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奇峰突起
1.
在雨季的尾声,天气又开始热起来。老爹带上一瓶威士忌酒过来做了一次回访,李国峰找人修好了被徐知着打坏的车载广播,大家有商有量,气氛极为和谐。
柳三变最近喜得贵子,每天都乐呵呵的,不停地追问所有人,他儿子应该叫柳思南还是柳思珈,夏明朗不屑地指出他的无耻,哪有人逼着家里的老婆承认想自个儿的。柳三变嘿嘿笑,得意的很。
侦察机显示老爹的营地里人来人往,他们从不知名的地方赶来,往不知名而去。而与此同时,曾经收回南珈的风筝们也悄然飘向远方。苏大叔托人传了消息过来,最近有好几拔人在勒多港疯狂融资,他们在寻找国际高利贷贩子,抵押品是将来可能争取到的土地,矿藏和石油。
南喀苏尼亚正在酝酿一场全新的战争,这将是真正意义上的军阀混战,战后利润丰厚,全世界的军火贩子和雇佣军都兴致勃勃地涌过来准备分一杯羹。有南边的军阀宣布他们抓到了军情六处的人,随即,英国政府宣布那只是一个离职人员的个人行为。
秦若阳对这些新闻不屑一顾,他口气平淡地告诉陆臻,事实上,就连中情局的特工也早已经进出过好几次。
全球……是一个整体,一个浑圆的球体,在这颗地球上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不会是孤立的,背后总是与全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南喀苏尼亚紧贴着河流,拥有大量可以耕种的土地、淡水还有石油,这是一块还没有被充分开发的处女地,在这里,未来有无限可能,谁都不愿意放弃。无声的较量,背后的撕杀,天空中悬着无形的丝线,有人在黑暗中亮出牙齿。
世界,对!
这才是政治家眼中的世界,国家与国家之间没有道德,没有规则,只有利益的争夺与分割,观念的输出与反输出。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朋友,转念又能翻脸为敌。那不是心思单纯的人们可以理解的,却是现实最本质的模样。
无可回避的现实。
好像洪水,它奔涌而来,无可阻挡,你只能站上船头弄潮,又或者……被无力的卷走。
十月,在南珈人们碗中的南瓜第一次超过了饭,不过因为最近太多人离开,这个日子已经比预想中晚了好几天。
西南部锋烟已起,夏明朗原本指着饥饿能逼跑一部分难民,毕竟他也不需要这么多人来给撑门面。无奈事与愿违,从各个方向逃难出来的老百姓聚集到南珈,遍地都是饥饿,至少这里还安全。夏明朗已经无力向难民提供足够的食物,只能最低限度的给孩子们发放一碗南瓜粥,附近所有能吃的动植物都被饥饿的难民啃食得干干净净。
不过即便是如此,同志们的斗志仍然昂扬,守了太久,苦难已经成为了生活的常态,好像一切本应该如此。
“又要下雨了!”张浩江看到天空中奔跑着乌青色的云朵,喀苏尼亚没有天气预报,可是有经验的人可以利用云彩来判断天气。夏明朗下令各小组注意暴雨侵袭,远处的天际传来一声沉闷的雷鸣,起初大家都没有注意……没有人注意到在这次雷声轰轰之前——没有闪电。
好几分钟以后,陆臻才从地动探测器的综合数据里读出异常,直到半小时后,侦察机传回第一组模糊的照片……
“叫队长!”陆臻的声音清晰镇静:“东北面2点钟方向,30公里左右,有车队遭遇路边炸弹袭击,身份不明。”
没有求救信号,照片中看不出东方人的脸,这让人们感觉平静很多。虽然这是南珈附近第一次发现路边炸弹,可是这种事儿该来的总是会来,大家早有心理准备。
夏明朗点齐人马,全装出发,身为南珈的实际控制者,他必须去现场查看一下。
天色迅速地暗下来,沉闷的气压让人呼吸困难,云层压得极低,几乎触地,半空流动的云块好像乌黑的奔马,它们碰撞在一起,撞出雷鸣与闪电。
暴雨将至。
陆臻感觉到湿热的风撞到自己的脸颊,带起他鬓角的碎发。窗外,远处的青山氤氲着墨一样浓重的暗色,夏明朗带着车队正在离开南珈,在他们的脚下是仿佛被无限拉伸的暗红土地,暗绿色的车身在这凝缩成微小的色块,看起来突兀而又鲜明。他有非常不祥的预感,那种感觉无法形容,虽然他极力地回避。
一滴巨大的雨水被狂风从窗外卷进来,砸到陆臻脸上。他看到不远处的河流在黑暗中闪烁细微的波光,车队惊起了成片的鸟群,那种像麻雀一样的小鸟是喀苏尼亚最常见的飞鸟,成千上万只小鸟像从低空掠过的乌云。有两只巨大的秃鹫混杂在它们中间,从陆臻眼前掠过,消失在远方。
太暗了,驻地的街灯忽然同时亮起,四面八方的飞蛾蜂拥而至,还有那些长着长翅膀的白蚁,像雪片一样在昏黄的灯光里上下翻飞。
天已经快要黑了,乌云在半空中奔驰、颤抖,失控地滴落雨水。陆臻听说,在非洲,暴雨的夜晚是属于魔鬼的。
在随时有可能遭遇路边炸弹的道路上,车队前进得很慢,头车是一辆老式的机械扫雷车,沉重的大铁筒辗压着路面,扬起细粉一般的红土
天空开始砸落雨滴,稀疏而沉重的雨点击打在悍马车顶上发出好像炒豆子一样的爆响。红土吸饱了雨水,蒸腾出迷茫的雾气,好像滚开的水面。
“嘿,队长,前方水深火热啊!”沈鑫开着玩笑。
夏明朗微微笑了笑,示意大家加速前进。越过溪流,穿过密林,惊飞的小鸟呼啦啦地从茂密的丛林里飞溅起来,在半空中聚集到一起,又从低空折返。乌云中滚过玫瑰色的闪电,震彻天地的雷鸣,让人们的心脏都跟着发抖。
夏明朗无奈地盯住半空中闪电的残影,暗自祈祷让雨再晚一点下下来。
然而雨势突的一转,前挡风玻璃上忽然暴起一片白光,雨水溅起的水花几乎遮蔽了整个前方视线。雨刷好像已经不存在了一样,大灯照不出五米以外,四周的一切景物在暴雨中失去了轮廓,变成模糊的影子。
远山近树,艳色的红土与铁色天幕通通都消失了,在雪亮的灯光中,雨水像一支支坚硬的水晶柱那样从天际直插下来,泛出晶莹的冷光。
“是秦若阳,是我们的车,是秦若阳……”陆臻的声音从通话器里撞出来,落地有声地,以至于连旁边的方进都惊讶地转过了头。
“全速前进。”夏明朗说道。
“我说队长,我得说一句,咱这也得能看得清路,回头别翻沟里去,虽说也不远了……”沈鑫一边加速,一边习惯地叨唠。
夏明朗苦笑,知道不用理他。
“队长?你们那儿……”陆臻紧张地问道。
“继续。”夏明朗答道。
“秦若阳说他目前能确定他的一个助手和两个当地向导都已经死亡。”
“他的助手?”
“余傲添,二哥的人。”
夏明朗停顿了一秒钟,然后说:“继续。”
“据他说炸弹威力很大,破片很多……”
砰……砰……
陆臻耳边猛然炸开两声巨响。
夏明朗在车身急转的瞬间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一团白光混着火焰把前方的车子吞没。通讯断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是陆臻听到夏明朗在吼:所有人不许下车!
陆臻愣了差不多有三秒钟,旁边的郝小顺大力推他:“组长?出什么事儿了?”
