一点儿也不会觉得意外的,但对一个生活在男尊女卑数千年且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国家,又是刚入大学的女子来说,就很不简单了!而且,她居然听说过《独立宣言》,知识也算得广博了。
刘远看了周文一眼,扬了扬眉,周文知道他要说的是:“我没说错吧?这女子多有内涵?”
周文笑笑说:“看来是我多虑了。”
萧雅一笑,调皮地说:“学长没有多虑,看来学长对男女平等肯定很支持!改天我们的女权讲演学长可一定要赏脸参加啊!”
周文苦笑,嗯嗯连声,深为自己的多言而后悔。
刘远咳嗽一声,强忍住笑说:“今天我们可是说好要去虎丘的,看你们说得兴高采烈的,要不我们先走,你们两个就在这儿继续深入探讨如何?”
萧雅含笑看着周文,似乎等着周文拿主意。
周文只好又苦笑,挥挥手说:“东坡先生有云,‘到苏州而不游虎丘乃是憾事’,不能让客人失望的,走吧。”
萧雅笑着说:“学长这可错了,小雅既进东吴园,即是东吴人,‘客人’之语,从何说起?”
周文一时语塞,众人不禁莞尔,心中转的都是同一个念头:“总算有人能制住你了!”
刘远虽然心中暗乐,但也立刻解围道:“那就众主人同游虎丘吧!”
众人相视一笑,依次上了马车。
一路行来,但见青草依依,流水淙淙,偶有鸟鸣,不觉令人心旷神怡。
一路行去,已近虎丘山门,遥见“海涌潮辉”四字。因天气宜人,游人如织。
刘远于是向萧雅解说虎丘的来历:“虎丘原名海涌山,远古时这儿是一片汪洋,当时的海涌山就是个岛。吴王阖闾死后,葬于此山,随葬宝剑三千于墓中。世传下葬三日之后,有一白虎蹲于海涌山上,疑为吴王霸气凝聚而成。从那以后,便有了虎丘的称谓。”
萧雅微微颔首对刘远的解说表示感激。看得剧社的其他几个人直翻眼,而剧社的几个女生更是气恼。
下了马车,众人进了山门,在刘远的引领之下,一路经过海涌桥、断梁殿、憨憨泉、试剑石,又经泉亭、冷香阁、致爽阁入云岩寺。
在路上,刘远不停地讲解着,但讲解的对象却只是萧雅一个人,看得众人几乎都开始鄙视他了!
眼前就是虎丘最高建筑,甚至可以说是苏州最高建筑,高达14丈的云岩寺塔。
有个僧人正在塔下打扫,不时有游客从他身边走过,留下一地的瓜子壳,僧人却默不作声继续打扫,似乎早已习惯了国人出外游玩不污染环境誓不罢休的劣习。
塔下居然不乏做买卖的人,卖着各种小吃和小玩意,搞得整个环境不伦不类的。
萧雅突然对周文说:“学长,云岩寺塔塔身略有倾斜,据说有人称其为‘中国第一斜塔’,比诸意国之Pisa斜塔亦不遑多让。你怎么看?”
周文摇摇头说:“建筑涉及力学、数学、工程、地质构造等诸多方面,一座尚未竣工即开始倾斜的塔本身就是一个失败的建筑设计,Pisa斜塔之所以出名不是因其倾斜,而是因其积淀的历史文化内涵,还有传闻中Galileo所做的‘Objectsofdifferentweightswillfallatthesamespeed’(不同重量的物体以相同速度下落)试验。如果仅仅因为塔身倾斜就自比Pisa斜塔,那无异于东施效颦,只是徒增笑料罢了!”
萧雅想起某些记者对云岩寺塔所谓“中国第一斜塔”的吹捧,对照着周文所说的话不由会心一笑。
众人随着其他游客沿着台阶拾级而上,登上了塔顶。
俯视远方,大半个苏州一览无余,小桥、流水、阡陌交通,间有人家,正像一幅水墨画。
登高远望,众人只觉心情也跟着开朗,于是开始谈笑风生。
只有周文,独自倚着一处栏杆,心情仍是郁郁。
见周文又是独自发呆,刘远悄悄走到他身后,低吟道:“‘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周文回头,对刘远笑笑,说:“错,是‘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刘远也笑笑,说:“最近我看你怎么老发呆?看你年纪轻轻,即使有稼轩先生的抱负,也应该不会有稼轩先生的遭遇吧?莫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周文叹了口气:“最近想得比较多罢了。”
刘远奇道:“想什么东西需要你这个大才子费这么多神?”
