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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多爱你》 第三章 过去纠缠到现在(下) 作者:童馨儿  txt下载  章节列表  繁體中文



第三章 过去纠缠到现在(下)
  即便是离开,他也没有正眼看过落落。落落站在窗前看他,他从容地上车去,那姿态,像再复杂的一切,也不过云淡风轻。
  落落在心里默默地说,一眼,一眼就好。拜托你抬起头来,哪怕只不过是仰望晴空里的碧云。
  车子轻轻鸣声喇叭,轻盈地疾驰而去。
  手机响起来,是陈启真。电话里的他有点兴奋,“落落,我妈妈来了。说我们工作都忙,那就由她来帮我们装修房子好了。”
  这个男人,一早就买好房子,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她的首肯,他不会催她,他只懂得默默等待。他真的是个好人。嫁给他,幸福是一定的。
  落落的心轻轻地牵动一下,说,“晚上一块吃饭好吗?我请客,为伯母接风洗尘。”
  陈启真笑了,“面子真大,我都嫉妒了。你都没请过我。”
  落落说,“谁叫你比我有钱。而且你又比我老。你要照顾妹妹啊。”
  陈启真大笑起来,半晌,轻声说,“呀,落落,怎么办,我真爱你。”
  约好晚上六点,陈启真要来接她,落落坚持要自己过去。
  因为想着要给启真的母亲准备份见面礼,听启真说过,是知书达礼的知识女性,自然不喜太过奢华和张扬的东西。在商场里逛了一圈,陈启真的电话来了,落落只好匆忙地买条丝巾,冲到马路边上叫车。
  出租车有点破旧,司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伯,车厢里却意外地播放着忧伤的情歌:没关系,从前还不是这样一个人,可今天为什么却特别难过……
  落落听得有点出神,手机又响。落落看也不看,拿起来就说,“呀,启真,我马上就到了。”
  那头却是乔小米,听得出来那边有点嘈杂。乔小米说,“啊呀落落姐,那个,那个,言良生,出了车祸了,我们约好一块去医院看看情况,你要不要一块去?”
  “什么?”
  “哦,说是今天早上开了快车。”
  “那么,他怎么样?”
  “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好像还在手术室吧。”
  电话挂断了,落落急切地对司机说,“麻烦您,到人民医院。”心里头乱糟糟的,他为什么开快车?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坐立不安地又叫司机,“麻烦您,开快一点。再快一点。”
  车行到中山大道,堵住了。交警站在街道中间,拼尽全力地吹着哨子,车子像上了年纪的老牛,慢腾腾地向前移。
  落落等不及了,付了车钱下了车,太急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嫌走着太慢,便小跑起来。擦肩而过的行人好奇地盯着她看,是的是的,是有点奇怪。一个穿着时髦的时尚女子,蹬着八厘米高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奔跑。落落一辈子没有尝试过这样跑步,她不喜欢体育课,小时候八百米测试,她从来不及格。
  气喘吁吁地跑到医院门口,碰上了乔小米。她一把抓住乔小米,“良生怎么样了?”
  乔小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他秘书把我们都赶出来了。只说言总不喜欢嘈杂。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怎么样了。不过估计性命没问题的。不然那秘书不会那么镇静。”
  落落叫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强作镇静啊。”
  乔小米说,“你怎么了,落落?”
  落落这才觉得自己的失态。她侧过脑袋,掩饰地说,“呵,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吗?可为什么心跳得不像是自己的?
  乔小米亲热地拉拉她的手臂,“走吧,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呆在这里,也无事于补,不过自讨没趣罢了。落落姐,我们吃饭去好了。”
  落落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努力地冲乔小米笑了笑,“呵,你去吧。我约了朋友吃饭。”
  “那好,我走啰。落落姐拜拜。”
  “小米拜拜。”
  独自坐在门诊室的长椅上,落落这才觉得脚在疼,低下头一看,脚踝被磨破了,她的泪轻轻滴下来:天哪良生,你不能有事。
  手机响了。这次真是陈启真,“落落,你怎么还没到?没出什么事吧,要不要我去接你?”
