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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现代军文)》 第一章 80分的正义 作者:桔子树  txt下载  章节列表  繁體中文



第一章 80分的正义
  1.
  陆臻的伤不重,一周之后已经开始恢复性训练,而同时,大队长前些日子的挖墙脚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一尺厚的档案袋沉甸甸地压在陆臻肩膀上,于是小陆少校的后花园正式建立,火红一片,繁花似锦。
  陆臻是一个很热情的孩子,他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有种本能的追求,而人,当然也是他深深热爱的美好事物之一,陆臻总是毫无理由地喜欢所有人,直到他真的被伤透了心失望透顶。于是,当他看着那些卧在档案袋子里的美好生命,看着他们曾经的荣光曾经的成就,想象着他们未来的道路未来的辉煌,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充盈在胸口。
  这些人,将由他来挑选,让他培养,抽枝发芽开花结果,他用一种看着绿色牡丹或者黑色郁金香嫩芽的兴奋而又迷恋的眼神看着他们,废寝忘食地研究档案,分析他们的优点缺点,想象在培训中怎么来补足,都是好苗子,都是花儿啊,一朵一朵,一片一片的。
  具体的人员名单在手,各项工作都随之有了更清晰的轮廓,郑楷在列席开会的时侯看着陆臻红通通的兔儿眼,再看看某甩手掌柜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兴致缺缺模样,不由得感慨了一下:“明朗,你手真够黑的!”
  夏明朗闻言撇嘴:“他自己那AMD脑袋转快了就发热过量也能怨我?”
  “AMD现在是羿龙时代了,发热很低运行稳定。”陆臻转头高傲地投下一眼:“江湖是会变的,请不要瞧不起万年老二。”
  夏明朗失笑:“得了吧,看你那小样,还运行稳定呢,这两天看资料差点没把眼珠子缝上去,好像能看出花似的。”
  “是啊,都是花啊,这么多花……香草兰佩,如花美眷啊!”陆臻感慨。
  咚的一声,是方进以头抢地的重响。
  方小侯揉着脑门万分紧张地抬起头,看看夏明朗神色正常,再看看陆臻,神色也正常,忽然觉得自己那尴尬来得不尴不尬,于是神色也正常了起来。
  同样是面对学员,夏队长咬牙切齿目露凶光神色鄙夷:一帮烂菜叶子。
  陆少校春风拂面笑容温暖神色激赏:啊,我的那些花儿。
  方进忽然有点同情这一批学员,想象着如果让队长黑面K过一顿之后再遇上陆臻热切期待的眼神,相信效果非凡,是个人都受不了!
  胡萝卜与大棒,鞭子与蜜糖,鲜花与恶狼……
  在这个世界上,调教人的手段,其实永远都差不多的,陆臻坚持认定,他的方式要更有效。在夏明朗残酷的下马威之后,陆臻少校顶着青天朗日,笔直地跨立在愤怒的学员面前,他表情坚毅而眼神热切,他指着夏明朗吼道:“那个人,你们的助理教官,夏明朗,他说你们都是一群垃圾,烂菜叶子,他说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你们这么次的兵。可是我不相信,我相信诸位都是共和国优秀的军人,你们能够冲破拦在你们面前的重重考验,你们不会让我失望,更不会让自己失望。”
  他专注地看着他们,眼中泛出异彩,几乎深情地:“我诚恳的期待着你们成为我的队友。”
  好像是魔法一般,种种愤怒的,郁闷的,错愕的,灰心丧气的表情都消失了,那群原本已经被折磨得破破烂烂的与垃圾无异的学员们奇迹般地恢复他们的自信与朝气,昂扬的斗志好像有形的实体,凝成了一道墙。
  方进斜过眼,瞧了瞧夏明朗,夏队长转过头甜蜜微笑,方进连忙望天做茫然状。
  陆臻微笑着,做总结陈词:“请不要让我失望!”
  “不会!”
  一声大吼炸响出来,带着浓浓的哭腔,陆臻用余光看到了冯启泰同学满脸的泪光。
  “我也相信你们不会。”陆臻轻声道,忽然声音一提,吼道:“对不对!”