周文正色说:“你有没有看最近报纸上那些关于东北的内容?”
刘远语气也凝重起来:“你是指‘万宝山事件’和日本军官中村震太郎失踪案?”
周文点了点头,说:“看来你倒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你怎么看这两件事?”
刘远冷笑道:“还不是日本人想要从东北得到更多的利益!”
周文说:“那你认为什么是更多的利益?多到何种程度?”
刘远说:“无非是东北的矿山铁路罢了。”
周文叹道:“只怕远远不止这些!”
刘远愕然道:“你不会是说日本人要的是整个东北吧?”
周文望向远方,眼中仿佛罩了一层雾:“整个东北?只怕是整个东北还填不满日本人的欲壑!”
刘远吃惊地说:“东北的面积可是日本国土面积的三倍!它凭什么吞得下?”
周文平静地说:“你听说过《田中奏折》吗?‘如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日本人的野心大着呢!征服世界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
刘远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良久才说:“这恐怕就有点耸人听闻了吧?东北有张学良将军的三十万东北军,外蒙现在实际就在苏俄的控制下,日本在东北的兵力不过数万,他有胆量同时碰东北军和苏俄?”
周文摇了摇头,说:“日本人倒不至于笨到一开始就去碰苏俄,但东北军就难说了。依你看,东北军之武器装备及战力比诸日本关东军如何?中国军事实力及工业基础比诸日本如何?中国国内局势稳定程度比诸日本又如何?”
刘远想了一会儿后叹道:“皆不如!但我还是刚才的话,东北军三十万,日本关东军才数万,他真敢打?”
周文叹道:“要是在两年前,同样的这个对比我也许会同意你的看法,但你记得中东路事件吗?当时不是从上到下都宣称要收回中东铁路的路权吗?可是结果呢?结果是跟苏俄打了五个月,最终签署了份《中苏伯力会议议定书》,恢复苏俄在1929年7月10日以前在中东铁路的一切权益!说是说苏军撤出中国东北,但黑瞎子岛现在不还是在苏俄手中?究其原因,就是跟苏俄打吃了大败仗!只不过大家都不说而已!国民政府得了面子,苏俄得了实惠!”
刘远陷入深思。
周文又说:“如今的日本军队,战力并不输于两年前的苏俄军,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会怕东北军?还有,别忘了一年前的中原大战时东北军可是有十余万人入关参战的!东北军入关后,河北、察哈尔倒是相对安全了,但东北边防呢?东北军有几个十几万?如今东北的边防空虚有心人都看得出来!凭什么日本人就看不出来?”
刘远脸上已冒出了汗,但仍坚持说:“那不是还有国联吗?日本真要乱来的话我们的英美友邦又岂会坐视日本的侵略行径?”
周文愤然道:“欧美列强眼下正被国内经济危机搞得焦头烂额,你以为他们还有心情来管远东的事情?况且,国家的生死安危假诸他国,那才叫天大的笑话!日本目前的种种作为其实就是想要通过战争转嫁国内的经济危机。中日之间必有一战,而且这一战必定为期不远!”
刘远讶然道:“那你为何不向国民政府进言?”
周文叹道:“人微言轻!何况现在的国民政府正忙着剿共,哪里还有心情抵御外侮?”
刘远立刻用手捂住周文的口,低声说:“唉!你这人,这种话也能乱说?不怕被无耻小人告密把你作‘通匪’论抓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晚了,已经有小人听见了!还不快逃!”
两人大惊回头,却看见萧雅正站在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原来是她!
两人都松了口气。
刘远拍着胸口说:“小雅,你这样会吓死人的!算了,让你跟你周学长谈好了。”
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
萧雅嘟着嘴说:“谁让你们谈论国家大事还瞒着我?难道我真是‘小人不足与谋’?”
看着萧雅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周文哭笑不得,说:“我们只怕你不爱听,所以才……”
萧雅突然正色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难道这匹夫就只是指你们男人吗?男人可以报国,女子就该守在家里?如果国家真到了危亡的地步,我们这些女子又岂能幸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说完,突然发觉自己最后一句话有语病,那句话最初指的可是一个家庭,所以脸上立刻有了红晕。
周文却不知道萧雅心中所想,只是看着萧雅,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亲近的感觉。
现在连他自己都不否认对这女孩已经有了好感。
这样有思想,有学识,有见地的新女性,正是他一直期待的。
两人就这样互相看着,却都没有说话。
不知什么时候,刘远又跑了回来,看到他们的样子便笑着说:“果然是‘相看两不厌’啊!”