  落落疲惫地说,“不好意思启真,我因为有点急事不能过去了,你代我向伯母说声抱歉,改天一定亲自向她陪罪。对不起启真。”
  手机关掉了。落落倚在长凳上,有护士走过来,她急忙站起来问,“你好护士小姐,请问,今天下午送进来的言良生,嗯,言良生,他的手术结束了吗?”
  护士还没回答,旁边有人惊呼,“落落!”
  落落回过头,竟然是叶佳怡!
  叶佳怡沉着脸,惊愕的眼神里满是疑问。落落心里为难死了。她拉着叶佳怡走出医院,门外夜色初降,叶佳怡燃支烟吸上。
  沉默半晌,落落抬起头来,轻声说,“我先走了!”叶佳怡又气又急,在她身后大叫,“周宝落!”
  她知道叶佳怡会震惊,会生气,可是她真的不知道从何说起。连她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的心事,又该如何向人表达?即便从那久远的从前说起,叶佳怡仍然有理由生气,她原本可以在第一时间告诉佳怡,她和言良生,十年前就认识。如今倒显得,她委琐卑鄙,明知道女友爱上了旧交,还要在其中偷偷插上一脚。
  一晚上没睡好,清晨起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皮肤腊黄,头发枯燥,眼圈乌黑。
  打开手机,陈启真的信息铺天盖地涌来。她跳过它们,试图寻找来自佳怡或者良生的。
  但没有。
  心情灰淡。到办公室里坐定,给陈启真回了条信息,我没事。陈启真的电话立即打了过来,“你没事就好。”落落有点不耐,一个大男人,用得着婆婆妈妈的吗?突然心中一凛,他的好,她一贯受之若饴,突然间却烦了恼恨了。并非启真的问题,而是她。
  她轻咳一声,“启真,我们报社最近有点事,这段时间会很忙,可能会不太有时间联络你。”
  启真也知道报社外包的事,这理由听上去充分且无懈可击。启真说,“有什么关系。你自己要注意身体。”
  其实仍然是牵强的。她不过一介小小编辑,忙死也轮不到她。再说他妈来了,她是他的女朋友,怎么可以不去面见长辈?哪怕仅仅出于礼貌。可启真不愿计较。他爱她。落落用手撑住额头。
  乔小米来了,落落的精神不由得一振。这个喇叭筒,每天都会有最新八卦的。果然,她说起某某小区,丈夫杀死了有外遇的妻子,自己跑出去旅行;还有某某亲戚家的小女儿,为了保住婚姻,不停地怀孕流产,就为了生个儿子;再就是某某,为了达到离婚目的,到处对人说老婆得了精神病……
  乔小米啧啧地说,“落落姐,你说现在的人是怎么了?特别是男人?”
  田东凑过来,“小米姐,别担心,哪怕全世界的男人都变坏了,还有我是好的。我对你是真心的。”
  乔小米啪地一个爆栗过去,喝道,“小子,有事没事别拿老人家来开玩笑。”
  落落有点烦燥。
  这时猛哥踱了过来,手里端着茶杯,边喝茶边问,“我说小米,知道不知道言总怎么样了?”
  落落立刻竖起了双耳,几乎是充满了感激地看了猛哥一眼。
  乔小米摇摇头,“不知道。”
  落落颓然地坐下,顺手抓过桌上的报纸来看。眼前密密麻麻的,全然不知看的是些什么。突然乔小米伸手挡住报纸,在她眼前使劲晃了晃。
  落落抬起头来,乔小米说,“落落姐,失恋了?”
  落落白她一眼。
  乔小米哧哧笑,,拍拍纸纸,“那你看嘛反着看报纸?目前流行这种阅读方式?”
  落落凝神一看,果然,报纸拿反了。脸立时烫烫地热了起来。她急忙站起来,掩饰地说,“昨晚没睡好,打瞌睡了,出去走走。”
  她已经二十四岁,当然还没老,可也不足够年轻了,应该早已练就把心事放在心底,面色波澜不惊的从容本事。唔。良生他的目的达到了,他扰乱了她的心房。
  良生没有消息,佳怡也无声无息。每天固定打来的电话也没了。落落有点怅然。她们在大学里结下情谊,叶佳怡的每场爱情她都亲眼目睹见证,她批评叶佳怡不该让痴情的男生在楼下一等就一晚上,而叶佳怡每天都劝她去恋爱。在叶佳怡看来,这青春时光如此短暂如此美好,不拿来恋爱真是枉费人生了。落落最好的朋友,除了叶佳怡,就是书。她甚至翻来覆去地看《红楼梦》,要不然就看金大侠的神雕。叶佳怡觉得不可思议,她问她,“书中真有颜如玉?”