  一个对字,响遏行云,差点震倒了严队的玻璃杯。
  夏明朗慢条斯理地挖了挖耳朵,看到陆臻微微偏过头看着他,明亮的阳光在他的头顶,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极致的亮,几乎刺目,夏明朗低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方进在晚餐时段对陆臻推崇之极,那叫一个有范儿,那叫一个味儿正,哄得那帮小家伙们嗷嗷的。陆臻微微皱起眉,在他开口之前,夏明朗先出了声:“人家就没想着要哄谁。”
  夏明朗完全不意外那些学员们的反应,没有人可以抵挡陆臻热切期待的眼神,即使是曾经的自己,也破功翻船败下阵来。因为无法去欺骗这样一双眼睛,更不能让他失望,这样的反应几乎是本能的,这样的人在任何地方都能成为一个好教官,但是……
  方进一愣,陆臻的眉头舒展了,无论他们对训练的观念有多少分歧存在,他总是最懂他的,就像自己也是最理解他的那个人一样。
  “我觉得这样比较好。”陆臻直接看着夏明朗的眼睛。
  “你从一开始就看不惯我。”夏明朗漫不经心地低头吃饭。
  “我只是不赞同你训练的手法,这跟你这个人没关系,”陆臻有点着急,“当然,用你的办法也可以挑到合适的人,可我觉得像我这样比较好,我们会更快更多地得到适合的人才。”
  夏明朗迅速地把饭吃完,推盘子走人,方进安静地埋着头,成功让自己隐形,陆臻犹豫三秒,还是追了出去。
  夏明朗在门外站着抽烟,好像专门在等他,陆臻松了一口气,笑道:“你不会这样就生气了吧?小气!”
  “小气怎么了?谁规定我一定要大气。”夏明朗声线低哑,好像半隐在烟雾里,暧昧难明。
  陆臻无奈了,叫道:“队长。”
  “看来你到现在都没有真正认同过我!你当时转得太快了,我都没注意到就错过去了,原来在这儿堵我呢!”夏明朗叹息,有不加掩饰的失望。
  “队长,我们只是在理念手法上有些不同而已,我从来没有否定过你这个人!”陆臻彻底急了:“我承认严厉高压的训练会让人进步很快,所以我并没有给他们减量啊,我只是觉得他们应该被期待,你明白那种感觉吗?虽然很难,很艰苦,但未来是光明的,有希望的,值得去奋斗的,我认为这样的气氛才是最适合的。”
  夏明朗沉默不言,半晌,抬头看着他,神色复杂:“你太聪明了,看得太透彻,为人太宽容,喜欢为别人着想,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当年你就是这样把我的设计都绕过去了。”
  “那就证明了我其实不需要那些无谓的考验。”陆臻道。
  “我明白你说的那种感觉,那很美好,可是,你知道我的想法吗?我就是想让这一切很不美好。”夏明朗沉声道。
  “有必要吗?”陆臻问道。
  夏明朗想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尽可能的,想多做一点。”
  陆臻还想继续讨论下去,夏明朗却摆了摆手,笑道:“所以,你不妨先照你想的再做下去。”
  “我觉得这样效果真的很好。”陆臻分辩道:“我也带过兵,我的兵跟着我也很苦,可是他们比较快乐。”
  “是不错,所以,我也想再看看。”
  陆臻眼中闪过一抹跃跃欲试的火光。
  训练的方式比起之前来并没有太多的变化,极致的高压,好像要把骨骼都榨碎掉一般的强度和力度让人心生胆寒,然而聚集在此地的,毕竟是整个军区的精华,他们的抗压能力也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即使是这样严酷的训练也不能让他们退缩崩溃。
  可是仍然有一些东西变化了,不一样了,因为陆臻的存在。他是与整个教练组不相匹配的存在。
  他会在虚脱的时候握紧学员的手,看着他,直到他恢复力气。
  他会充满了期待地问:还能再来一次吗?
  他会专注地看着他们,说:我相信你!
  被关心,被期待的感觉是很美好的,尤其是,他们都是军人,军人为了荣誉而存在,因为尊严而自豪。
  大约是因为陆臻的存在让学员们更有承受力,夏明朗对待这一批学员的时候特别的严苛。到最后有些机灵的学员们甚至担心陆臻,在比对他们的军衔之后,劝他不要跟夏明朗公开对干,谁都不是小孩子,大家心里明白好坏。
  陆臻苦笑,他想说:其实夏明朗不是个坏人,他是最好的人,只是,你们现在还看不到他凶恶外表之下柔软美好的灵魂。可是这样的辩护,在他看完夏明朗的所作所为之后,自己也说不出口。
  “你有必要这样吗!”陆臻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对着他抱怨。
  夏明朗起初还会说点什么,到后来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你有你的方式,我也有我的,我没有干涉过你,你也别干涉我。”
  谁也说服不了谁,陆臻气愤难平,然而无言以对,再辩下去是没有结果的,可以说的话都说尽了,总不能把人分成两部分,一人带一批看看效果吧?
