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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队》 第二十六章 养天地之正气 作者:纷舞妖姬  txt下载  章节列表  繁體中文



第二十六章 养天地之正气
  “我们把手里的武器全部交出去,他们就变卦了。他们的脸是说翻就翻啊!”
  那个飞奔到医院来报信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不会有人相信,这样一个脸上挂满了汗水甚至是泪水,全身都沾满了灰尘,军装更被划得东一块西一条的男人,就是一个追随谢晋元在四行仓库面对百倍于己的日军,血战四天五夜的战斗英雄。
  他一看到谢晋元,就放声哭叫道:“那帮英国佬不许兄弟们返回部队,我听他们的小队长说,英国人要把兄弟们都送到胶州,请我们在那里‘做客’!”
  谢晋元怒目圆睁,在轮椅上猛然站起,旋即又重重摔到椅子上。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谢晋元只觉得一柄铁锤狠狠砸到了他的胸膛上,直砸得他眼冒金星,直砸得他双手发颤。深深的吸了几口气,谢晋元终于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问道:“是谁下的命令,史密斯中校呢?”
  “不见了,团长你带着营长前脚一走,史密斯跟着后脚就走了,他说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会有新的军官,来负责接待我们!”
  听到这里,谢晋元的心脏在瞬间就沉到了谷底,只要史密斯中校一消失,他和英国军方的所有协议,所有事先的口头约定,和史密斯中校的个人承诺,就全部死无对证。
  “新来的是一个叫马飞的少校,是他们军队里的一个小队长。团长,那个家伙就是一个折不扣的笑面虎啊,他当着几千上海同胞的面,客客气气满脸笑容的把兄弟们都请进了军营营房,说是要让我们好好休息。等兄弟们手里的武器,连刮胡刀都一起上交出去,分散到他们的营房里的时候,那个马飞就立刻变脸了。他要我们都老老实实地呆在营房里。等待他们的处理,他还警告我们,假如我们敢捣乱,敢弄出什么麻烦的话,守在营房门都架起机关枪的英国部队,就要对我们开枪了!副营长就是看情况不对,所以想办法联络了几个营房的兄弟,制造了一点哗乱。掩护我跳出窗户逃跑,来向团长您报信!”
  谢晋元的眼角在不停的跳动,英国军队的这种举动,哪里是什么“协助”中国军队从租界撤退,让他们这一支部队搭乘军车赶往南京。把机关枪架在了军营的门前,这种方法和态度,无异于已经将他带领的这三百多名中国军人,当成了已经缴械投降的俘虏!
  “立刻带我回去,”谢晋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要亲自和这位马飞少校好好谈一谈。”
  在一个小时后。也就是一九三七年,十月三十一日上午十点钟,大腿上裹着厚重的绷带,面容憔悴,眼晴里却闪动着愤怒火焰的谢晋元,坐到了英国军队马飞小队长的办公室里。
  “对于我国政府贵部的处理意见,我个人只能说上一声抱歉,我是一个军人,我必须要遵守上级的命令,我更有保护英国领土完整,用生命去捍卫英国尊严的天职与义务。”
  马飞少校和史密斯中校一样,都能熟练地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他更口口声声把军人的天职与义务挂在嘴边,但是在谢晋元的眼里看来这位马飞少校与其说是一个军人,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政客。
  在这个时候谢晋元已经知道,他们这支部队,很可能已经为政治的筹码,或者可以干脆说成是牺牲品。在西方早有一位著名的作家说过,在政治家的血管里,流动着的液体都是黑色的东西。
  “我们英国是一个主张和平,自由与民主的国家,我们尊重任何一个主权国家的领土完整与政治、信仰自由。面对两个主权国家的战争,我们一直在强调用谈判的方法,去和平解决,绝不会动用自己的军事力量,去涉及这样的军事战争。”
  摆着正义的嘴脸,说着撒谎都能撒得白日见鬼的谎话,马飞少校脸上一直带着自信的微笑看着谢晋元。
  马飞少校的确有资格去笑,在谢晋元带领的所有部下,走出四行仓库,并把手中的武器全部上缴后,他们就是没有了翅膀的雄鹰,是没有了牙齿和利爪的猛虎,就算他们身上的杀气仍在,但是他们已经没有了致命的武器,更没有了反抗的资本。他与谢晋元之间的谈判,就好像是一百年前,他们英国用战舰打开了清政府的海关和国门,为他们赢得了大量白银和开放港口一样,注定是一场绝不公平,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决定了最后胜利者的谈判。
  “在这场中日战争中,假如我们帮助贵部穿过租界,无异于公开表示,我们英国军队支持中国。一旦失去了中立立场,我们英国政府正在积极推动,希望用和平谈判来解决这场中日战争的美好愿意,就会成为泡影。无论是日本军队,日本政府还是日本国民,都绝对不会承认一个立场已经发生偏差的国家,来充足调停者的角色吧?”
  马飞少校望着谢晋元,他当真是语出如刀:“我个人认为,就算是你们国民政府,也不愿意看到这一点吧?”
  谢晋元张开了嘴,可是他的嘴唇不断嚅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必须承认,马飞少校真的把他们的国民政府给摸透了!