  当然没有。但她心中有良生。她从没有一刻遗忘过他。直至毕业后两年,认识陈启真。他比她年长五岁,成熟稳重,对她处处呵护。她以为,良生从此就会渐渐地成为一个模糊的影子,直至消失,不再惦记再难想起。
  如果他没有再度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也许会是可能的。
  她到叶佳怡公司的楼下去,等佳怡下班。
  叶佳怡很晚才下楼来,一眼就看到了落落。那么多年的朋友并非白做,落落从来没有专程跑到公司里来找过她,落落的诚意和歉意,她总不能装做不懂。细想想,那男人或者真的比较窝心,处处让人觉得妥贴安稳,但终究不过一个男人。叶佳怡见的男人,还少了去嘛。并不犯得着为此失去一直相交甚笃的闺蜜。
  这样掂量一番,脸色便和缓下来。落落已然迎上来,微笑着叫,“佳怡。”
  落落上前来就挽住了叶佳怡的胳膊,无辜又亲热地说,“亲爱的,请我喝咖啡好么?”
  叶佳怡板着脸,硬邦邦地说,“没钱!”
  落落侧过脸笑,“哎呀,没钱我借你啊。小事一桩。咱什么关系嘛。”
  叶佳怡啼笑皆非。落落永远有这个本事,每次非要和她对着干,上一秒还吵得不可开交,下一秒她就会凑上前来讨要一个微笑或者拥抱。
  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落落明知道她对言良生有感觉啊。想到这里,忍不住哼了一声。
  一走进路边的名典咖啡,落落立刻殷勤地为佳怡拉开椅子,几乎是媚笑了,“叶小姐,请坐!”
  叶佳怡再也挂不住脸了,“不就是一个男人嘛,你感兴趣让给你好了,你也别有犯罪感,我叶佳怡最不缺的就是男人!”话出口了,心里却突地难过起来。这个男人真正让她心仪。和以往有点不一样。他从来不会卖力讨好她,不会看她脸色说话做事。他是自信的,泰然的,有时候专注有时候心不在蔫。他让她充满好奇。她被男人宠惯了,没有试过被冷淡被忽视,他那若即若离的轻轻轻淡淡的态度让她充满了挫败感,相处几月,数度想过放弃,每每又忍不住主动联系他。不是没想过他有女朋友,他这样的男人,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原本就该是那种与诸多女人诸多纠葛的花心型男。但无论如何没想到,她想像的女人里,竟然有一个,活生生地呆在她身边,是她的金兰,她的闺蜜。
  午后的咖啡店里格外安静,忧伤的音乐若有若无地在空气里缓缓流淌。窗外阳光炙热,室内却凉意盎然。
  落落轻啜口咖啡,出神地凝视窗外,像是在慢慢回想,良久,才耳语般说,“我十六岁的时候,有过一场私奔。”
  叶佳怡吃了一惊。印象里,落落一直是个乖的,安静的,淡然的女孩。大学里不是没有男生追求,却总是微微一笑,统统不予回应。要不是她亲口说出来,打死叶佳怡都没法相信她会有过一场私奔!还发生在十六岁!叶佳怡不能置信地盯着她。
  落落轻轻一笑,“很吃惊是吧。对方是我父亲老同学的孩子。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他们,后来他爸爸去世了,他就来到了我们家。再后来,我们就恋爱了,我母亲大发雷霆,她不许我们在一起。于是,我们就离家出走了。不,是私奔了。”
  叶佳怡倒吸口凉气。“天哪,落落,真没看出来。”
  “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胆子大得生毛。”
  “后来呢。”
  后来啊。落落简洁地说,“后来我太想家了,就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就把我接回家去了。”
  “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落落的表情很平静,像是才刚聊了天气罢了。叶佳怡小心翼翼地问,“言良生吗?”