陆臻感觉到心脏剧烈地跳动,手指震颤地几乎连一个电键都按不下去,他双手握拳大吼了一声,瞬间紧绷的肌肉消除了那种无法自控的生理反射,接通基地广播沉声喊道:“全局战备,第一批队遭遇路边炸弹袭击,第二批队准备出发。”
这句话在基地广播中刚刚重复到第二遍,陆臻已经从二楼的窗口跳了下去。雨水像小石子一样打在他身上,作战服瞬间湿透。
暴雨如注,天色漆黑如墨,只有高高的路灯上拢着一小圈光晕,却映不到天,也照不亮地。远处,又一道霹雳从天空砸向地面,金黄色的亮闪像网一样罩住半个天幕,把乌云烧灼出痕迹。惊雷从天际滚过来,隆隆作响。
通常,第一批队出发以后,第二批队的车辆都会加满油整装待发。
陆臻看到队员们从楼道里狂奔出来,他一把扯住张浩江嘶声喊道:“我们需要更多的医生,更多的医生。”他的喊声在暴雨中听来几乎有着几分凄厉,张浩江像是被他吓住了,忙不迭地点头说好。
柳三变凑到陆臻耳边吼道:“出什么事儿了?夏队怎么了?”
“我不知道!”陆臻瞬间有些茫然,但是刹那间他又坚定起来:“我们马上出发!”
暴雨之夜,能见度非常的低,四下里都是嘈杂地狂暴雨声。要增加医疗人员,车队的配比也必须要再调整,场面瞬间极度混乱,各队的负责人忙着收束自己的队员,雨水模糊了人们的视线,让每个人的面孔如此相似。
砰砰砰……连续三响,红、白、黄三色信号弹没入天际。
都是军人,听到信号枪响都条件反射性地停住,向枪声响起处看去。
“安静!”陈默把枪收起:“做好打硬仗的准备!”
陆臻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深呼吸,好让自己的心跳更平缓一些。
毕竟都是见过风雨的人,很快的,在几位队长的协调下重新分好了车次,医疗队又一次开出了那辆厢式急救车,陆臻盯着那鲜艳的血色十字感觉到异常地刺目。
“家里就靠你了!”陆臻趴住车窗,死死地盯住暴雨中的陈默。
陈默坚硬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陆臻一把甩掉脸上的水珠,命令车队立即出发。前方狂风如卷,暴雨如织,门口哨位的探照灯目送他们离开,雨水像鞭子一样在光柱里抽打来去。天色是墨一般翻涌的黑,地上亦是,大地一片汪洋,看不出路的边际。
没有扫雷车在前面压着,即使是这样狂风暴雨的夜晚,在手艺高超的车手掌控下,轮式越野车仍然可以达到非常可观的速度,当然,车内的所有人都得用安全带把自己死死地绑在车上。
陆臻看到单兵电台的红灯在闪,他连忙接起来。
“是我!”夏明朗低声道。
陆臻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队长?”他看到身边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情况不妙,赶紧过来。”夏明朗的声音里有种难言的悲怆。
“我们已经在路上了!”陆臻马上答道。
“把老张他们都叫过来。”
“都在!”
“车载电台毁了,用这条线联络。”夏明朗轻轻叹息一声。
“明白!”陆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地挺起了胸,好像半空中有某沉重的东西在压着他,虽然在那一刻,他还不太清楚头顶上高悬的是什么。他甚至忘记了去问一声夏明朗,你现在是否还好,他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那种巨大的悲怆中。
前方传来一声闷响,车队忽然又停了下来,陆臻几乎是下意识的跳出了车门。还好,在手电筒的强光笼罩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不过是一辆翻进了路边的水沟里。训练有素地队员们迅速地从覆倒的车厢里爬了出来,陆臻留下一辆车帮忙,指挥着剩下的车辆从水沟边上绕了过去。
当陆臻赶到事发现场时,风已经停了,夏明朗已经完成了现场的初步处理,带着剩下的精锐队员前去营救秦若阳。暴雨笔直的从天上砸下来,近处的灌木都被压得伏到在地面上。
在车载探照灯的强光下,陆臻看到了那辆被炸弹撕碎的压雷车,爆炸产生的大火早已彻底熄灭。坚硬的装甲像一只被打翻的纸灯笼那样拧成一团,雨水从扭曲的铁片上流淌下去,为每一条线、每一个面都镀上一层晶亮水膜,在灯光下闪着惨白的光。
“怎么会这样??”陆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子母雷,第一个是埋在路边的,他们压到了第二个。然后一起爆了,车厢刚好正对着。”刑搏似乎在很平静地解释着,用那种巨大震惊之后的无痛无感式的平静。
陆臻用三棱刺从破碎的车门上撬起一枚不到两厘米长的细钢筋。
“用迫击炮弹改的,里面塞了不下他妈的一千根这种东西。”还是冷冰冰地调子,几乎没有一点起伏。
看来全世界的土炸弹生产者都从万恶的阿富汗那里得到了宝贵的经验,一个迫击炮弹或者可以炸翻一辆装甲车,可是如果在里面掺上一千颗钢珠或者铁钉……
陆臻腮边的肌肉绷起一条坚硬的线,半晌他问道:“伤亡呢?”
刑搏转头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陆臻甩下他,往临时搭起的急救帐篷跑去。还没进门,陆臻就跟人隔着帆布撞在了一起,他听到一声变了调的咒骂,一股大力砸在他胸口,让他连退了两步。
里面的人掀开帐门,是柳三变,一道霹雳闪过,陆臻只看清了他双目似血。
陆臻没有说什么,又往后退开了一步。柳三变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还回不过神来。陆臻再退开一步,终于,柳三变哆哆嗦嗦地蠕动着嘴唇说道:“你还是不要进去……”
“你说什么?”陆臻没听清。
“我说,你还是不要进去!”柳三变嘶声吼道。
陆臻上前抱住他,刚刚一拳几乎打飞他的汉子好像崩溃似地软化下来,痛哭失声。
2.
几分钟后,陆臻恍惚间感觉到,他也需要有一个人可以拥抱。压雷车里有一名海军陆战队员,一名麒麟队员和两名当地向导。
全部牺牲!
在那个瞬间,成百上千根钢钉带着强大的冲击力,用各种方式穿透了他们的身体,有些甚至带着一个人的血肉,没入另一位的胸口。
医疗队的医生们一边流着泪,一边着手清理遗体,有几个年纪小一些的,不断地从陆臻身旁冲出去,过一会儿,又眼眶红红地跑回来。陆臻定了定神,脱下手套和沉重的作战服,拿起放在一边的干净纱布擦拭手指。
一位名叫程彻的医生诧异地看着他。
“我帮忙。”陆臻小声说道。
程彻略皱了一下眉,却没说什么,给陆臻让出一个位置。陆臻发现他比想象中懦弱,他只能参与处理喀苏向导的遗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很快,也可能很慢。陆臻看到方进从无菌棚下的手术室里走出来,两只胳膊上缠满了绷带。
“侯爷!”陆臻连忙喊住他。
方进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定,眼睛红通通的。
“里面,还好吗?”陆臻试探地。
“我不知道!”方进忽然放声大哭:“那傻冒儿干嘛转向,他一转,全转他那边儿去了……他不转,爷不就跟他一起背了,什么玩意儿啊?不是一直说他的命比咱们值钱吗,最值钱的……”
陆臻听了好一会儿,才从方进支离破碎的陈述中明白过来。原来,在爆炸发生的瞬间,沈鑫扭转方向盘,将车身45度角迎向爆炸产生的破片,而他……也就成了那辆车上唯一个直面死神的人。
“那沈鑫后面坐着谁?”陆臻问道。
“队长。队长还好,就是左边胳膊擦到一片,问题不大。”方进呆了一会儿,眼泪又滚下来:“其实我问题也不大。”
张浩江的助手钟立新正捧着一盘带血的纱布从无菌棚里出来,连忙喊道:“陆队长,你不要刺激他,他现在需要休息。”
“爷不需要!”方进大吼。
陆臻马上按住他,递了一个眼神看向无菌棚:“别吵着医生。”
方进无力地低下了头。
“怎么样?我们那个队员?”陆臻问道。
“手臂有两个穿透伤,盆骨边沿有一小块骨折,大腿骨有一段粉碎性骨折,但最严重的问题在膝盖上……”
陆臻的脸色渐渐地白透了。
“他需要马上被送回国,至少送到‘和平号’上去。”钟立新错开视线没有再看陆臻:“否则他后半辈子可能……就得靠轮椅过日子了。”
“我明白了!”陆臻听到自己异常清晰地回答了他。
沈鑫的手术持续了差不多有两个小时,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时人还是清醒的,左腿上包着层层纱布,用夹板牢牢固定着,嘴里喋喋不休的反复叮嘱张浩江不要把他的那块骨头给扔了,洗干净要记得还给他,要留下来做纪念的。
沈鑫一晃眼看到陆臻在,又连忙招手:“来来来……”
“沈少?怎么了?”陆臻连忙走过去。
“帮哥查一下,咱那个防弹衣谁做的,哥要送面锦旗给他们,牛B……救了哥一命!”