  “对了,我这里还有一份你们政府刚刚颁布的命令,希望我能够向你转达。”马飞少校把一份电报文件放到了谢晋元的手边。
  这是一份由蒋委员长亲自下达的嘉奖令,它的实质意义很简单,国民政府为了表彰在四行仓库防卫战中忘勇作战的五二四团官兵,对参加了四行仓库防御战的所有官兵,都官升一级,谢晋元升职为上校团长,正式升职命令,将会在近日下达。
  看着这一份本来应该是师长孙元良,或者是张柏亭师参谋长亲手交给自己的嘉奖令,谢晋元抬起头慢慢的吐出了一口长气。突然间谢晋元已经泪流满面。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没错,他谢晋元带领的这支部队,在四行仓库和百倍于己的敌人激战了四天五夜,他们的存在,已经成为抗战中所有中国同胞心中的一个信标。但是……他们毕竟只是一支几百人的小部队罢了,为了实施用领土来换取时间的战略计划,国民政府连东三省都可以舍弃。他们这样一支只有几百人的小部队,他谢晋元区区一个中校副团长,又有什么不能舍弃的?
  这样一份电令,皆然是嘉奖令,但是在它出现在马飞少校的办公室里,一个异国的军官,比谢晋元本人更早知道了这个消息,这就是在提示着谢晋元,英国军队的这种决定,很可能已经通过了国民政府的允许。他谢晋元和手下三百多个兄弟,已经成为了英国尊严与中立立场,所必须付出的牺牲!
  在这个时候,早已经作好舍生职义准备,早已经作好马革裹尸准备的谢晋元。他泪流满面,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应该坚强起来,应该面对马飞少校,露出一个平淡的笑容,可是在这个时候,他真的没有办法做到,他就是泣不成声。
  早知道如此,他真的不如带着兄弟们,在四行仓库坦坦荡荡的和敌人拼死一战。他真的不如带领所有的兄弟,在四行仓库的废墟中,手挽着手含笑走向死亡!
  一个政府,要出卖自己几个省的土地,来换取暂时的和平;一个国家,要出卖自己的军人,要出卖为了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而流血流汗的英雄,来换得另外一个国家的尊严与公正,来换得越来越渺茫的希望!就算是到现在。在上海这个城市里,还经常能看到“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门牌。
  “恭喜您,谢上校,作为一个少校,我都应该向您举手敬礼呢。”
  “哈哈哈……”
  谢晋元突然放声狂笑,身为一个军人,谁不想升职,谁不想加薪,又有谁不希望出人头地?从副团长成为正职团长,别看只是这一步,权力上已经是一种绝对的跨越。但是这样的升职,这样的跨越,从马飞少校嘴里吐出来的“谢上校”这三个子,真是天下最大的讽刺,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听着这样的讽刺,听着这样黑色的笑话,谢晋元真的步能不笑。
  谢晋元放声的笑,他长笑当哭。他在为中华民族的未来哭泣,他在为四万万同胞的未来而哭泣。
  让英雄流血,流汗再流泪,这是一种何等残酷的现实与无奈。面对这样的一个国家,面对这样的一个政府,他们这些基层军官,空有一腔报国的热血,面对历史不可逆转的洪流,他们让自己生命都为之燃烧,掀起来水花,又是显得多么渺小?!
  上午十点四十五分,谢晋元和马飞少校之间的“谈判”已经结束,而十二辆军用卡车,早已经驶进了英国军营,停在了关押中国军人的营房前。
  三百多名中国军人,包括用刺刀狠狠在自己腿上刺了一刀的杨瑞符营长,都靠着一根拐杖,硬生生的挺立在这支部队的右前方。
  所有人都望着谢晋元,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谢晋元那通红的双眼,和脸上没有擦干的泪痕上。
  “我刚刚看到了一份蒋委员长亲自下达的嘉奖令。”谢晋元望着眼前这些士兵,他轻轻吸着气,用怪异的语调,道:“我们因为杀敌有功,打出了军人的尊严,打出了国家的威风,因此蒋委员长电令,我们所有人,都官升一级!”
  没有掌声,没有欢呼,所有人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相信无论是谁,在到处都架着机关枪的环境中,突然听到升职的消息,也不会欢呼雀跃,甚至是得意忘形的放声呐喊吧?
  “大家也看到停在我们旁边的那十二辆军车了吧,按照原定的计划,我们应该搭乘这十二辆军车,穿过英租界,在摆脱日军的包围后,迅速向南京方向挺进,去参加随时可能爆发的南京会战。不过,现在我们的行程出现了变化,相信不用我说,你们也能看得出来,如果他们真的把我们这支把武器都交给他们暂为‘保管’的军队当成客人,当成朋友,他们就绝不会用机关枪对着我们。”
  “我们要被送到沪西胶州路一个军营,在那里‘临时’做容。在那里我们这些‘客人’会面对什么样的对待我不知道,主人要在那里挽留我们这些‘客人’多久。我也不知道。”谢晋元的目光慢慢从在场每一个士兵的脸上掠过,他突然扬起了自己的手臂,放声狂吼道:“不管我们要去哪里,不管我们要面对什么样的命运,在这里我要大声说,我们是一群早已经做好了面对死亡准备的军人。我们连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都不怕了,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无论未来是什么,它要来就来吧!!!”
  在这个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谢晋元说得没有错,他们连死亡都不怕了。他们还有这么多生死与共的兄弟。为什么还要害怕不可预测的未来?