  落落抬起头来,“是的,他就是言良生。”
  他们坐了很久的车,落落几乎没出过远门,车子颠簸让她吐得天昏地暗,整个人虚弱地偎在良生怀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良生一路上都在忙着,喂她喝水,纸巾擦脸,帮她揉肚子,外加买票买饭找小旅店。他们在省城呆了一晚上,担心父母亲会找来,于是,在车站胡乱上了一趟车,傍晚七点,终于抵达H城。
  八年前的H城,街道破旧,房子破旧,连街上的行人都是灰扑扑的模样。
  他们住在一家小旅店,住了两晚上。落落几乎是睡在良生的手臂上。她对他全身心地信任,心里全无一丝情欲。良生喜欢轻轻吻她脸颊,这让她感到幸福,充满安全感。至于父母亲发现她失踪后的恐怖和焦虑,已经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
  两天后,良生租到了一间小屋子。屋子小得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幸好带着一个小小卫生间和一个小小阳台。他们身上的钱,付了房租,买了一点生活用品,便所剩无几了。
  言良生拉着落落的手,神情郑重地说,“落落,从现在,我们需要自己养活自己了。”
  彼时良生十八岁,但他远比落落成熟。知道私奔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从此无人庇护,一切得靠自己。他们都还太过年轻,实在不足以面对私奔之后的种种可能。但落落提了出来,他终于还是答应她。
  床单是落落挑的,浅蓝的碎花。白天她用温水洗过,阳光下晒了一整天,铺在床上,可以闻到阳光的味道。
  良生从背后环住落落,瞬间里,从此后就这样相依为命了的感觉袭上心头来。良生轻轻亲吻着她的头发,落落紧紧地靠着他。那么年轻幼稚的身体,像春天里悄悄然绽放的花蕾,静默的晴空中划过飞鸟,闭上眼睛的刹那,落落看到良生漆黑的眼瞳里全是自己的影子。
  几天后,良生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小饭馆里做服务员。落落问他,“累吗?”他摇摇头。落落又问,“他们对你好不好?”良生微笑了,“很好。他们都叫我小弟。”
  落落每天呆在家里,没完没了地擦地板,在路上拣了可乐瓶,小刀割去瓶口,盛上水,院子里胡乱采摘一点不知名的花或者树枝插上,简陋的小屋陡然也透露出一丝温馨来。
  她又买回来一个瓦罐,每每黄昏时分,便走到附近的菜市场去,买一点尾市的骨头和红萝卜,拿回来熬汤。她哪里做过这种事情,不是忘了放盐就是汤太咸,不然就是萝卜夹生。一次两次,良生不肯让她动手,他扶住她的肩,郑重地说,“你再做,我会难过。”
  落落明白他的意思。他会觉得他没把她照顾她。他的理想和愿望就是把她照顾好,让她快乐,让她幸福。
  她真的不再做。她喜欢搬张方凳坐在院子里等待暮色降临,良生有时候回来得早一点,有时候比较晚。她很耐心地张望着院门口,他的影子一出现,她便立刻微笑起来,站起来就奔到他怀里。他们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拥抱良久,良生说,“落落,你的微笑特别美。”
  多年后落落便明白,自己于生活里不过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他爱她怜惜她,因此觉得她处处美好。
  他们过得很拮据,可是快乐和幸福抵消了物质上的匮乏,每一天都是新的,美的。就连小小木格子窗跳进来的阳光,都仿佛带着跳跃的快乐音符。
  一个月后,生活和心境渐渐平复下来,落落开始想念母亲。想念的口子一扯开,便如黄昏时分漫过沙滩的海浪,层出不穷地涌来。有那么一刹那,落落觉得无限愧疚。纵然平时父母亲陪伴在身边的时间少之又少,但女儿突然无故失了踪影,可想而知他们的焦虑和惊慌。
  有了心事,心神便有点恍惚。一天晚上良生做了糖醋排骨,落落只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她冲口而出,“怎么这么难吃,我妈妈做的可好吃了!”
  良生突然发了脾气,他把筷子狠狠地拍在桌上,转身出了家门。
  落落愣住了。良生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更别说掉头就走人。傍晚的风扑扑地吹打着窗棂,落落无助地转头打量窗外,夜色凝重,稀稀落落的灯火散布在遥远处。从所未有的孤单和失落感袭上心头来,对家和父母亲的思念变得不可抑制。她从枕头下拿了十块钱,飞奔着出门去。
  路口的一家小商店有公共电话,落落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来接电话的是母亲。一听到落落的声音,她立刻就哭了出来,“落落你在哪?”