“一定一定!”陆臻伸出手才发现指尖上全是血,连忙在自己T恤上蹭干净。
“对了,对了……还有头盔!我操,你是没看到啊,那扎得像刺猬一样啊!暴雨梨花钉!!这绝逼是唐门出手……”沈鑫激动地攥着陆臻的手,脸色灰白黯淡,那是大量失血的痕迹。
“是啊,那是,绝对的!”陆臻忍不住想哭,眼泪含在眼眶里微笑。
“可怜哥英雄一世,栽在这种无耻暗器手里。”沈鑫遗憾地咂了咂嘴,沉默了好一会儿:“哥重伤,看来得下火线了。”
“没事儿,沈少,有我们在……”陆臻连忙说道。
“切……”沈鑫有些不屑地摆摆手,又把视线转到方进身上:“哥用千金之躯保了你,要感恩!”
“滚!”方进流着泪反驳:“小爷我名门之后,能帮爷挡枪子儿是你的荣幸!”
沈鑫哈哈大笑,笑到一半时扯动伤口,又连忙愁眉苦脸地止住了。他支起身子看了看自己的两条腿,叹息道:“还好是左边,将来不影响开车。”
“哪边儿都不会影响开车的。”陆臻很坚定地说。
沈鑫看了陆臻一会儿,笑了:“承您吉言。”
帐蓬门又一次被掀开,带入一丝清凉的水汽。陆臻看到秦若阳披着雨布走进来,带着恍惚的神情。
“你怎么样?”陆臻很惊讶秦若阳现在居然还能走。
似乎今天晚上所有人都迟钝了三分,看人都是一模一样的直钩钩的眼神。
“你怎么样了,你看起来好像没有受伤?”
秦若阳忽然退了两步,急促地说道:“我当时在后面睡觉,事情发生了以后,他们都压在我身上。”
陆臻愣了一下,接连不断的有人走进来,手里抬着沉甸甸的装尸袋,秦若阳忽然偏过头,好像躲避瘟疫一样,连连退到了帆布墙边。
“嘿,兄弟……” 陆臻试着走过去:“你别这样,活下来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秦若阳瞪了他一眼,眼神有种幽冷的寒气:“不用管我,你的队长在外面。”
“可是……”
“我看他也不怎么好。”秦若阳偏过脸去不再看他。
“你先出去吧!” 钟立新刚刚给沈鑫注射完镇静剂,好让他先休息。
“好。”陆臻轻轻点头,帐蓬里现在变得越发拥挤,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让人崩溃的死亡的气息,潮湿而冰冷。陆臻郑重地向钟立新敬了一个军礼,说道:“辛苦你们了。”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钟立新把秦若阳拉到一边,检查他的内脏是不是有损伤。
外面还在下着雨,好像无休无止。到处都是水,上下左右全都是,天和地都是一样的漆黑阴冷,就像行走在一个可以呼吸的深海。
陆臻看见夏明朗独自坐在路边。
安静地,看着……
队员们还在忙碌,各司其职。
好像这是就是他的王国,那都是他的臣民。而他们的国王,独自一人坐在路边,孤独地,疲惫着。雨水落在他凝固的身体上,冲刷着他的每一根线条。陆臻看到夏明朗抬起头,很快被雨水倒呛着咳嗽了起来。
陆臻慢慢走了过去,抽出防弹衣的背后插板,挡在夏明朗的头顶上方。雨点砸在钢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夏明朗眼前汇集成一个光滑的小瀑布。透过这层水膜看出去,天地变得越发模糊,好像从海底看到的世界。
夏明朗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他知道那是谁。虽然陆臻什么话都没有说,没有安慰,没有劝说,甚至没有弯下腰来拥抱他。他知道夏明朗什么都不需要,他只是站着,替他挡住一方风雨,默默无声。
好像有人拉低了这个世界的音量键,风声,雨声,人声……所有的喧嚣都渐渐散去了,这世界只剩下他和他,如此安静。
夏明朗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曾经那个暴雨的夜晚,陆臻抱着他,乘风破浪。
他说:我只问你想不想。
他永远在……
我们的人生中总是有那么多莫名其妙地恐惧,即使你知道为什么,亦永远无可解脱。夏明朗相信自己永远都不能像陆臻那样无畏,他看以脆弱的外表下隐藏连他自己都还不甚明了的坚强。那个百无禁忌的臭小子,他有着比花岗岩更坚定的灵魂。
暴雨忽然停止了,那么仓促,以至于每一个人都诧异地抬头看着天。乌云干脆利落地散了个干净,冥蓝色的夜幕纯净而空灵,月光如洗。大路上的雨水飞快地流走,只剩下好像浆汁一样浓稠的红色泥浆汪在路面上,明天,等太阳升起来,这些水份会被迅速烤干,变成尘土飞扬的路面。
陆臻收起了自己的防弹插板,然后把它收拾好重新穿到了身上。暴雨时神仙都难瞄准,可是现在……就难说了。
有人开始尝试发动车子,一声声引擎的轰鸣打破这夜的寂静。
“夏队长!”秦若阳走到夏明朗面前,他的头发已经半干了,但是身上还在滴着水。
夏明朗抬起头来看向他。
“我需要一辆车,两个人,还有一个向导。”秦若阳面无表情地说道。
“老秦你这是要干嘛?你需要休息!”陆臻急道。
“我没空休息,我本来应该在明天晚上到达朱坦,现在已经耽搁太久了。”
“可是,医生……”
夏明朗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很缓慢地敬了一个军礼,说道:“没有问题,你可以自己挑。”
“谢谢。”秦若阳飞快地还了他一礼,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陆臻连忙喊道。
秦若阳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陆臻冲他笑了笑,抬起手,做出那个好戏即将开场,兄弟们请尽情表演的手势。秦若阳的脸色终于变得柔和起来,他微微笑了笑,像十年前那样,与陆臻在半空中击掌。
“路上小心。”陆臻说道。
“你们也一样。”
陆臻看着秦若阳瘦削的背影融进黑暗里,眼中饱涨着酸涩的自豪感。
“嘿……”他看着夏明朗:“这是我哥们儿,当年我们一起组乐队,他是我的主唱。”
夏明朗疲惫地笑了笑:“是条汉子。”他拍了拍陆臻的后背,拉着他转过身,走向他的战场。
这一次,整个麒麟甚至是所有的军人们都镇定了很多,没人有空哭泣、悲伤甚至叫骂什么,一切有条不紊。
你将用什么方式习惯死亡?用更多的死亡。
如果你曾经站到100米高空,就不会在50米脚软。
这是最残忍却唯一的办法。
3.
南珈的生活仍在继续,方向却是未知,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这一切。
秦若阳那边一直也没送来什么新消息,大家都在猜度着那天的汽车炸弹究意是谁放的,又是针对谁的。这样的猜测非常动摇人心,让南珈上下都充斥着一股子惶惶不可终日的味道。毕竟,军人只是这个地方的一小部分存在。夏明朗和柳三变可以让自己坚强,却很难劝所有人平静,老百姓是没有义务悍不畏死的。
周边的战火益日临近,一些搞不清字号的人马在离开他们不到50公里的地方激烈战斗着。偶尔也会有跑偏的炮弹落到南珈附近,即使是远远的一声巨响,也会让大家心惊肉跳好一阵子。到最后炮弹居然击中了一口油井,熊熊的大火映红了半个天际,李国峰领着一大帮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油井重新堵上。
陆臻在例行通话中向聂卓报告流弹造成的各种损失,临了到收线时,却也忍不住抱怨:“已经死去的我们就不麻烦组织了,但是还活着的同志,能不能请组织上稍微关心一下,他现在还能走,再过几天,可能就得截肢了!”