  “现在听我的命令,挺起你们的胸膛!”
  谢晋元指着那十二辆军用卡车,昂然道:“记住。我们不是战俘,不是降兵,不是面对死亡,就屈下双膝向敌人求饶的软蛋!我们手中的武器,不是被敌人缴获了,而是我们接受上级的命令,在得到还会把武器还给我们的承诺后,才把它们交给别人暂为保管。我们是一支英雄的部队,我们是一支打了胜仗,又成功突破上万敌人重重包围与封锁的英雄部队!所以我要你们每个人都挺起自己的胸膛,抬起自己的头,拿出胜利者的姿态,去面对军营外为我们欢呼,为我们打气的同胞;我要你们所有人,拿出自己最好的状态,给那些藏在人群中的日本密探看一看,把他们上万部队死死挡在四行仓库四天五夜的中国军队,究竟是么样的英雄了得!”
  当天上午十一点整,在团长谢晋元带领下,三百多名中国勇士,登上了那十二辆军用卡。当这十二辆盛载着三百四十多名中国勇士的汽车,徐徐驶出英国军营的时候,在公路的两侧,掌声与欢呼声突然如狂风骤雨般的响了起来。
  不知道有多少中国同胞,就站立在公路的两侧,当谢晋元坐在军用卡车里,摇下了车窗,向公路两侧的同胞举手示意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下起了一片由面包、水果、香烟组成的雨点。
  到处都是欢呼的人群,到处都是在手中不断飘动的小国旗,到处都是狂热的呐喊,到处都是火一样炽热的尊敬目光,到处都是对着这支小小的车队,对着这一批前途未明的中国勇士,弯腰致敬的中国同胞。不知道有多少怀春的少女,红着脸跑到了军车下面,她们的眼睛飞快的在车厢里一扫,然后迅速把一封早就准备好的情书,塞进了一个她们看得最顺眼的军人手里,然后捂着脸飞快的跑掉了。
  “抗日英雄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呼声,在这条长长的公路两侧此起彼伏,谢晋元和他的部下,在军车里对着这些热情的同胞,拼命挥动着自己的双手,任由他们的眼泪,从自己的眼眶里不停的流淌出来。
  在这个时候,看着那一张张热情扬溢的脸,无论是谢晋元,还是他手下带领的每一个军人,觉得他们四天五夜的激战,他们一次次险死还生的经历,他们必须要面对的未知都途,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十二辆军车终于驶进了最后的目的地。当三百多名中国军人抱着满怀的水果和面包,从军车里跳出,四处观望的时候,他们都惊呆了。
  放眼望去,整个“军营”占地数十亩,也称得上是“领土辽阔”,但是整个营地里一片荒凉,地面由于缺乏必要的保养与修缮,变得坑坑洼洼,而且到处都是周围居民倾倒在这里的生活垃圾。住房更是简陋得只能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
  就是这样一个只能用难民营来形容的营地四周,两米多高的铁丝网高架,在大门前还有一小队全幅武装的白俄士兵把守,在哨塔上还架设着轻机枪。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军营,更不如用战俘营来形容。
  马飞少校就站在谢晋元的身边,和他一起“欣赏”这一座孤独的军营,他突然道:“史密斯中校在临走前,请我转告谢上校一句话,他非常可惜,像您这样的英雄,出生在一个软弱的民族,出生在一个不适合的年代。”
  “你看到了没有,”谢晋元伸手指着自己的部下,道:“他们都是英雄。请你替我回复史密斯中校一句话,一个民族复兴的起始,必然是英雄辈出!”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一日,早晨六点钟,天与地之间还沉浸在一片黑暗与阴冷中,尖锐的有声就狠狠撕破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
  抱着步枪站在那里放有,却靠着一棵大树打盹的白俄士兵,猛的打了一个冷颤。他揉着自己惺松的双眼,看着随着这声尖锐的有声响起,他熟悉的这个犹如垃圾场一样的军营,在瞬间就拥有了一种奇异的生物力。
  不知道有多少从营房里跑出来,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喧哗,整个空旷的营地上,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在此起伏彼,迅速向一个站立在操场中心,右手拿着一只有子,左手还拿着一根拐杖的身影集结。
  那个白俄士兵,看着那些集结到一起,在黑暗中就像是一座大山般沉重,更带着不可预测攻击与反击和的身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叫:“警报,中国军人哗变,他们要逃跑了!”
  那些已经习惯了面对一座破破烂烂没有任何军事价值,当然更不可能受到任何攻击的营地,已经习惯了每天无所事是,每天都是喝酒聊女人的三十多个白俄军人,丢掉手中的酒瓶,晃着他们还宿酒未醒有些晕晕沉沉的脑袋,在刚刚从一个女人怀里跳起来的小队长带领下,一边系着白己的裤腰,一边冲出了温暖的营房。
  “哗啦”、“哗啦”拉动枪栓的声音此起伏彼,当这一群衣衫不整的士兵,扬着手里的武器,“杀气腾腾”的冲到军营里姑且可以称为操场的地方时,看着仍然沉浸在黑暗当中,以连为单位整齐的排列成四行,静静站在操场上,接受谢晋元团长检阅的三百多名中国军人,这些白俄士兵都愣住了。
  “不错。从我吹响哨子,到全员集合,只用了两分五十七秒。”谢晋元的目光在黑暗中散发着炯炯的光芒,他放声喝道:“可是现在你们都怎么了,看看你们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没有半点精神,我谢晋元带的兵,手里没有了枪来壮胆,难道就都成了斗败的公鸡?”