  一听到母亲的哭声,落落也哭了起来。母亲慌乱而紧张,不停地追问她在哪。落落不肯说。母亲像是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突然说,“良生的母亲回来了。前两天跟我们联系上了。她说,非常想念良生。她患了乳腺癌,过几天就要手术。”
  落落如被雷击。
  虽然良生从来不说,但落落知道,他很想念他的母亲。母亲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小,根本就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唯一的记忆不过来自父亲书桌上的一帧照片。虽然母亲离开了,但父亲没有一天遗忘过她。他对她的离开并无怨恨,他对良生说得最多的就是,男人多是如此,重利轻离别。良生渐渐也知道了,母亲的离开,大约就跟父亲的甚少陪伴有关。大一点的时候听说母亲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爱打扮爱招蜂引蝶,抛弃他们父子俩是因为爱上了一个比她还小的男人。良生哭着去问父亲,父亲把他抱在怀里,轻声说,“你母亲啊,她很美。她也很好。”
  因为父亲的不肯责怪,良生对母亲的怀念和怨怼因此而平分秋色。偶尔看到电视剧里年老的母亲和长大成人的儿子争吵,良生总会撇撇嘴,“我才不会这样。”他表现得再成熟,也仍然是一个孩子。
  落落几乎是心乱肉麻地回到了家。良生早已经回来了,就站在门口等她,一看到她,就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他亲吻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喃喃地说,“别生我的气,别离开我,落落,我只有你。”
  落落的泪悄悄地落在他肩头。
  一连几天她都心神不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再给母亲打电话,母亲毕竟见多多识广,知道了她安全健康,说话的语气便平静正常起来。她说,“女儿,你们这么小,怎么负担生活?就凭良生打点小工?呵,我亲爱的女儿,你太轻视生活了。不如,找个时间去良生工作的地方看看?”
  挂电话之前,母亲又幽幽地说,“良生她母亲现在有的是钱,能给良生任何他想要的。”
  这话太刺耳了,落落听着有点怨愤。能给良生任何他想要的?他要的亲情和母爱,她什么时候给过了?现在无非是有几个臭钱,眼看生命消逝在即,急着找个儿子继承家业罢了。真正的幸福和快乐,只有我能给。落落坚定地想。
  几天后落落偷偷跟在良生身后,来到了良生打工的小饭馆。落落站在玻璃窗后,眼睁睁地看着良生不停地向客人陪笑,鞠躬,不停地有人叫他,“小弟,我叫的菜怎么还来?”“小弟,你动作怎么这么慢?”“小弟,你还想不想干了?”良生一点也不生气,他手脚不停地忙碌着,脸上仍然保持着谦卑的笑容。
  落落捂住了嘴,泪水汩汩流下。
  她哽咽着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只有你主动离开他……狠狠心落落,你离开他,是成全他。如果彼此真心,以后还会在一起。”
  现在想来,母亲是半哄半骗。但落落选择了相信母亲。她可以忍受对家庭的眷恋,对父母的思念,唯独不能忍受良生低声下气讨生活的模样。她爱的良生,不该这样艰难而没有自尊地生活。
  她深呼吸,“妈妈,你来接我吧。”
  母亲很快就来了。
  良生不在家。母亲迅速地帮落落打点好行李,催促她,“走吧,我们走。”
  落落站在门口,那笨手笨脚亲手缝制的碎花布窗帘在阳光和微风中轻轻晃荡,落落哭了。
  母亲说,“明天良生的母亲就会来接他。他会幸福的。”
  坐在返程的车上,落落靠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那一觉,从所未有的长。她梦到了良生孩子一样的笑,水果糖清甜般的亲吻,他额前微微卷曲的发,他在午夜里安宁均匀的呼吸……
  父亲就站在家门前焦急等候。那模样,看上去苍老了很多。落落鼻子一酸,伸手搂住了父母亲。她低声道歉,“对不起爸爸妈妈。”母亲也哭了,父亲却笑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但从此后她失却了良生的音讯。
  父亲和母亲不约而同地绝口不提言良生。落落问得多了,母亲便不耐烦起来,“你还嫌你给我们的麻烦不够多吗?”