聂卓沉默了一会:“陆臻,你眼中只有你一个兄弟,而我眼中有一百个士兵,最近到处都打得很乱。”
“我们需要更多的大型直升机。”
“你明知道我们没有更多的直升机。”
“就不能从国内调一点过来吗?”陆臻几乎绝望地:“我们又不需要国会批准。”
“陆臻,别这么幼稚。”聂卓沉声道:“他们给我的排序是四到五天以后会轮到你们。”
“我们需要有直升机,自己的。”陆臻连忙说道。
“等你们进入激战期的时候,我会给的。”聂卓意味深长地说道。
“激战期……”陆臻放下耳机,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像是为了注解陆臻心底的疑问,一发炮弹带着尖啸落到了驻地门外的广场上。陆臻站在窗边,看到不远处腾起艳丽的火光,神色间只剩下极度烦躁的愤怒:妈的,这记流弹也打得太准了!
驻地上空回响起一级战备的尖利警报声,陆臻很轻巧地从窗口跳了出去,为了减少炮火误伤,他们已经把办公室全部搬到了一楼和帐篷里。
厂区大门告急!
那是必然的,那发炮弹给广场留下一个宽达两米的深坑,被炮弹撕碎的人体碎块散落到方圆好几米以外。
受惊过度的难民夺路狂奔,那是成百上千人在逃命,刹那间根本建立不起任何秩序,守门的哨兵条件反射式的关上了大门。难民凄声叫喊着,拥挤在大门口。他们压上自己全身的力量摇撼着大门,发出咣咣咣的声响。高声喇叭在继续不断的反复叫喊着,呼吁大家要冷静,要镇定……
当然,那基本全是废话。
当你发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变成碎块儿的时候,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镇定的。人们嘶声尖叫着,把石头和树枝砸到门内来,甚至有人试图爬上六米的高墙从上面跳下来。
夏明朗让人开了车过来抵住大门,门轴在大力地摇晃下簌簌地掉着水泥粉末,夏明朗开始朝天鸣枪,并向人群中抛掷催泪瓦斯。
“我有两车人马上要过来!”海默焦虑地把夏明朗拉到一边。
“让他们去找你爹!”
“我爹前天晚上就彻底拔营了,你是知道的,要不然这批人也不会送到我这里来!”海默低吼。
夏明朗站到车顶上张望,不断有小石块砸到他的头盔上,震得他头晕脑涨。不远处,有两辆中型面包车进退不得地卡在人群中央。
“让他们先离开这儿,这里没有人是冷静的。”夏明朗从车上跳下来:“我就算是开门他们也进不来。”
“可是你这要堵到什么时候?天就快黑了,天黑了以后只有魔鬼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能让他们在野外过夜。”海默显然是急了:“上校,我希望你明白,我们必须并肩作战,单靠我,或者你的力量都无法守住这里!”
“这外面差不多有两千人,你告诉我,怎么把你的车子放进来?”夏明朗没有跟海默比音量。
“我不知道,所以我问你。”
“你让他们从后面绕进来。”陆臻插入了他们的对话。
“见鬼,除了正门这一条路,整个生活区外面都是地雷,怎么可能绕得进来??”
“我出去接他们,雷是我埋的,我知道怎么走。”陆臻的表情很轻松,阳光照亮了他的下巴,在他的嘴角边留下一点阴影,看起来几乎像是在笑。
海默盯着他看了一会,最后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夏明朗眯起眼睛有些意外地:“看来这些人很值钱。”
在他们身后,大块大块的钢板和原木被钉到门上,大门被彻底封死。夏明朗万分无奈地看着这扇破门,这下子连他们自己出去都有麻烦了。
海默本以为带他们绕进来的意思是真的会有一条路,万万没想到这路真的是要靠自己的双腿走出来。她万分紧张地跟在陆臻身后,看着他悠然自得地摆弄着自己手里的古怪仪器,然后像玩游戏那样一步一步曲折的往前走。
“踩着我脚印,记得!”
“你确定你不会走错吗?”海默感觉到大量的汗水从她背上滚下来。
“放心,这是我的花园,怎么会有人不了解他亲手种下的玫瑰呢?对吗?”陆臻转过头,眨了眨眼睛。
前方大门外那两辆被围困的车子已经慢慢退了出来,夏明朗通知刑搏他们协助放行,看着徐光启爬上了副驾驶座。一切还算顺利,夏明朗又把目光投向了大门边骚动的人群。挤在最深处的人已经开始出现虚脱的征兆,张浩江正组织人力从门后往外洒水,米加尼已经喊成破锣的嗓子嘶心裂肺地咆哮着。
“我们不能放他们进来。”柳三变站在夏明朗身后说道。
夏明朗看了看他,心情有些复杂。有时候人会变得很快,一日千里的转变,如果把现在的柳三变推到一年前那个总是温和的浅笑着,总是犹豫不决的柳三变面前,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相认。
“是啊……”夏明朗叹气:“这群人会把驻地冲得乱七八糟。”
陆臻在驻地西北角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接到了海默的“钱”们,与他想象中不一样,这群人里主要是少年,只有少数几个的妇女与两个看起来非常强壮的男人。徐光启指挥司机把车子停到附近的林子里,这种小破车看起来并不太值钱,真要是被偷了……也就偷了吧。
陆臻拍一拍手,让人群聚拢过来,那些人大都警惕地审视着他,饱含各种深意。
“跟我的脚印走!一步都不能走错,不要东张西望,不能走错,否则……砰!”陆臻表情凝重。
人们惊慌失措地讨论起来,有些母亲在安慰孩子,也有些孩子在安慰母亲。海默吆喝着,叫喊着,强制性地把那些人拉成一排,有一个妇女忽然与她争吵起来,被海默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打在脸上。
人群的喧嚣忽然停止了,被打倒在地的女人一脸惊恐地抬头看着她。海默虎着脸看了看四周,弯腰把那个女人提起来,大声咒骂了一句,人们终于安静下来。
“你刚才说什么?”陆臻好奇地问道。
“我说,别用你的愚蠢害死所有人。”海默冷冷地审视着整个队伍慢慢成型,并且随时把她觉得不合适的顺序调整过来。
陆臻看着徐光启说道:“你断后。”
徐光启点了点头,走到队伍最后面。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耀着大地,红土泛着偏白的光。陆臻每走一步,都会用脚尖划一个圈,然后队末的徐光启会把这个圈用鞋再蹭干净。回去比过来漫长得多,陆臻时不时地停下来等待后面人跟上,看着队伍里那些哆哆嗦嗦地一边颤抖着一边面露惊惶的男男女女们。
陆臻打开对讲机小声问海默:“很值钱?这群人?”
“很值。”海默有时候会坦白得令人难以置信,尤其是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
“什么人?”
“一些军阀矿主的儿子和老婆。”
“哇哦!”陆臻惊叹:“他们是要大干了吗?”
“别走露风声,你懂的。”
“那是!”陆臻苦笑,南珈藏了好几个小太子爷,这可不是什么好风声:“这笔有没有200万?”