  谢晋元当着所有人的面,从口袋里模出了一张字条,道:“我们手里的枪是都交上去了,但是我要再提醒你们一声,我们并不是被敌人缴械的俘虏!这是史密斯中校亲手为我们打的收据,我们上交出去的每一条枪,每一颗手榴弹,每一发子弹,每一把刺刀,都清楚的记录在上面。我们离开这个军营,返回大部队的时候。还要用这张字条。领回我们的武器弹药。这里白纸黑子把一切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无论是谁也休想赖掉我们这笔帐!”
  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到了谢晋元手中的那张字据上。这是谢晋元在下令交枪之前,交给副营长做的工作。也许现在这张字据,已经变得再没有任何实质意义,但是站在谢晋元面前的三百多名中国军人,每一个人的眼睛都亮了,他们在谢晋元的注视下,都缓缓地挺直了自己的腰。
  “大家看看,我们现在驻扎的这个军营,像是什么?”
  不等自己面前的部下回答,谢晋元就放声道:“这里有铁丝网。有全副武装的看守,当然像是一个战俘营!而我们看起来就是一群被英国军队送到这里,看押起来的战俘!”
  “但是我要请大家想一想,我们在匣北战场上和日军激战了三个月都没有后退一步,我们仅仅三百多个人,连上万训练有素日本军队的包围都可以冲出来,我们可能会被区区三十几个人,一挺轻机枪困住,被一层铁丝网竖起来。一推就倒的墙难倒吗?我们既然堂堂正正的走到了这里,我们迟早有一天,会堂堂正正的走出去,拿着我手中的这张字据,领回属于我们的武器!”
  谢晋元指着周围的铁丝网,放声大喝道:“我不知道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在这里我们手无寸铁,就连自己国家的国旗,都不允许悬挂起来。但是没有关系……”
  谢晋元伸手指着自己的心脏,放声喝道:“因为我们蚕一个人的这里,都有一面永远不会坠落,更不会褪色的国旗!现在我就要带领你们,把我们心里的国旗,升起来!”
  三十多名白俄军人,都静静的站在这片用铁丝网包围的天与地之间,静静的看着在谢晋元的带领下,八十八师五二四团一营的全营官兵,一起面向东方,扬起了他们的右手,对着东方那轮缓缓升起的朝阳,敬上了他们最真挚的军礼。
  虽然这些中国军人手无寸铁,虽然他们连最基本的人身自由都彻底失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三十多名白俄军人却清楚的感受到,从这些中国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只能用伟大来形容的力量。
  当三百多个中国军人,开始在军营里排成整齐的队列,以连为单位进行队列练习时,随着指挥官“一,二,三,四”的口令响起,每一个人都伸直了脖子,他们在用力的吼,他们在拼命的叫,他们就是要用这样的吼与叫,来发泄出自己的情绪,缓解自己的紧张。
  随着响亮的口号一次次在这座军营的上空扬起,三百多个人一起抬起了自己的脚,又一起整齐的落下,踏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就是在这样沉重而有力的脚步声中,就是在一次次拼尽全力喊出来的口号声中,无论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还是刚刚入伍不久,就参加了四行仓库保卫战的新兵,都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自己的腰,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似乎被一种带着火热温度的东西给层层包围了。
  如果非要对这种东西进行一个定义的话,那就是谢晋元这个精神与实质双重领袖,为这支部队,所赋予的无畏无惧的团队精神!
  谢晋元病倒了,他当着所有士兵的面,就在早晨进行队列训练的时候,一头栽倒在坚硬的地面上。
  当他被强行送进了医院,躺到了医院的病房里时,一直紧紧皱着眉头的谢晋元却突然笑了。
  在他隔壁的病床上,那个正在用一双明亮的眼睛,静静盯着他的人,不正是已经有一个月时间没有见的雷震?!怪不得那个可爱的护士小姐,在把他送进病房的时候,会偷偷提醒他一定要小心这个“诡异”的病友。
  雷震就算全身绑满了绷带,就算他只能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但是在他的身上,就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彪悍,更散发着足以让任何陌生人退避三舍的危险气息。相信任何一个正常的人,和一匹全身野性未消的狼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每天都要被一双发绿的眼睛没有任何掩饰直勾勾的盯着,都会觉得混身难受坐立不安吧?