  陆臻沉默无声地转身离开,夏明朗忽然跟过去,伸手按上房门,哑声道:“走了?”
  这声音很近,柔软的,钻到耳朵里的感觉非常的痒,可是这种麻痒沾到心火上,却成了油,火上浇油。
  陆臻忽然转过身,眼神清冷,应该笑的时候他会哭,应该哭的时候他坚持要笑,于是当陆臻真正生气的时候总是冰冷的。夏明朗偏过头看了他一会儿,退开一步,有些疲惫地按着眉心,轻声道:“走吧。”
  陆臻听得一愣,转身拉开了门:“队长,先忙过这一阵吧。”他站在门边迟疑地说道。
  “是啊……”
  陆臻心里一松。
  “……反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夏明朗道。
  陆臻马上转过身去,却看到夏明朗嬉笑的表情:“开玩笑的,知道你没心情,走吧!”
  “我认为我们两个之间的矛盾并不伤到根本。”陆臻握紧了拳头。
  “是啊,只是有点伤感情。”
  “队长,我不可能在任何时刻都跟你保持一致。”陆臻喊道。
  “我知道,所以我没让你听我的。”夏明朗点头:“我也没想过要一个自己的复制品,只是,在这个问题上……陆臻你有没有真正绝望过?即使是一瞬间。”
  “我没有!”
  “即使孤身一人,无人支援,没有希望也没有未来,也不会吗?”夏明朗问道。
  “不会,我的希望在我心里,我不会因为被关在地下,就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阳光,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坚持这样做的原因。只有内心充满了阳光的人,才不会绝望,那么即使环境很差走投无路,我们的心灵还有依靠。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是神圣的,值得我们无畏。”陆臻目光灼灼,漆黑炽热。
  夏明朗点了点头,却沉默下去。
  陆臻等了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走过去抱住他,手臂勒紧,用力地收束,这是与情/欲无关的拥抱,这是比情/欲更重要的拥抱。夏明朗抬起手,圈在他背上,力气很大,胸口贴紧,可是却有莫名的隔膜。
  陆臻恍然间想到了他在上博的那只盘子,水晶透明的墙。
  他与他,就像是两个狂奔的人,隔着玻璃奔跑,即使目标是一致的,可是仍然觉得孤独。
  陆臻开始期待这次的集训快点过去。
  平静的生活胶着着,虽然在新学员看来人生是如此的起伏跌宕,可是,在内部,陆臻与夏明朗之间反而是一种张得像弓一样的静。这让陆臻很忧虑,夏明朗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应该公是公私是私,公私都很分明。
  当然谁都不是机器人,有谁能真正做到分私分明?
  他自己可以吗?
  明显也没有!
  这是办公室恋情的天生缺陷,陆臻叹了一口气。
  变故,总是一触而发,一个绝密任务,夏明朗漫不经心地把他叫走,看到房间里坐着的其他人时,陆臻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麒麟的任务并不总是绝密的,事实上,在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风风光光地生在阳光下长在红旗中的军中骄子,一年有80%的时间在训练,15%时间是演习,剩下那5%才是任务,而在那些各种各样的解救人质,打击暴力团伙的任务中,值得标上绝密二字的,一年都不过一两件,陆臻没有轮上参加过,所以他对此一无所知。
  所谓绝密,当你执行之前那个任务是绝密的,当你执行它的过程中你是绝密的,而当它被完成之后,你曾经的那段经历是绝密的。
  陆臻很兴奋,于公于私他都期待着这个任务。
  于公,他是军人,天生的渴望挑战;于私,他们是战士,只有战斗才能让他们更亲密。
  夏明朗简洁明快地介绍了整个任务内容。
  暗杀,边界上某小城的某个家族。
  要求,全部格杀,抹除痕迹。
  附带要求,尽可能取回保险柜资料。
  任务一旦下发,所有的参与者都是一级战备状态,他们连夜转场去了西北边城,任务单拿的是小队演习,而驱车离开军用机场之后,大家都换上了便服。夏明朗一共带了六个人,陆臻,肖准,陈默,方进,还有小黑。
  “放松点。”夏明朗笑眯眯地,神色自若:“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已经不存在了。”
  当任务进行的过程中,你就不存在,当任务结束之后,那个任务就不存在。
  任务的内容很简单,前期资料给得齐全,小城的规模不大,有两个十字路口的商业中心,目标是城郊的一处大屋,而陆臻在第一次踩点熟悉环境的时候脸色就变了,那间屋子里住着一家人。
  是那种真真正正的一大家子,有老有小。
  重点人员核对过,完全相符,当夜动手,毕竟夜长梦多。
  陆臻犹豫了很久,终于悄悄地问夏明朗,那些老人和孩子怎么办?