“你要分成吗?”海默反问。
“好吧!”陆臻并不执着。
差不多走了半个小时,这支小队安全走过雷区,陆臻刚刚做完安全的手势,就有人瘫倒在地,这种心理与生理上巨大的压力毕竟不是普通人可以轻松承受的。
“嘿,中国人,你叫什么?”一直跟在陆臻身后的一个小伙子好奇地问道。
“你可以叫我陆,你叫什么?”陆臻很惊喜,这小哥英语不错。
“我叫贝吉。”小伙子笑出一口亮白的牙齿。
“很高兴认识你。”陆臻友好地笑了笑,与他握过手,用对讲机通知墙内的人放绳梯下来把他们接过去。
任何时候,让妇女与儿童先走,这是惯例,陆臻与徐光启用力拽着梯子好让它不会晃动。贝吉站在陆臻旁边,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他们说你们是侵略者。”贝吉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笑的。
“当然不!”陆臻很严肃地看着他,很快发现这个男孩子并没有太大的敌意:“侵略的定义是占有你们的土地,把它当成是自己的,占有你们的人民,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我们不干这些。”
“噢!这你们当然不会!”贝吉惊呼:“你们中国人都很有钱,你们不会让我们像中国人那样好的。”
“唔?”陆臻有些困惑,不明白这孩子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我想,你们应该不会对我们这么好,把我们……都,嗯,都当成你们自己那样。我听说在你们中国是没有人会被饿死的,嗯……我爸爸说。”
“你爸爸喜欢中国吗?”陆臻仍然很迷糊。
“嗯,他去过义乌。”
“呵呵。”陆臻笑了:“那他去过上海吗?我是上海人。”
“上海?”男孩皱着眉头想了半年:“没听说过,它离义乌很近吗?”
“很近。”陆臻感觉很有趣。
“所以,那你们是为了石油吗?”
陆臻的笑容又一次僵硬了,他有些受不了这个男孩总是用一种天真无邪好奇十足的表情来问这些尖锐的问题。
“他们说的。”贝吉连忙补充了一句。
“不是。”陆臻很谨慎地说道,他注意到海默的嘴角已经弯起了一点。
“我们是来做生意的。”陆臻决定无视海默的冷笑。
“噢!那……这和侵略有什么分别?”
陆臻听到身边有人“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贝吉很诧异地看向海默:“你为什么笑了。”
“心情好。”海默笑得很妖娆。
“OK,分别在于,如果是侵略的话,我们会希望你们死;如果来做生意的,最好大家一起活。”
“是这样吗?”贝吉露出困惑地样子:“可是他们说,你们是为了石油才……”
“应该庆幸你的国家值得被图谋,这说明你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用,你们不会被遗忘,不会被世界所抛弃。”
“哇哦!你说得太多了,我需要想一想。”贝吉开始茫然。
陆臻拍了拍梯子说:“先走吧。”
翻墙的速度倒是还不错,不愧是在兵荒马乱中成长起来的,陆臻用力拉扯着绳梯,满意地看着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在高墙后面。
“我说,那小孩儿是不是缺心眼儿啊!”徐光启小声地用中文和陆臻感慨着。
“他只是看到的世界跟你不一样。”海默淡淡地回答他。
“唔,你觉得看他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陆臻现在说话放松多了。
“千百年来,他们都习惯只为眼前能看到的人而战。连国家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需要学习的概念……你不了解非洲。”海默神色凝重。
“你很了解。”
“是的,我爱这里。”
陆臻做出惊讶的样子。
海默笑了起来:“因为他们单纯。”
“可是这里战火纷飞,不过……”陆臻扬了扬眉毛:“刚好,你也爱战争。”
“是的,我爱战争!”海默大笑。
“为什么?”徐光启大惑不解:“老子都快打得烦死了!”
“因为自由!有什么时候,你可以真正用自己的双手决定自己的命运?只有战场……”海默把最后一个女人推上了梯子,自己紧随着她爬了上去。
“好吧,我现在明白了……”陆臻喊道:“为什么我和你不一样,因为我觉得,即使是在战场上,人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武力。”
海默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默了几秒钟以后,她轻描淡写地抛下了一句话:“等你能做到再说吧。”
陆臻一直记得那个居高临下的轻蔑的眼神,像一根钢针插入人的心底,直白有力,像是要刺破人间所有的虚妄。而在当时,陆臻还不知道他这一生将会为了这句话付出多少,不过,后来每一次当他犹豫的时候都会再想起那个眼神,然后咬紧牙关。
4.
远空又传来连续的尖啸声,陆臻和徐光启习惯性地屏住呼吸判断炮弹的落点。
“我操!”徐光启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大片炮弹落进南珈。
陆臻和徐光启不约而同的一人扯住梯子的一边绳索,双脚蹬在墙面上,两、三步就踩上了墙头。
近处,海默从守卫手里拿过一支自动步枪对天扫射,高声叫喊着,要求所有人保持秩序;远处,新鲜的碎墙里腾起火光,接连不断的爆炸声震耳欲聋。陆臻从墙头跃下,拔腿就跑:刚刚是试射,现在是齐射……
这不是误击,这是有人要开战!
陆臻在狂奔中看到贝吉惊慌的脸孔如浮影掠过,他听到海默愤怒咆哮的只字片语,人们尖叫着颤抖着,双手抱着头,伏倒在地。陆臻从他们身上跃过去,连同所有沾着火焰的断垣残壁。
一发炮弹落到陆臻右前方不到十米的地方,黑色的烟尘包裹着火焰腾空而起,陆臻下意识地挡住头,暗红色的泥土与石块像雨点一样砸在他身上。
进入营区,眼前的一切顿时不同,没有尖叫没有惊慌,所有人都在奔跑,跑向自己的位置。陆臻用一个漂亮的跨栏动作从窗口回到中心控制室,郝小帅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把一架无人机弹射升空。
陆臻晃掉头盔上的泥土,马上坐到了工作台前。与此同时,在柳三变的指挥下,南珈基地内的炮队开始进行警告性还击。夏明朗即时通报了对方火炮的坐标,要求空中支援。
在南珈驻地之外,有一共四重立体的侦察线,人工岗哨、地动探测器、红外微光监视器以及无人机……现在,所有的侦察手段全都运转起来,陆臻屏气凝神,留意侦查圈内的任何一点异动。
南珈,当战争正式启动,每一步都严丝合缝。
可是,属于夏明朗的麻烦远没有结束,刚刚那一轮炮击让大门口的难民们彻底暴躁了。他们似乎开始明白了,这块土地已经不再是战事中的避难所,它将卷入战争,比任何地方更激烈。他们毫无方向,四散着逃命,有几拨居然笔直地跑向了雷区。
“妈的……拦下他们!”夏明朗大吼。
米加尼的嗓子都快裂了,他疯狂地嘶喊着,却被更疯狂尖叫声淹没得一干二净。刑搏从哨位里冲出来,连拉带拽地把人往后推,往活路上踢,可是……更多的人绕过了他。张俊杰在情急之下开了枪,曳光弹划出亮闪的轨迹,尘土飞扬,密集的子弹在大地上划下一道笔直的线。终于有人停住了脚步,他们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着。
可是在另一边,张俊杰看不到的另一边,有更多的人健步飞奔向死亡。
夏明朗握着枪的手在发抖。
米加尼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可能只有第一声巨响才能把他们炸醒,而他已经受够了,不想再一次看着断肢残臂从半空中四散落下。
一发子弹没入雷区的泥土里,在这紧张错乱的关头,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一点细微的变化。
第二发,第三发……
夏明朗诧异地看向后方制高点的哨位:陈默想干什么?
然而,在他身后随即传来一声巨响,夏明朗心头一悸,连忙转身看过去,人群奇迹般的在离开雷区十米外的地方停了下来。陈默的盲目射击在第七枪时终于撞上了一枚触发式钢珠雷,爆炸的地雷引起了一次小规模的连环殉爆,大片钢珠横扫出去,将跑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瞬间放倒。
还好……距离还远!
米加尼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安静瞬间大喊了起来,被大爆炸惊呆了的难民们开始慢慢往后退去,他们把受了伤的同伴搀扶起来,在刑搏地引导下退向大门关卡。
夏明朗马上下令开门,战士们用最快地速度撬开了封门的铁条。难民们一个一个地被放进来,神情呆滞麻木。张浩江的队友们涌了上去,把各种轻重伤员与幼儿弱母分别安置。
而另一些人则离开了,带着同样麻木的神情;或者在他们看来,在哪里都一样,都是战,都是火,都是死……
当他们的国家土崩瓦解时,他们就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尊严,现在苦苦挣扎着的每一天,不过是本能。
炮弹如飞蝗掠过,四处开花,艳色的火流淌在焦黑的残墙上,热气搅动着尘埃在半空中蒸腾。
夏明朗感觉到汗水从腮边落下,滴到他的肩膀上,腾起一团火。正门外出准备出击的部队已经集结完毕,夏明朗不管山的另一边是谁来了,他只知道谁都别想走!