  落落住了嘴。她突然醒悟到,父母亲的原谅和包容是有限的。在他们眼里,不判她死罪对她已是最大赦免。她怎敢还提要求。
  她渐渐地不爱说话。也没人陪她说话。父母亲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一星期见不着一面。一家三口,一个月里难得碰在一块吃餐饭。他们又换了大房子,落落只觉得,更寂寞。就这样,寂寞地完成了高考,念了大学。
  有一天,她在清理书房的时候发现了一迭已然发黄的信件。那笔迹,她再熟悉不过。她几乎屏住了呼吸。良生在信里边恳切地询问,“落落,你现在好吗?”“落落,你有没有长高,有没有按时吃饭?”“阿姨,落落还好吗?”“阿姨,可以把落落的联系方法给我吗?”……邮戳显示,信件来自香港。
  落落独自坐在书房的地板,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他试图寻找过她。他没有忘记她。
  此时的落落刚刚大学毕业,于是义无反顾地,远走省城A城。辗转良久,找了一份工作。最起初的时候,很辛苦,一个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生活着。什么都从头学起,没人可依靠,头一个月,不是在便宜又嘈杂的小店吃快餐就是自己在家里冲泡面。钱总也不够用,恨不得一分当作两分使。即便如此,却很倔强地拒绝来自父母的援助。心底里,是悄悄怨怼的,埋怨母亲不该藏起那些信,埋怨母亲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理解她的心情。母亲想当然地认为,那是一场可以让岁月冲刷掉的错误,时间会让人遗忘的记忆,那个人,在她的生命里,充其量,不过是偶然经过的一名路人。但她,从来没有一刻遗忘,她欠他一个告别,一个解释。
  一年后在街上偶尔碰到了高中同学,大家约着小聚了一场,有人小心翼翼地提起了良生,她的心立刻就高高地提了起来。
  原来,她真的忘不了他。她怅惘地想。
  她盼望过,期待过,无数次,街头重逢。但从来没有想过,会是真的。会真的重逢。时间流逝了那么久,她以为,他终将只是她的梦了。只能怀想,只能追忆。
  叶佳怡怔怔地注视着落落,她脸颊略微瘦削,眼睛不算大,最引人注目的无外一头长及腰肢的长发,漆黑得不像真的。她穿着简单,身上透露出一股子学生气的清新味道。身材也偏瘦,完全跟性感搭不上边,真要丢人群里,估计还得花点功夫才能找得着。
  这样的普通女孩,叶佳怡曾经猜测她最多少年时有过一场未遂的暗恋。多姿多彩的感情生涯,原本是为佳怡这样的女孩准备的。
  她让她吃了一惊。
  她酸溜溜地,“没想到你的青春里还有这么一出跌宕起伏的剧情。”
  落落抿抿嘴微笑。
  旁人看到的永远不过是事情的起始。他们不懂得其中的痛。那种,让人几欲不能呼吸的痛。
  佳怡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发,“我说了,我叶佳怡的男人多的是,你要早说言良生是你旧情人,我正眼瞅都不瞅他。你现在算什么?以为挖了我的墙脚?觉得对不起我?我靠!你少来!我叶佳怡还不至于!”
  落落急了,“不是的不是的。”她摆着手,几乎不知道怎么好了。
  叶佳怡噗哧笑了。
  落落松了口气。傻傻地也跟着笑了笑,低下头喃喃地说,“其实,现在我们也没什么。真的。”
  佳怡说,“还爱他吗?”
  落落迷惘地说,“不知道。”
  听到他的名字心跳就加快,看到他时眼睛里就只有他,这是不是爱?