  谢晋元微笑的打招呼道:“抱歉,一直想着来医院探望你,但是身不由己。想不到我这一病,反而完成了这个心愿,到是有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意味了。看起来你恢复得相当不错,估计已经快能下床了。”
  雷震的眼睛落到了谢晋元的大腿上,他沉默了片刻,道:“可是你看起来却很不好。”
  谢晋元的右腿被三八式步枪子弹打穿,这种连摘取弹头的手术都不需要做,也幸运的没有打到骨头的枪伤,只要能得到适当的治疗,再加上静心休养,很快就可以痊愈。可是一个月时间过去了,谢晋元右腿上的伤,看起来比一个月前更严重了,透过新换的绷带。雷震可以清楚的闻到,在谢晋元被子弹打伤的右腿上,传出来的血腥味道。而谢晋元的脸上,更写满了疲惫,就连他眼睛中那炯炯的光彩,似乎也黯淡了很多。
  谢晋元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病房的门就被人撞开了。看着跑得满身是汗,衣服上沾满了尘土。眼睛里更擒着惶急泪水的凌维诚,谢晋元的脸上露出了浓浓的歉意。是他不顾医生和凌维诚的劝阻,非要离开医院,和所有部下住在了孤军营里。是他每天早晨坚持带领所有人,面向东方进行了他们特殊的升旗仪式后,就开始了严格的队列练习。
  只要看看凌维诚身上的泥土,和她掌上那没有办法掩饰的擦伤,谢晋元就知道,凌维诚在这一路上,一定因为急得心跳过快两腿发软,不知道几次重重摔倒在地上。而凌维诚眼睛里那悲伤的而惶急的眼泪。更在默默提醒着谢晋元,他不仅仅是一个军人,更是一个丈夫和父亲。他不仅有保家卫国彰显出中国军人气度与精神的义务,更有保护自己的妻儿,让她们快乐而幸福生活的天职。
  叩心自问,谢晋元承认,他也许算得上是一个好军人,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好的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的父亲。
  凌维诚就那样呆呆地站在病房门前,不知道站立了多久,直到她眼睛里的抱怨、惶急甚至是愤怒,一点点被温柔和关心所替代。直到最后,千言万语化成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低语:“痛吗?”
  谢晋元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凝滞了,过了好半晌,他才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轻声道:“还好,那帮小子们就是太小题大做了。我就是觉得全身软锦绵的没有力气,我想可能我真的是太累了,好好的大吃一顿,再蒙上脑袋好好的睡上一觉,就又生龙活虎了。”
  凌维诚点了点头。她走到谢晋元的病床前,从口袋里取出一块被汗水浸透的手帕,帮谢晋元擦掉了额头上虚浮出来的冷汗,她柔声道:“我先回去准备一下你住院的东西,再把虎子和丫头托给瑞符找人看管,等一切都办妥之后,在晚上六点钟以前,我会赶回来的。”
  看着凌维诚说完这些话,转身准备走出病房,谢晋元突然轻唤了一声:“维诚。”
  谢晋元轻声道:“我跟着我这么多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是我谢晋元对不起你,没有照顾好你们娘三个。现在我们被扣在了那个鸟不拉屎的她方,等于是被流放,不知道什么时候英国人才会放行。”
  望着站在病房的门前,全身都在轻轻颤抖的妻子,谢晋元低声道:“维诚你带着两个孩子回广东老家吧,现在就走。在老家我们至少还有十几亩薄田,守着这些田产,也许日子是苦了一点,但是你至少不用在这里跟着我担惊受怕。”
  说到这里,谢晋元闭上了眼睛,他一字一顿的道:“维诚你要真的怪我,不能愿谅我的话,就当我谢晋元已经死了,把孩子交给他们爷爷、奶奶,自己趁年轻,再找一个老实能关心你的男人嫁了吧!这样的话,我绝对不会怪你,只会为你高兴!”
  病房的门,被凌维诚轻轻关上了,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随之在门外长长的回廊里不断传送。痛苦而压抑的哽咽,透过那一扇并不算厚重的木门,隐隐传到了谢晋元的耳朵里。通过病房前的玻璃窗,静静的看着用手捂着脸,哭着冲出医院大门的妻子,谢晋元真的痴了。
  “她是一个好女人,”雷震定定的看着谢晋元,突然问道:“我不明白,你明明很在乎她,为什么非要赶走她?”
  “我和维诚是在学堂认识的,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刚刚从农村走出来的土小子,可是她却不嫌弃我,顶着她家里的反对坚持和我交往。每天中午我都是一个人躲在校园后面的小树林里,啃我娘烙的玉米饼子,她发现后每天都在那片小树林里陪着我,硬是用她手里的勺子,把她饭盒里的菜,塞进了我的嘴里。她就是那种既关心我,又不会让我的自尊受伤的好女孩。这样动人的感觉,我谢晋元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忘记。就是在那片小树林里,我对自己暗暗发誓。如果维诚真的嫁了我,跟了我,我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哪怕让我自己死了,也绝不能让人欺负到她!”
  雷震第一次在谢晋元的眼晴里,看到了几丝难解的温柔。在这个时候,谢晋元大概又想到学堂后面的那一片小树林,想到了那个带着一脸温柔,手里还捏着一只小勺的女孩了吧?
  谢晋元低声道:“你看看我的现状吧,说实在的,我现在是够风光了。每天都有上万人跑到我们孤军营那儿,为的就是见我一面,听我的训话。记者更是成群结队的往我们那里钻,听说在一周前,著名剧作家田汉和陈白尘两位先生,竟然在短短的二十多天时间里,就联手创作并排练出舞台剧‘八百壮士’,并于三天前正式公演。我被夸成了一个盖世英雄。就连冒死给我们送国旗的杨惠敏也被浓墨重彩的描写了一番。现在国民政府不但给我升了职,还给我颁发了一枚青天白日勋章,我们驻扎在胶州的这三百多名军人,更被誉为‘在上海这个孤岛上,一颗灿烂的明珠’!”