“队长,有人不请自到!”陆臻说道。
“很好。”夏明朗的瞳孔在烈日下收缩成不见底的深渊。
按侦察机上传回的照片显示,来人一共有两辆装甲车、三辆装有无后座力火炮的皮卡和两车兵。以传闻中的军阀火力来看,似乎,也可以称得上是先锋精锐了。
夏明朗在地图上画下四条最可能的进攻路线,然后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徐知着和方进,他打算亲自去收拾山后那支轰炸地火炮部队。
按理说,就方进现在这个状态,他应该休息,可是挡不住他又骂又闹,主动请缨。方进的右臂没有需要缝合的伤口,左臂有一个穿透伤,夏明朗指着那针脚骂道:“别把它玩绷了!”
“知道!”方进极为不耐烦地把衣袖放下了。
几分钟后,一支小队沿着陆臻刚刚走过的路溜出南珈,消失在灌木丛中。交火点被徐知着定在离开驻地三公里处,他们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赶到那里布置陷阱和诡雷。
“收图!”徐知着的耳机里传出一个简洁的指令。
徐知着马上打开掌上电脑,一张全新的侦察地图很快刷新了出来,红色箭头显示对方已经兵分两路。
“传得好快啊!”徐知着惊喜的。
“聂老板给我们加了五倍的卫星带宽。”陆臻说道。
“好事啊!”
“可惜不是好兆头。”陆臻叹气:“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把人缠住,一小时后轰炸机就到,可以等他们清理完山那边的炮兵阵地再回头收拾这伙人。”
“至于嘛……就这么几个毛贼还用轰炸机收拾?”徐知着把地图转发给方进,迅速地开了一个阵前小会,各领一路人马分别设伏。
高空侦察机正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盘旋着,那些不速之客们放慢了速度,谨慎地前进着,全然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经成了砧板上的肉,一举一动都有如明火执仗。
徐知着蹲在离开地面十五米的空中一动不动,一只毛毛虫在他的衣袖上缓慢地蠕动着,这种软虫是喀苏南部特有的,被它爬过的皮肤会很快溃烂,反反复复的瘙痒。徐知着用眼角的余光留意它前进的方向,慢慢把手指缩进了手套里。毛毛虫从战术手套的边缘爬到枪管上,然后顺着覆盖在枪口上的树枝慢慢地离开了。
“到了……”陆臻在提醒他。
“明白。”
徐知着看着脚下的车队缓缓前行,大地是平静的,好像睡着了一样。
“头车归我。”徐知着说道。
“加我一个。”
“第二辆车归我。”
“有炮那车归我……”
“我跟小张管人最多那辆。”
战士们在分配自己锁定的目标,在同一时刻缓慢拉动枪栓的感觉令人血脉贲张,战火一触即发。
第一辆越过了爆炸线,然后是第二辆,他们的车队阵型比预想得更紧凑,这是个好现象。徐知着盯着头车的前轮,标志引爆线的那棵小树已经近在咫尺。
徐知着将扳机扣下第一道火,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缓慢而平稳地覆盖整个天地间,就连最猛烈的爆炸声也无法冲破这个稳定的节奏。
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挟裹着弹片与土石向四面八方射去,在徐知着脚下绽开两朵艳丽的花。离爆炸中心最近的一辆车被高高地抛起,在半空中解体,落下一堆金属碎片撕成的雨。
还活着的人开始惊慌地尖叫,他们朝各种方向开枪,并且逃跑。
徐知着从瞄准镜里看到自己的目标胸前腾起血雾,他没有再多看一眼,把准心瞄向下一个。
不远处的爆炸声显然惊动了眼前的目标,方进非常郁闷地看着他们停下,离开爆炸线尚有几步之遥。这是个赌人品的时刻,显然他输了。
“第二套方案!”方进怒道。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备用阵地,抬起枪口向车队中间的那辆皮卡车扫射。明晃晃的子弹像沾了火的上帝之鞭,一鞭子抽下去,人已经倒下一片。剩下的人尖叫着从车斗里跳出来,就地寻找掩护,枪声骤起,子弹横飞。
遭遇战,永远都会遵循一个最残酷的守则:拥有更强大火力的一方将主裁一切。
方进、武千云和林南构成了密集的交插火力逼得人抬不起头来,血水从皮卡车的车斗里流下来,泼到路面上。终于有人挣扎着转过无后座力火炮调头指向方进的方向。
“侯爷小心!”薛伟出声示警,同时打出了一发榴弹。
榴弹越过炮手的头顶撞在一棵矮树上,弹片四散飞旋,与此同时,对方的第一发炮弹也冲出了炮膛。方进并不在意,看炮口的角度就知道跟自己没关系。
人在拼命时的潜力到底是无穷的,一炮落空之后,对方炮手又顽强地填上了第二发。方进最后抛出一条长点射,翻身跃起,滑入早就看准的备用阵地里。十几发子弹在空中连成一块长方形的死亡区域,像死神之手,将对方一个机枪手从车上直接拍了下去。
原来方进趴着的地方落下一颗炮弹,火光冲天,惊飞的碎石像雨点一样砸到方进背上,大地摇晃不止,方进用四肢支撑躯干趴跪着,防止瞬间的冲击力震坏内脏,左臂上炸开一点隐约的刺痛。
方进喃喃地骂了一句:“我操……”
完蛋了,回去又得挨训了。
像炒豆子一样的枪声从密集渐渐变稀疏,在狙击手的监视下,武千云和林南拔出手枪从两翼贴近战场,开始最后的清场工作。其实不像电视里拍得那么讲究,着弹点在眉心、脑干、心脏都可以……9MM的子弹近距离击中完全可以保证一枪毙命。
方进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喊道:“队长说他要两个活的!只要两个!”
武千云用冰冷的枪口逼着一个被打断了脚的投降者从车上爬下来,把自己挪动到空地上,然后一枪击毙了旁边正在呻吟的重伤员,这个人的伤太重了,恐怕抬不回驻地。
林南耳边忽然掠过一声子弹的尖啸,车门下方,沉重的人体像一个布口袋那样砸出来,血水从他身下慢慢洇开。
“谢了。”林南向严炎的方向敬了半个礼。
严炎没有出声,只是弹了下话筒表示收到,他们狙击组的人都跟陈默学了一些坏习气。
清场完毕,战士们把尸体抬到空地上,准备浇上汽油焚烧,剩下的车辆也会被彻底的引爆,现场不会留下任何可供调查的痕迹,这是麒麟的风格,即使此刻毫无必要,他们也习惯性的会这么干。
严炎把警戒任务交给武千云,从树上溜下来给俘虏止血,那是个又黑又干瘦的男人,四肢细长,肋骨清晰可辨。
“只有一个活口怎么办?”方进从血堆里把尸体又翻了一遍,确定没有躲在血泊里装死的,也没人被漏了枪。
“你问一下徐子那边儿呗!”严炎提醒他。
事实证明徐知着永远是靠谱得多的青年,他那里有两个活口。
“那我们这个怎么办?”方进又犯愁了。
那名俘虏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他断断续续地叫嚷着没有人听得懂的句子,手臂在空中无助的划来划去。方进从他眼中看出了恐惧,那种惊慌失措到绝望的样子。
天气干热,方进手上沾染的血液迅速干涸,像个手套那样包裹着他,带来一种很不舒服的紧缚感。
“带回去吧!”方进搓动着双手,血茧簌簌地掉下来。
远处,山峦的背后掠过一组银鸟,一些黑乎乎的东西从半空中落下去,爆炸地动山摇。把彼方激烈的枪声遮盖了下去,很快也归于沉寂。
方进不自觉地眺望了一会儿,便没心没肺地带上兄弟们回营了。大概在方进眼里,夏明朗是不需要任何人担心的。
5.