周文突然盯着刘远说:“减二!”
刘远脸上笑容立刻消失,代之以一片愁容。刘远就这么苦着脸说:“文哥,我不过是给你们买了水蜜桃特意送过来,不至于这么狠吧?”
周文撇撇嘴说:“说的好听,就你这资本家的少爷,还能自己跑下塔去买桃吗?”
刘远讪笑着说:“周大哥说得极是,是小弟不对,小弟的确没有自己下塔,是多给了点钱叫卖桃的送上来的。”
暗自却嘀咕道:“我是资本家的少爷没错,难道你不是啊?再说你家比我家还不知要资本家多少倍呢!”
周文看着刘远就是不说话。
刘远突然反应过来,一拍脑袋,说:“我立刻消失!”
果然放下桃就立刻走了。
萧雅饶有趣味地看着刘远走开,转身对周文说:“学长,为什么你说‘减二’社长就这么紧张?”
周文笑了,说:“我答应过他每年给东吴剧社写五个剧本,但我保留减少数目的权利。”
萧雅微笑着说:“社长也是我们东吴有名的才子,为什么他这么怕你?”
周文淡淡一笑,说:“因为他怕我什么时候突然想当东吴剧社的社长,那他就没地方待了!”
萧雅失笑道:“社长也会这么迷官?”
周文笑道:“随口一说,当不得真的!”
萧雅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学长的,就不知学长愿不愿意回答?”
周文说:“那就要看你问的是什么问题了,总不会问到我小时候的丢人事吧?”
萧雅说:“哦?学长小时候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比如……”
说着脸上就露出促狭的表情。
周文开始挠头了。
见到周文的神情,萧雅立刻吃吃笑道:“我也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的!”
周文心中暗叹,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吧?
萧雅止住笑,说:“我其实是想问学长,凭你的文学功底,为什么当初要考法学院而不是直接读文学院?”
周文说:“我如果说是因为懒不想到外地念书,所以选了本地的东吴大学,而法学院又是东吴大学最好的选择,所以自然就考了法学院,你信不信?”
萧雅笑道:“学长如果真这么说,小雅当然不敢不信,不过想来学长也不会这么胸无大志吧?”
周文笑笑,仔细想想后,说道:“你认为一个真正理想的社会应该是怎样的?”
萧雅想了想,说:“就小雅所知,想来还无法给学长一个很满意的答案,不过小雅一直向往的就是一个平等、自由、民主的社会。”
周文叹了口气,说:“你的想法是不错的,但你觉得在一个农民占绝大多数且还有很多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国家,这些现实吗?”
萧雅皱眉说:“学长你这么说是看不起农民吗?”
周文叹道:“我怎么会看不起农民呢?我是为中国农民所受的苦而难过!‘千古兴亡多少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百姓指的是什么人?不就是农民吗?历朝历代,农民都是弱势者,偏偏又是最大的一个政治群体,谁要想改朝换代都必须依靠他们!但改朝换代的帝王们有哪一个不是在利用完农民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后就抛弃了农民?区别只是盘剥程度的轻重而已!弱势者还是弱势者!而农民固有的弱势又消弱了他们的后代在包括入学、入仕等诸多方面改变自身弱势的努力,于是,长此以往,弱者更弱,终至于万劫不复!当然,除了农民,我们目前的社会还有很多弱势者,包括城市里的破产者、工厂的工人、手工业者……”
萧雅说:“那你认为怎样才能改变这个现状?”
周文决然说:“法律!”
萧雅反问说:“法律?”