  “看起来我们是够风光了,但是我们被英国当局扣押,什么时候能离开,谁也说不好。现在南京保卫战已经弓在弦上,一触即发,我们的最高领袖,在上海保护战中,把希望放到了英美诸国的干涉和调停上,而在南京保卫战中。看架势他老人家之所以要拼死抵抗,似乎又计划着支撑一定时日,先等到云南的援军赶到,再把最大的希望放到了苏联出兵干涉上。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政府在国际舞台上,当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又怎么可能为了我们这样一支小部队,而冒着得罪‘友邦’的危险,和英国政府交涉?!”
  雷震的眼睛里缓缓扬起了一丝同情,虽然谢晋元说的很多东西,甚至是很多措辞他都听不懂,也无法理解,但是他现在已经渐渐明白,在谢晋元一片风光的背后,背负的是太过沉重的无奈。一个被限制了自由,不能继续在战场上驰骋的战斗英雄,和一只被锁进笼子里的老虎,一只被绑住翅膀的雄鹰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的政府小心翼翼,根本不敢得罪这些‘友邦’,可是日本人却不会客气。”
  谢晋元低声回答道:“日本人对我们这批人恨之入骨,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就有四五批日本侨民跑到我们的军营里闹事,甚至有浪人怀里装着炸药包,喊着天皇万岁,试图冲进营房和兄弟们同归于尽。在一个月时间里,日本军方更是不停的向工部局提出抗议,吵着要英国人把我们这批‘战犯’引渡到虹口租界,接受他们日本人的‘审判’。我们的政府忍受吞声,日本军方咄咄逼人,面对这种情况,如果不是我们这批‘盖世英雄’又太有名,有名得让工部局必须考虑上海各界民众的反应,可能我们早已经成了日本人的阶下之囚。”
  雷震轻轻皱起了眉头,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谢晋元面对的局面,竟然已经到了这种九死一生的境地。
  谢晋元霍然转头,他盯着雷震,在这个时候他的嗓音沙哑了,“雷震你说,在这种时候,我怎么还能让我的妻儿留在孤军营里,去面对我们不可预测的危险?”
  雷震沉默了片刻,沉声道:“逃,有机会,就带着所有人一起逃!”
  “到了今时今日,你以为我还有机会逃吗?”
  谢晋元的脸上满是苦涩的笑容,“我们身上被披了这么多光环,加了这么多英雄的称呼,你觉得我们还可能在全国公众的注视下,当了彻头彻尾的逃兵吗?你见过胸前戴着青天白日勋章,没有按到上级命令,就带着所有部下,为了一己之安危,放弃自己阵地的指挥官吗?不只是你,在几天前,一群上海市的爱国士绅,找到我后,就提出让我带领所有部下,化妆分批潜逃,在出了租界后重新集结,返回大部队的建议。说实话,我当时真的很心动,但是我却只能告诉他们,我谢晋元是堂堂正正的带着部下走进了这个军营,我就得堂堂正正的带着他们走出去!怎么样,听起来我是不是很光荣,是不是很高尚,是不是很伟大?”
  “为了表达出自己的高尚,为了表达出我的决心。我甚至还写了一个座方铭,把它挂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迎着雷震平静的目光,谢晋元一字一顿的吟出了他的座右铭道:“养天地之正气,发古今之完人!”
  这真的是一个很有气势,更让人心里生出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的誓言。但是,又有谁能听得出来,在这两句话的背后,隐藏的那股浓浓的苦涩?!
  谢晋元走到这一步,绝不能单纯的再用军人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他已经被名誉、期盼,还有国民政府刻意宣传打造出来的“盖世英雄”称号。给卡在这片绝地当中。再也没有办法挣扎,只能被动的等待命运之神对他和三百多位手下最后的判决。
  如果说这就是成为“英雄”必须要付出的代价,雷震绝对不会去要!
  “英雄。英雄!英雄?”
  在嘴里反复品味着这个词。谢晋元突然问道:“雷震你知道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英雄?!”
  雷震摇了摇头,在他的心里,英雄在有些时候,真的和傻瓜可以才拉起等号。
  “英雄,可以是出身草莽,可以有令人羡慕的身世,也可以是罪犯、小偷、骗子,在他们的手中,可以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权力。但是他们却可以用自身的魁力。把身边的每一个人凝聚到身边。在面对不可预测的未来,在面对最大的困境,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前进的时候,英雄的身上必须要散发出自信的光芒,引导着自己和身边每一个相信他的人,找到正确的方向,走出一条成功的路!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绝对没有资格成为英雄!”
  说到这里,谢晋元笑了。“现在我已经是一个‘盖世英雄’了,所以,我必须自信百倍,所以我必须在无论面对困境时,坚强得无懈可击,让每一个我身边的人,都认为我是一个可以信赖,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放心追随的人。就算我已经被‘英雄’这样一个光环给套住了,冉也没有办法挣扎,我也得强挤出笑脸。明明我腿上的伤愈发的严重,我还得每天早晨六点钟,不管风吹雨打,准时出现在操场上,吹响集合的哨子,带领我的部下一起进行操练。可是你知道吗,当我今天早晨,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头栽倒地上的时候,我的心里竟然扬起了一丝不能自抑的快乐……我终于病倒了,我终于可以不再理会这些让我头痛,早已经超出我解决范围的问题,躺在舒适的房间里,抱着一床温暖的被子,好好睡上一觉,享受一下难得的安静了。”
  雷震长长的吁出了一口闷气,他看着谢晋元的目光中,已经多了一丝淡淡的同情。
  突然间雷震的心里有了一个明悟,他和谢晋元的年龄相差了几乎有一倍,无论是在见识、经历、谈吐、对人生的领悟还是军事战争方面,都绝不在同一个档次上。但是谢晋元却对他敞开了心扉,不就是因为谢晋元已经成为了一个英雄,而英雄在面对相信自己,信任自己的人时,是绝对不能表现出软弱,更不能表现出彷徨的吗?!