虽然来敌在麒麟强大的战斗力面前没能讨到半毛钱便宜,但是南珈仍然伤亡惨重。对方用大口径榴弹炮在二十公里以外偷袭,这根本防不胜防。南珈城小,巴掌大的地方,几轮炮火覆盖下来,遍地都是弹坑。行政主楼正立面整整挨了七炮,楼房的一角彻底崩塌,断裂的钢筋扭曲支张着,□在空气里。
伤员众多,张浩江的眼睛里自然看不到其它事,马上拉开架式救治。林珩给他们准备下的重伤救援箱这次彻底发挥了功用,连里面的耗材都被通通用尽,一点也没能剩下。李国峰和米加尼忙得团团转,领着人在炮火中穿梭,疏散人群,安置伤者。他们把所有的伤员都抬到了食堂里,偏偏柴油发电机受损,电压不足,空调一直都启动不了。在阳光下,室内高温蒸腾,鲜血与腐败肉体的气味在高温下发酵,令人作呕。
夏明朗清剿完残寇回来,乍一眼看到李国峰差点没认出。不到半天的功夫,老李已经老了十岁,满头的枯发沾着尘土,嘴唇干裂流血,一双眼睛里只有红血丝看不到眼白。
“怎么样?!”李国峰大喊,惊喜交集,心情之激动绝不亚于红一方面军在会宁见着红四。他并不是个军人,在生死关头硬挺了太久,已经濒临崩溃。
“没事儿了。”夏明朗倾身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
“真的?”李国峰呼呼地喘着气,胸口像风箱一样起伏着。
“没事了。”夏明朗急于安慰他,异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李国峰像是忽然脱了力,整个人松垮下来,神色迷茫地兜了几圈,忽然又跳起来嚷道:“哎呀,我得去修发电机。”说着,急匆匆喊上几个人又狂奔而去。
情况如此糟糕,这让夏明朗根本顾不上纠结两个俘虏还是三个俘虏这种小问题,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方进的伤口说:“你一定会后悔的!”
方进只觉得背后发毛,叠声地保证自己最近一定会很乖,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向医护中心。
“你又在吓唬他。”陆臻把初步审讯到的口供交给他。
夏明朗略微翻看了一下,苦笑道:“我保证我没有!”
远远近近的枪炮声都消停了,柳三变终于腾出了人手清理战场残局。大门外的临时难民收容点血流成河,一些人不幸正面中弹,被炸得粉身碎骨,残断的肢体□涸的血粘在大地上。战士们不得已,只能把沾了血的泥土也铲起来,放进装尸袋里。
天气炎热,遇难者的遗体需要尽快处理,喀苏本地人就地入葬,而中国藉的员工则在一定的防腐处理后暂时冻入冰柜。
李国峰从一个死理性派的角度讨论过是否需要为了这些已经离世的人浪费电力,就地火化把骨灰带回去也是一样的。当然,像李国峰和陆臻那样不在乎死后容颜的人毕竟是少数,夏明朗的决定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
很多事深究起来的确没必要,不过是为了让人舒服一点,好像安慰剂的效果。人心毕竟不是机器。
按本地习俗,意外身亡的人需要在天黑之前入土,葬礼仪式是由米加尼主持的,他脱了制服,换上传统的裹身布与长刀。
平心而论,李国峰从没有遭遇过这样的情形,他有些困惑地看向夏明朗,几乎搞不清楚他现在应该流泪还是不流泪。可是当他看到夏明朗也眼角湿润泛着泪光,所有的惊慌与苦痛齐齐涌上心头,禁不住失声痛哭。人群边缘那些失去了亲人的妇女们似乎也被他触动,她们尖声哭喊,差点盖过米加尼低沉地吟唱。
安葬了属于神灵的死者,剩下这些属于人间的生者情况也不容乐观,好在张浩江经验丰富,救助伤员的部分并不需要夏明朗分心关照。
此刻的南珈生活区里全是呻吟全是血,绝大部分的空房间都被打开了,用以容纳难民。偏偏双方语言不通,维持秩序变成了一件非常麻烦的事。那些惊恐万状的女人和小孩儿,还有那些失去了亲人的愤怒青年乱糟糟地混在一起,气氛压抑而危险。
夏明朗这一次连海默的人手都没放过,通通抽到第一线监管,毕竟他们对本地人会有更多的经验。
傍晚时分,神秘的秦若阳匆匆回到南珈。即使看惯了战火,眼前的惨象还是让他吃了一惊,断肢与残血,哭泣的孩子身边坐着目光呆滞的老妇人。
有时候你会相信,所谓人生而平等就是一句屁话。
人怎么可能,生而就是平等的!
“怎么会这样……”秦若阳喃喃自语。
“有人偷袭。”张浩江领着一队人正在救治伤员,给那些还挺得过去的人缝合伤口并分发药品。
“我知道。”秦若阳轻声说道。
张浩江并没有听清,不过他也忙得顾不上,只是随便找了个队员把秦若阳带进去。
高层紧急会议,除了张浩江,所有的校级军官齐聚,夏明朗在看到秦若阳的第一眼就敏感地盯住了他空荡荡的身后。
“我把高翔跟何勇留给吉卜里列训练军队了。”秦若阳注意到他的眼神,马上解释道。
“你把人都留下了?那你怎么回来的?这太危险了……”陆臻急了。
“我们不说这个。”秦若阳做出一个安静的手势:“刚刚得到的消息,南喀苏目前最大的反对武装‘临时战线’,最近分裂成两派,一拔人决定保持中立,另一拔人准备反攻北方,同时他们宣称要把所有的帝国主义都赶出去……”
“我们是共产主义战士!”陆臻郁闷地抱怨:“他们打错人了!”
“呃……”秦若阳终于笑了笑:“人家不管的。”
“下午刚逮着三个,说他们的老大叫雷特!”