  再见到良生,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落落几乎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度过这段日子的。她一直想着,只要他打来电话,不不不,哪怕是仅仅发来一条短信,她就毫不犹豫地飞奔去看他。但他没有。
  这其间,启真终于还是把她接到了新房子里,让她对新房子的装修提点意见。落落见到了启真的母亲,那是一个穿着朴实的中年妇女。看得出来,很疼爱儿子,因此爱屋及乌,对落落也表现得特别热情。
  新房子已经看得出来精致的轮廓,启真说,“落落你爱不爱白色的家俱。”
  落落惊慌地答,“你看你喜欢什么就什么啰。”
  陈启真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认识落落两年,她从来就不是个会掩饰自己情绪的人。她分明是出了什么事,可她不说,他也不会追问。
  良生再次出现在办公室的那天,田东正站在落落面前,非缠着讨要落落的唇膏擦下嘴,因为乔小米能擦,他田东为什么不能擦。“落落姐你不能太偏心。”他像女孩子一样撒着娇。
  落落叫,“乖,来来来,我帮你擦。”
  他半蹲在她面前,她倏地把手里的唇膏换成了口红,狠狠地就抹了他一嘴。田东跳起来,开水烫了脚一般惊叫。
  落落和乔小米笑成一团。
  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转过头去,一个熟悉的人影恰恰走过门外。落落就怔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强烈的不安笼罩上心头来。几乎要懊恼了,原本小事,可为什么总是那么不凑巧地落在他眼里。
  猛哥的电话打了进来,“各位,各就各位,言总刚到办公室来了。”田东和乔小米倏地就跳回了座位上。
  以为会有一场例会要开。一直没有。落落假装去茶水间冲咖啡,会议室的门紧闭着。临下班时分,猛哥再次打电话过来,让田东去办公室一趟。
  落落打开邮箱,刚看了几封邮件,田东回来了。一进来他就稀里哗啦地收拾东西,把抽屉全都拉开了。乔小米叫起来,“你干嘛?”
  “猛哥通知我我走人。明天到理论股等待工作安排。”田东闷声闷气地说。
  落落和乔小米面面相觑。
  “为什么啊?”
  “我哪知道。猛哥就说要我服从组织安排。”
  “可我们明明人手不够。”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落落听到自己的心跳,气愤地激烈起来。她知道为什么。他在生她的气,迁怒于田东。
  猛哥出现在门口,“同志们,吃饭去,我请。”
  乔小米干脆利落地说,“不去。”
  猛哥有点尴尬,轻咳一声说,“我也是照上头的意思办事。”乔小米激烈地说,“总得有个理由啊。”猛哥说,“理由就是太年轻,太毛跳,不适合做要闻版编辑。”乔小米蚩之以鼻,“这什么破理由,田东都做了那么长时间了,这才发现他不适合做?”
  田东拍拍手,“好了,我收拾好了。”他抬起身子来,冲大家眨眨眼睛,“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侧过头去打量乔小米,“没想到竟然是平时骂得我最凶的小米姐最舍不得我。”
  乔小米的脸腾地红了,甩过来一本杂志,“要死啊你!”眼圈也跟着红了。
  落落轻轻退出门去,“我打个电话。”
  她拨通了良生的号码,“我有事找你。”
  良生说,“好。六点离园。”
  她到的时候良生已经到了。他的头发好像有点长了,大概是没休息好,神情有点疲倦。
  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睛看她,她不肯坐下,质问他,“为什么把田东赶走?”
  他轻轻笑起来,“别那么大火气,先坐下来喝杯东西。奶茶好不好?”
  她只觉得委屈,他怎么可以这样误会她?那只是一个小男孩,比她小。他们一直这样友好相处。是朋友。
  她的眼眶里泛起泪珠来,“你怎么可以这样?”
  他慢悠悠地给自己斟茶,“你找我,就为了他?”
  “他是个好编辑!”
  他突然发怒了,“你多久没见我了?用不用一见面就为了别的男人和我争吵?我告诉你,我就喜欢开他,怎么着?!谁让你对他那么笑着?”
  她的心轻轻一跳,像是心里长久地埋藏着一朵花,突然间,猝不及防地,缓缓绽放起来。
  她简直啼笑皆非了。“你说什么啊。”她小声喊道。
  他孩子一般赌气,别过脸去。
  她突然调皮起来,“不理我,我走了哦。”
  他霍地回过头来,看到她眼里的笑意。突然间怒意全消,自己也觉得赧然了。不自觉地摸摸鼻子,自嘲地说,“我吃醋了。”
  她坐下来,盯着他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笑。他轻咳一声,不自在了,“喂。”
  “把他调回来。好吗?”
  “好歹我是个老总咧,总不能出尔反尔。”
  “我道歉好啦。我应该去看你的。”
  他轻轻眯起眼睛,“干嘛去看我?”