  夏明朗冷冰冰地看着他,声音沉锐,如刀锋:“重复任务内容。”
  “全部格杀。”陆臻轻声道。
  夏明朗便不再说话。
  “可是……”
  夏明朗忽然按住陆臻的肩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陆臻?”陆臻茫然不解。
  “不,你是A3,我是A1,我们不是夏明朗也不是陆臻,明白了吗?”
  “明白了。”
  夏明朗手下一紧,陆臻脱口而出。
  西边的黑夜总是来得特别晚,正式动手是凌晨五点。对完表,各组的路线已经划分明确。陆臻、夏明朗与肖准一组,从二楼进入,方进、陈默与小黑负责一楼。
  手枪已经装上消声器,武器与子弹通通非国产,临别时那一眼,陆臻从方进的眼中看到冰冷的杀意,如此熟悉,令人胆寒。
  普通的民居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全开放的,夏明朗他们沿着水管爬上二楼,砂轮划开玻璃,悄无声息地滑进屋。这里是书房,通往主卧的门开着,大床上有起伏的阴影,安静地沉睡着。
  夏明朗走到床头开枪,极轻的一声,像是一道轻风吹过缝隙,此后,再无一点声音。陆臻熟悉夏明朗子弹的落点,眉心,中枢反射区,当场毙命,甚至,就连从梦中惊醒的余地都没有。然而,当陆臻看着夏明朗从床边回转,窗外的微光打在他身上,熟悉的轮廓,一分不差的侧影,咔的一声,他听到自己的心底爆出轻响,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条缝。
  “找一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夏明朗匆匆折转,擦身而过时,声音极低地飘了过来。
  嗯,陆臻如梦初醒,戴上夜视护目镜,仔细搜索四壁,他强迫自己什么都别想,至少,暂时什么都别想。
  夏明朗更快地找到了目标,他把柜子里的杂物清空,移开木板之后露出一个保险柜,是电子锁,陆臻用军刀挑开锁头,把电脑拿出来接驳电线,浅蓝色的屏幕上飞快地跳过一行一行的字节编码,奔跑在陆臻深黑的镜片上。
  看不到他的眼睛,看不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这让夏明朗有些心慌。
  肖准在为他们警戒,夏明朗拿出塑胶炸药安放到保险柜的钢轴上,任务内容并没有强调那些资料,也就是说,如果时间超过预计,他可以直接炸开这个保险柜,把里面的东西毁掉。
  夏明朗看着腕表的数字一格一格地跳动,整个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陆臻敲击键盘时极轻的沙沙声。
  “好了!”陆臻轻声道。
  比预计的更快,保险柜里有一些钱,人民币与美金都有,还有一些单据和几张光碟与U盘,二层靠边的地方,有一个红色的锦盒,陆臻在夏明朗打开的瞬间看到一抹莹白,是一只镯子,陆臻心中闪过一阵没来由的悸痛。
  夏明朗迅速地拿出密封袋把里面的东西全都装了进去,陆臻心念电转,卸走了桌上那台电脑的硬盘,拿给夏明朗。
  在昏暗的夜光下,他看到夏明朗抬起头极短暂地凝视他,一秒钟,幽黑的眼眸,在那个瞬间光华璨亮,让陆臻诧异,然而那目光转瞬即逝,夏明朗接过硬盘把东西封到了一起。
  “走吧!”夏明朗把密封袋装进背包里。
  肖准已经闪了出去,陆臻在中间,夏明朗押后。
  陆臻模糊地听到夏明朗在通知陈默开始动手,脑子里有一道白光闪过,照得他眼前发白。
  走廊里静悄悄的,光线昏暗而暧昧,这三个人行走在地板上,没有一点点声音,打开门,搜索,格杀,陆臻自己有些恍惚,他开始不自觉地祈祷下一间屋里别再有人,然而房门缓缓而开,一个瘦小的人影迅速地跳了起来,床头压着一点灯光,清晰地照出他青涩的脸,深目,鼻梁挺直,睫毛浓长。
  “MA?”