  英雄也是人,更需要别人的理解,也会忍不住找一个人,去倾诉一下。雷震这个唯一和谢晋元没有任何直接关系的人,就成了一个看起来最不合适,却反而最合适的倾诉对象。
  在说完这些话之后,谢晋元就像是卸掉了身上的一块巨石般,轻轻吁出了胸中的一口闷气。感受到一阵不能抑制的疲劳与困乏不断的冲进大脑,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不知道什么时候,谢晋元睡着了。只剩下雷震睁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在那里默默的想着什么。
  病房里终于陷入了惯常的沉静,直到天色已经擦黑,就连窗外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朦胧起来的时候,凌维诚背着一个背包,带着满身的灰尘与疲惫回到了这间病房里。
  她默默的在病房的一角,铺开了一张草席,外加一条薄薄的毯子和军被。就为自己弄出一个最简陋的休息地点。然后她当着谢晋元和雷震的面,竟然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口锅,和一些调味品。
  “我已经和医院食堂的师傅打过招呼了,”凌维诚望着睡了一觉,精神已经好了很多的谢晋元,柔声道:“我每天帮他们在厨房打打零工,他们就借我用厨房里的炉子。食堂里的伙食很贵,味道又不好,营养又没有保证,还是我每天给你们做饭吃吧。”
  不等谢晋元回答,凌维诚就将几本书,一叠信纸,几支笔,还有一副象棋,外加几斤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水果,放到了谢晋元手边的床头柜上,然后端着那口锅。走出了病房……她应该去医院的食堂帮工。然后为谢晋元和雷震准备晚餐了。
  凝视着凌维诚消失的放向,过了很久,谢晋元才勉强回过头。他突然对着雷震挤出了一个笑容,道:“看来我们两个人,会窝在这间病房里相当长一段时间了,你会不会下象棋?”
  “我只会下‘狼吃羊’。”
  “狼吃羊?”谢晋元回想着他在农村时,和小伙伴用十几粒小石子,外加用树枝在泥土上画出来的交叉线,摆出来的这种最简单的棋,他不由笑了,“在这个世界上,不只有狼和羊。而真正的棋局,更不会那么简单。有人曾经说过,棋局就是战场,而坐在棋盘两边的人,就是两位运筹帷幄的指挥官,怎么样,雷震指挥官,要不要和我以棋盘为战场,以棋子为部队。打上一场纸上谈兵的抗日之战?规则很简单,我相信你一学就会了。”
  谢晋元搬了一张椅子,坐到了雷震的床边,当他把盒子里的棋都倒出来的时候,雷震不由皱起了眉头。不要说是下棋的规则了,这些棋子上面的字,雷震一个也不认识。
  谢晋元从棋子中挑出了“将”和“帅”这两枚,道:“我们的这两枚棋子,代表了你我这两个战场上的最高指挥官,当然了,你也可以把它们看成是两个战场上,可以带领所有人,走向成功的英雄。它们是整个战场上最重要的灵魂所在,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必须要保护好自己的指挥官。因为不管你在战场上取得了什么样的局部胜利,一旦指挥官被消灭,你就会被彻底消灭,从这片战场上被清理出局。”
  “我们的这两个英雄,有自己的限制。”
  谢晋元伸手指着各自棋盘最下方,那个狭小的空间,道:“它们只能在这个限定的区域内活动,绝对不能越过界。为了保护它们,我们还各自有两个‘士’,在这个棋盘上,扮演着贴身保镖的角色,这两个‘士’就是因为受到英雄的限制,所以同样只能在这块狭小的区域内活动。它们存在的最终意义,就是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主帅不受到敌人的攻击。”
  雷震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他望着谢晋元已经摆在棋盘上,彼此遥遥对峙的“将”和“帅”这两枚棋子,再看看紧紧拱护在将帅身边的两个“士”,过了半晌,他突然道:“我不喜欢这样的英雄!”
  “你是认为,他们都必须躲在后面,不能冲锋陷阵,不能亲自杀敌,还要让人贴身保护,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根本不配当英雄是吗?”
  看到雷震用力点头,谢晋元笑了,他真的笑了。
  谢晋元返身从床头柜上,找到了纸和笔,在信纸的中间,先画一个小小的圆圈,然后围统着这个圆圈,他不停的画着越来越大的圆圈,直到最后一个圆圈,顶到了这张信纸的边缘。
  “在解释我画的这张图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谢晋元凝视着雷震,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深邃的,带着智慧的光芒,他微笑着问道:“你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不怕死的人多,还是怕死的人多?”
  “我不知道不怕死的人是不是很多。”雷震坦然道:“至少我很怕死。”
  “对,远离危险,避免死亡,是生物的本性。如果我们都不怕死,甚至是喜欢死亡的话,我们‘人’这种生物,早就应该灭绝了。”谢晋元道:“可是你有没有发现,我带的部下,却一个个都很勇敢,似乎都很不怕死?同样的,我们的对手。日本军人是不是也很勇敢,很悍不畏死?”