“对,就是他!”秦若阳震惊而内疚:“我来晚了。”
“就这事儿,你打个电话过来就行了,还专门跑一趟?”夏明朗坐下点烟,随手弹出一支扔给秦若阳。秦若阳却没有伸手,雪白的烟卷滚到地上,沾了一层微红的尘埃。
夏明朗一愣。
“我是因为没有想到他们敢直接这么鲁莽的过来,而且,我这次过来是……”秦若阳忽然激动地解释道。
“行了行了,秦哥。”陆臻揽住秦若阳的肩膀:“这里没人怨你。”
“没有伤亡吧?”秦若阳小声问道。
“我们没有。”陆臻斩钉截铁的。
秦若阳终于平静了一些。
根据老秦带回来的消息,再结合三名战俘的口供,他们拼出了一幅完整的图景。雷特目前与他的老战友们已经分道扬镳,当然,你并不知道他们是真的闹翻了,还是不想把鸡蛋只放在一个筐里。
眼下,雷特手上有三万人,其中两万五千人挥师北上,另外五千直扑南珈。南珈城是插在他们后背上的刀子,他们绝不相信一心要尽快重建新秩序的中国人会同意这个疯狂的点子,而不在关键时刻捅他们一刀,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这是个非常合理的战争逻辑,有时候,在战场上讨论正义、法理、应不应该都是很愚蠢的。即使用再多美好的词汇来装饰,战争第一原则还是赢;第二原则,才是看起来更漂亮的赢。
“没想到他们的胆子那么大。”秦若阳在向众人介绍情势的时候还是嘀咕了一句。
夏明朗不以为然地笑了:“连塔利班都敢跟美军对着干,中国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秦若阳苦笑,也是,他是情报官的思维,总是习惯凭现有的情报用理性看问题,却没想过,战争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赌博。美军在阿富汗征战十年,现在追着塔利班讨论和谈,战场上没有对错,只有实力。胜者为王,败者寇。
“但是,五千人……”夏明朗在卫图地图上画下一个巨大的黑色箭头:“我们不可能挡得住。”
会议室里寂静无声,所有人对此心知肚明,只是出于军人的自尊心,他们并不想亲口承认这一点。
“要么增兵,要么弃守。”夏明朗把记号笔平稳地放到桌子上,然后坐下。只有他不畏惧说实话,他已经过了靠强撑来长脸的时候。
“总不能,就这么走吧……”柳三变感觉难以接受。
夏明朗默然无言,只是看着秦若阳。
“我们在交涉,但是……”秦若阳满脸凝重:“这是一件麻烦事,我们看得穿的,他们也看得穿。谁都知道南珈守不住,我们也不可能拉下脸来大规模参战。所以他才来,死点人,赚一份大名声。”
众人皆是沉默,的确,这是一件麻烦事,直接退不好,抵死一战更不好……战争不是请客吃饭,更不是小孩子的意气用事。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必须谨慎地权衡利弊。
“聂将军有什么想法?”陆臻忍不住问道。
“聂将军的想法是,最底限度不能丢脸。”秦若阳叹气:“具体,就看你们了。”
陆臻倒是轻松了一些,聂卓是一个好的统帅,好统帅懂得什么该管什么不应该管。
“那么就……”夏明朗伸出食指在颈边划过:“斩首!”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一个个目光如炬,聚焦在夏明朗脸上。
“你有把握?”秦若阳激动得连声音都在微微发抖。
“至少把这五千人废掉一半,没有问题。”夏明朗半眯着眼睛,单手划燃一支火柴点烟,把一个烟圈缓缓地吹出去:“我说过的,方进一定会后悔的。”
陆臻微微一愣,转瞬间醒悟过来,哭笑不得。
夏明朗刻意的玩笑并没有冲淡这间会议室里的杀气,白天经历的一幕幕燃烧在每一个人心头。相关战术讨论即刻开始,大家心里都憋着一团火,这团火必须有个合理的出口。而与此同时,临时充当了医院的食堂里彻夜灯火通明。
一些人在讨论怎么杀人,一些人在忙着怎样救人。
这才是现实。
黎明时分,夏明朗散会出来,看到张浩江坐在食堂门口的一块空地上抽烟。他的裤脚和鞋面上全是血,白大褂卷好放在了膝盖上。四下里静悄悄的,天边青灰色的云际染着一丝红边。
夏明朗刹那间有种复杂难言的苍凉感,他走到张浩江身边坐下,摸出烟来点燃。
老张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不一会儿,一支烟燃尽,张浩江拿起白大褂走了回去,在未来的八个小时内,他都没有机会再抽过烟。张浩江在那一天一夜里做了八台大手术,最后救回来三个人,现代武器的威力令人啧舌,触之即亡,一不小心便血肉成泥。
没多久,夏明朗也抽完了他那支烟,头也不回地走向了他的战场。
方案一定,昨天下午逮回来的那三名战俘就成了金贵货,他们的存在让秦若阳不必再费心思造个理由给麒麟出兵用。聂卓马上下令把人送回勒多港,这三个人将是名正言顺的出师表,不可闪失。
沈鑫沾了一份小光,直升机提前两天飞抵了南珈。
陆臻眯起眼,看着那巨大的螺旋桨搅动气流,惊得砂石横飞,他忽然也理解了一些聂卓。
大型运输直升机一共才两架,还全是借的,用得是人道主义救援的幌子,时不时还要帮联合国办点小差,估计飞机计划表上早已经排出好几页。那么大个飞机飞一趟,总得多装点。你以为你这里已是十万火急,其实别处早就生命垂危,谁比谁更惨一点?大家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罢了。
飞机落定,等尘土扬散了一些,张浩江马上把沈鑫抬了过去,连同两名留守石油工的重伤员。机舱里跳下几名带红十字肩章的军医过来接手。陆臻听不懂他们那些医学术语,只知道张浩江在向“和平号”的人介绍沈鑫的伤势。
那两拔人马讨论得激烈,陆臻得空最后握了握沈鑫的手,笑道:“沈少走好,沈老板发财!”
沈鑫哈哈大笑:“好说好说,回头一起喝酒。”
那一边的讨论终于告了个段落,张浩江激动地冲着沈鑫喊道:“你知道谁来了嘛?贺建章贺老亲自在船上压阵,那可是海军总院的骨科圣手啊!你将来别说走,我估摸着跑都成。”
“是嘛!”沈鑫连眼睛都亮了。
陆臻微微笑着把眼底的湿意强忍回去,他有止不住的心酸,但不必在此刻表露。一位军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过来拉了拉他的袖子,陆臻一时间看不清“他”的面目,茫然问道:“有事儿吗?”
“陆臻啊,徐知着现在能有空吗?”
“啊?”陆臻停了停神,这才看清了,眼前这位满脸风尘嘴唇干裂爆皮的军医其实是个姑娘,更要命的是,她是梁一冰。
“他出任务了吗?”梁一冰的脸色还是变了。
“不不,不是,怎么,你还在啊?”
“你这什么意思?你不也还在吗?”梁一冰明显有些不悦。
“不,我不是这意思。”陆臻掩饰性地直挠头:“怎么你今天过来,你也没通知他一下呢?”
“我给他写邮件了,他一直没回。”
“那就是了。”陆臻苦笑:“最近为了打仗,把所有的卫星带宽全占了。”
“可是,那他现在……”梁一冰微微红着脸,露出忐忑的模样。
“你还能呆多久?”
“半小时吧。”梁一冰回头看了看,大家正忙着把机舱里的东西往外搬,那是各种苦逼的口粮和成箱成箱的消炎药、止血带还有纱布,小山似的堆在那里,看着让人绝望。
“行,你跟我过来!”陆臻向张浩江眨了眨眼,拉上梁一冰就跑。半道上他给郝小顺发了个口信,让他通知徐知着赶紧地,队长急招,火速!
他们还是先到了一步,夏明朗大模大样地坐在控制室,贼眉鼠眼地偷偷瞥着。
梁一冰喘匀气,有些羞涩地问陆臻:“你有水吗?”
“渴?”陆臻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
“我想擦把脸。”
嗯?陆臻愣了半天,梁一冰的脸上慢慢红起来。夏明朗咳嗽了一声,把陆臻的水壶塞到她手里:“你就拿这洗,比你的洗脸水干净不了多少。”
陆臻这才回神来,默默感慨倒底是姑娘,这做人就是仔细。
梁一冰用沾湿的三角巾擦干净脸,手指沾水理顺了刚刚被直升机的大风卷成草窝的乱发,然后偷偷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唇膏来,小心翼翼地抿上一点点……
陆臻感觉真是神乎其技,看来女人们都是魔术师,她们只要一杯水和一支口红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徐知着从门外撞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报告问道:“队长,你有事儿找我?”
“我才没事儿找你呢!”夏明朗慢条斯理地拉长了调子。
徐知着一愣,莫名其妙地看向陆臻。陆臻笑呵呵地站了起来,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哗的一下跳开。满心欢喜地看着他的兄弟从茫然到惊讶,从惊讶到喜悦,再从喜悦到不知所措……
“队长……”徐知着很小声地询问着,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灿烂的期待。
夏明朗看了看陆臻,陆臻敲一敲手表,竖起两根手指。
“我给你20分钟时间,送梁医生去停机坪。”夏明朗笑道。
“哎!”徐知着心花怒放地蹦了起来。
夏明朗与陆臻看着他们匆忙跑走的背影相视而笑,就听着背后有人在骂。
“我操!”郝小顺极为羡慕嫉妒恨地:“老子一定得给他抖出去,看兄弟们回头整不死丫的……”
陆臻忍不住笑,即使世道如此艰难,也总有一些美妙的事物令人心动。
徐知着那天晚上让人海扁了一顿,然后被踢出去守了一晚上的外哨位。徐知着还是很开心,乐呵呵的,眼角眉稍里都是笑,其实兄弟们心里也都很开心的。
不知有谁忽然提了一句:“哎呀,梁医生可是参谋长家的千金啊!”
马上有人随口附和,啧啧地称赞起来,不是有谁要吹捧那些声名显赫的将军们,只是,在这种时刻听到这样的消息,终究是让人兴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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