周文点头说:“是的。世人总是贪心的,往往为了一己之蝇头小利而不惜牺牲他人。只有法律才能最大限度地考虑到最大范围的平等,也只有法律才能保障公民的自由和民主。”
萧雅说:“但学长有没有想过,法律总是由少数人制定的?而这些少数人当然会首先保证自己的利益。”
周文点点头,说:“不错!最初的帝王制度下的法律,的确主要是为了保证统治集团获得最大的利益。但是,经过了民主革命之后,作为众多既得利益者互相斗争和妥协之后的产物,法律也就初步具备了对上位者的种种限制,从而体现为对大众的利益兼顾,当大众因此对法律产生信心而养成了法治的观念,而且同时具有了有效的执法机构,那么,大众自然就会追求法律更大程度的完善,从而给大众带来更多的利益!这就好比《大清律》虽然号称继承了秦汉以来千余年中国传统法律文化之精华,集中国古代法律之大成,‘律例所载,严密周详’,但是归根结底却还是跳不出‘人治’的窠臼,古有‘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还有什么狗屁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即朕之天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虽然有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却根本不会有‘皇帝犯法,与庶民同罪’!况且,就算是‘同罪’,却是根本‘不同罚’,如何能够体现法律的公平?相较之下,《中华民国宪法》虽仍有诸多不足,但已明确指出‘中华民国基于三民主义,为民有、民治、民享之民主共和国’,‘中华民国之主权属于国民全体’,‘中华民国各民族一律平等’等等,已现法治之雏形,相较于《大清律》,已是云泥之别!”
萧雅微微颔首。
周文继续说道:“再比如德意志的铁血宰相俾斯麦,世上知道他以铁血手腕统一德国的人不少,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俾斯麦政府于1883年通过了《工人疾病保险法》,1884年颁布了《事故保险法》,1889年又颁布施行了《伤残与养老保险法》,从而一举确立了德国以社会保险为主的社会保障体系。当然,你可以说他这么做是为了巩固自身统治的需要,但是,不管怎么说,普通民众毕竟从中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利益!”
萧雅眨眨眼说:“我听说学长在第一学年就改学德文,如果没有猜错,这就是学长学习德文的原因吧?”
周文点点头,说:“你猜得没错,我的确非常敬佩德意志这个民族,希望有朝一日我能亲自去德国看看。”
萧雅想了想,说:“学长说了这么多,我还想斗胆再问一句,你认为你所说的在现在的中国行得通吗?”
周文叹道:“没错,在经历了太长时间的帝王统治,人治思想充斥的中国,离一个真正的法治国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所说的还很难实现!正因为当前的民众普遍缺乏法治的观念,所以我才希望自己能在有生之年将法治的思想广为传播!如果人人都有了根深蒂固的法治观念,那上位者对制度法律的影响就可以降低到最低限度!到那时,‘平等、自由、民主’就不再遥遥无期了。‘知其不可而为之’并不是说明知不可行还去做,而是通过自己这么做来带动别人,这样终究有一天自己为之奋斗的目标会实现,虽然自己不一定能亲眼看到这个结果!”
萧雅悠然神往,喃喃地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周文看着萧雅,正和萧雅看他的眼神相遇,两人就这样互相看着,感觉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感觉着整个世界在这一刻的宁静。
不过刘远杀猪般的声音却极其煞风景地打破了这片宁静,他说的是:“我们该回去了,肚子饿了!”
这一刻,周文简直连吃了刘远的心都有!居然是这么没有前途的原因!
不过看看天色已不早,游人也渐渐稀少,的确应该回去了,于是两人跟着众人下了云岩寺塔。
回去时,在马车上周文和萧雅都没有多说话,刘远也出奇地没有多话,不过他却时不时看看周文,又看看萧雅,还带着一脸的坏笑,惹得周文差点就要让他饱尝一顿老拳,只是为免唐突佳人才勉强放弃让刘远鼻子开花这诱人的念头。
回到东吴园,众人互相道别后自然散去。
萧雅看着周文,似乎有很多话要对周文说,不过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只是微笑着说了句:“学长再见。”
周文也淡淡一笑,说道:“再见。”
萧雅转身,渐渐走远,直到身影转过墙角再也不见。
萧雅的身影虽早已不见,周文却仍然站在分开的地方,心中满是萧雅的身影,他知道,从此以后他是再也忘记不了萧雅的了!
刘远看周文傻站了半天也不动,不由感叹道:“不就是一晚上不见吗?搞得跟梁山伯与祝英台似的!”
周文回身盯着刘远,手渐渐握成拳,一字一句地说道:“刘远!你知不知道从今天下午开始我就想揍你了?”
刘远突然觉得不妙,不断后退,说:“我怎么了?我没怎么啊?阿文!文哥!冷静!冷静!今晚的月色不错,不适合动武,适合赏月……你……你想干什么?……救命啊!”
于是,大半个东吴园都听到了刘远凄厉的惨叫!
这一天,是民国二十年农历八月初六,公历1931年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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