  雷震点了点头,谢晋元带的兵,仅凭他们在四行仓库坚守不退,甚至把战场当成了自己的坟墓这一幕,就可以确定,他们的确都不怕死。而无论是任何人,在战场上和日本军人狭路相逢,又有几个不被他们身上那种杀气,与不成功便成仁的疯狂所震撼?!
  “日本军人的悍不畏死。那是因为他们的社会制度与长期教育。形成的结果。日本经过明治维新,天皇的权力已经被架空,但是在普通的公众心里,仍然拥有强大的号召力。在他们的眼里看来,向天皇效忠就是他们最大的光荣。就是拥有了这种基础,再加上武士道精神的灌输和洗礼,在日本军队中终于形成产生了‘失败是绝不可原谅的’这种共识。在这样的大环境中,个人的情绪就变得微不足道起来,别人都悍不畏死,在战场上坚持不退,虽死不降,那么就算有人想投降,想怕死,想丢下手中的武器逃跑,也没有机会,只能在鲜血和战火的洗礼中,让自己变得像野兽一样疯狂!”
  “相反的,如果所有人在战场上一触即溃,还没有打上几枪就开始抱头鼠窜,就算在这支部队里,有相当一部分的人,拥有强烈的战斗欲望。想要和敌人拼死一战,也会身不由己的被卷入逃亡的洪流中,最终所有的勇气与意志,都会在这股洪流中,被一点点的消磨干净。”
  “至于我带领的部队,坦率的说,如果让他们自主选择,只怕绝大部分人,都不会跟着我走进四行仓库。”
  谢晋元伸手指着自己在信纸上,画的那个核心的圆圈,沉声道:“在一支部队里,最高指挥官就是他们的灵魂人物,指挥官的思想和意识,决定了自己这支部队和团队,所拥有的团队精神和文化底蕴。如指挥官骁勇善战,拥有坚定的意志力,那么在他的带领与统率下,整支部队就会变得强悍起来。这就好像我们民间一句古话说的那样,在一头狮子的带领下,就二算是一群绵羊,也可以打败一头绵羊带领的一群狮子。”
  谢晋元强调道:“一个人,在群体中只是个体,他迟早都会被群体的氛围所影响,所改变。只要这个指挥官,不停地强调为国捐躯,为国为民舍生取义,是伟大的,是光荣的,是军人无可推避的天职,就算他们还怕死,就算他们心里还不甘心,但是在群体的影响下,当需要的时候,他们仍然会顶着敌人的机关枪扫射和重炮反复轰炸,不停的向前冲。告他们放弃了对生存的希望,开始舍生忘死的战斗时,他们就是真正看破生死的老兵了。而他们这些老兵,不但会把战场上的生存枝巧传授给那些新补充进部队的士兵,更会把自己已经领悟的必死的人生哲学,传递到每一个新兵的身上。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军人的灵魂!”
  雷震连连点头,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有些急促起来。因为雷震突然发现,就是在这一个还没有摆好的棋盘前,就是在信纸上那信手画出来的一个个圆圈中,就是在看似随意闲谈的交流中,谢晋元似乎已经在他的眼前,展开了一个在雷震的生命中,从来没有接触过,却的确拥有着可怕力量的伟大领域!
  虽然谢晋元已经尽力说得很通俗易懂,但是两个人在文化与经历上的差异,注定雷震只能勉强听懂三成,但是就这区区三成,已经让雷震的眼睛里,慢慢亮起了一种火一样的光芒。
  “但是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在这张纸上,画了这么多个圆圈吗?”
  雷震当然不知道。
  “我是一个团长,在我的手下有营长,营长的手下有连长,连长的手下有排长,排长的手下有班长,班长的手下,才是基层,也是形成整个团队氛围的真正群体……普通的士兵。”
  谢晋元淡然道:“在军队里这种等级划分,是为了让我们这些指挥官,能够解放自己的双手和头脑,把繁琐的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也正是因为这种等级划分,让我们这些指挥官,和下面的士兵产生了相当的距离。这种距离是致命的,因为它会使我们的指令和各种精神往往不能顺畅的到达和实施。”
  “你仔细看看我画的这些圆圈,”谢晋元举起了那张信纸,伸手指着那一圈圈,一层层的孤线,沉声道:“这张图,就代表了我这个指挥官,对基层士兵的影响力。受到我影响力最大的,是我手下的营长,其次是连长,随着官职的不断降低,人数的不断增多,我的影响力会因为距离拉大,而不断的减弱。换句括来说,越往外,我们的这个团队凝聚力,就会越弱。”
  “在这种情况下……”
  迎着雷震那双越来越亮的眼睛,谢晋元洒然道:“我就要建立一个拥有相同价值观的指挥体系,我要自己影响营长和连长,他们再影响下面的排长和班长,最后再由班长去影响手下的每一个士兵。只要建立了这样一个渠道,我们的这支军队,就会形成一个密不可分,无坚不摧的整体!”
  伸手轻点的棋盘上那枚刻着“将”字的棋子,谢晋元微笑的问道:“现在你还觉得,它们因为不能亲自冲锋陷阵,就很可恶,很讨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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