  “你不是车祸受伤了嘛。”
  他轻哼一声,“又没死掉。”
  她倏地捂住了他的嘴。他看到她眼里的惊慌。她叫起来,“我不许你这么说。”
  他抓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她不作声,他轻轻地把她的手贴住脸庞,“你看,你谁也骗不了,你仍然爱我。”
  她嘴硬,“也许只是怀念过去的青春。”
  良生笑起来,“那也够了。”
  他叫虾给她,很耐心地一只只剥好,搁到她碗里。他的目光让她不自在,终于忍不住,用筷子敲他的手,“拜托拜托。”
  突然间,连跟他说话都带了撒娇的味道。像是心结散开,她在他面前不用强撑着冷静和坚硬。
  他开车送她回去,她犹豫半晌,对他说再见。他冲她轻轻点点头。她顾自跑进电梯里,失笑了,好像刚才,是在盼望他说,去你家坐一坐,喝杯咖啡再走。
  她踱到阳台上,看到他的车仍然停在楼下,车里有明灭的烟蒂,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又再跑出家门,进了电梯出了电梯,气喘吁吁地冲到车前,轻轻敲响车窗。
  良生摇下车窗,惊异地看着她。
  “你又跑下来干嘛?”
  “你怎么还不走?”
  她冲他傻笑着,他的心突然软下来。这个女子,从她十四岁,她只要对他微笑,他甚至乐意为她去采摘天上的星。
  哪里又真的没有怨怼。至今他仍然记得那一夜,一生中最为黑暗无助的一夜。她一直没回来。屋子里静悄悄的,小方桌上搁了一盆应该是她刚刚采摘的不知名的鲜花。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眼睁睁地看着鲜花凋谢,像是回到了极小时候,得知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他的内心充满了惊惧。
  她甚至没有给他留下片言只语。他把手捂在心口上。那里边那么疼。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短短的瞬间里,一切都改变了。
  清晨,有人推开了房门,他惊喜地站起来叫,“落落。”
  那是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女人,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看着看着,就呜咽起来。
  他突然明白过来,她把他抱在怀里,叫,“孩子!”
  不不不,再热烈的拥抱也捂不暖他的身体,他的心。
  他跟着母亲回到了从此以后生活着的家。房子大且华丽。过了很久他才习惯,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了。母亲很疼他,对他百依百顺。
  他想念落落。这种想念让他伤心又绝望。渴望她的消息终究还是战胜了对她的怨恨,他照着旧日地址给落落写信,没有回音,他又给落落的母亲写信,仍旧没有回音。
  他的心在岁月的流逝里渐渐变得坚硬,他尝试着遗忘和一个新的开始。他努力了很多年。他拼命地工作,把母亲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许多人惊异于他的年轻和与年纪不相符的老道。许多女孩都试图接近他,他不会拒绝着她们,他喜欢玩一点刚开始就结束的游戏,看着那些女孩为他伤心痛苦,他心里有无法言喻的快感。
  一年前,母亲旧疾突发,突然要求说,想去A城。很想。她的时间不多了,她想在A城度过最后的日子。
  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提起要去A城。但母亲的要求让那些埋藏在心灵深处的思念死灰复燃,他控制不住自己,四处打听落落的消息。
  一周后,落落的照片搁在了他的办公桌上。照片里的落落还是那么清瘦的模样,他的心被刺痛了。他想好了,他会让她爱上他。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抛弃他。
  落落轻轻拍他的脸,“想什么啊,都出神了都。”她突然挨近前来,迅速地轻轻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捂住脸颊。落落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他看到反光镜里的自己,绯红着脸傻笑。
  才踏进家门,手机响了起来。
  “落落,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是陈启真。
  落落的手不由得捏紧了手机。说什么好?再愚钝的男人,也明白事情出了意外。从前的她虽然不是那么热情,但对他,总也有着比一般朋友更亲密一点的感情。他不介意她不那么爱她,他爱她。那个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的女子,他毫无办法地深爱着她。
  落落小声地说,“对不起启真对不起启真。”
  启真立刻打断了她,“没什么落落,我知道你们最近的工作比较忙。没关系落落,你有空了再联系我。”
  他还是害怕了。他宁愿这样默默地默默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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