  陆臻看到他张开嘴,短促地叫出一个字节之后表情忽然凝固在最惊骇的瞬间。虽然陆臻熟悉的方言语系中并不包括当地这种,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称呼奇迹般地相似,那就是:妈!
  陆臻的手指僵硬着,弯不下去。
  那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站在烈日下的繁华路口,酷烈的阳光穿透了他,让他全身僵硬,额头生汗,眼睁睁看着车流如海,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却无真实感觉。
  然而,一只手,从旁边探过来包裹了他的右手。
  陆臻惊讶地转过脸去,他看到夏明朗熟悉的侧脸,从额角到下巴的那一条线,嘴角抿得很紧,眼神坚硬冰冷。指尖上受到一丝压力,陆臻下意识地一动,一声轻响,像风过林梢。
  陆臻猛然回头,看到那个少年眉心流下一线细细的血,栽倒在床上。
  一瞬间天地旋转,陆臻感觉到他的胃里像是被彻底地翻了过来那样的绞痛,整张脸痛苦地扭曲起来,夏明朗忽然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推到墙上,低声喝道:“深呼吸,现在是任务期间。”
  陆臻紧紧地闭上眼睛,呼吸急促而混乱。
  “冷静一点。”夏明朗的声音极度地平缓,几乎没有一点波折,他握住陆臻的右手,问道:“这是什么?”
  “枪!”陆臻挣扎着说道。
  “那你我是什么?”
  “A1……A……”陆臻的声音因为混乱的呼吸而变得断续。
  “不,我们是……它!”
  隔着染血的凶器,夏明朗的手指与陆臻的交缠在一起,他的额头抵住他的,温热的风有节奏地拂过陆臻的脸,陆臻在纯粹的黑暗中感受这种节奏,终于平静下来。
  “走!”夏明朗在前面带路,陆臻恍恍惚惚地跟在他后面。
  最后一扇门,安静地闭合在走廊的末尾,陆臻上前了一步正想去推,被夏明朗拉了一下,空白的大脑没有思考,他顺从地退到了夏明朗身后。
  肖准走上前去,转动门把,推开……
  明黄色炽热的火光在一瞬间炸开,陆臻下意识地闭上眼,脑中隆隆一片,火光擦身而过的瞬间夏明朗将他扑倒压在身下。
  “A1,报告情况。”耳机里传来沙沙的响,是陈默平静的声音。
  “遇到爆炸,A2左臂受伤,情况不明,当地警方最快会在十分钟之后到达现场,注意控制时间。”夏明朗迅速地钻进火里。
  陆臻扑过去帮肖准检查伤口,出色的战术习惯在此时救了他一命,肖准的左臂被炸伤,嵌着破碎的木条和锋利的弹片,陆臻简单帮他处理了伤口,涂上敷料止血。
  肖准咬着嘴唇一声不吭,陆臻看着他嘴角绷起的肌肉,一种隐秘的难以启齿的释然在心中化开,即使不应该,即使心中充满了罪恶感,可是陆臻承认他期待着看到这些血,如果这些伤口绽开在他自己身上,他可能,会更高兴一点。
  夏明朗从火门里穿出来,很显然,里面已经空无一物,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剧烈的爆炸清空了。
  “撤退。”夏明朗把命令传给所有人。
  陆臻想扶着肖准,可是肖准推开了他,自己站了起来。
  近处的居民被爆炸声惊醒,有些已经出门观望,夏明朗引爆了安放在各处的塑胶炸药,明亮的火光冲天而起,几条淡淡的人影迅速地消失在夜幕中。
  按既定路线逃离,当他们脱去血衣再一次换上军装的时候,夏明朗十分戏剧化地拍了拍手,说道:“同志们,欢迎大家重回人间。”
  所有的衣物、手套等等都被泼上了酒直接烧光,陆臻看着幽蓝色的火焰吞没最后一寸布料,当那些沾着火星的漆黑墨蝶纷飞而起的时候,陆臻的视线随着它们的身影追逐到远方,直到消失不见,带着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些东西,永远地,消失不见了。
  夏明朗专注地看着陆臻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黑白分明,可是那层咄咄逼人的锐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黯淡的疲惫,他走过去握住他的手,陆臻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握着,一动不动。
  由于肖准在演习中意外受伤,所以这次演习任务提前结束,这理由倒是恰恰好。
  陆臻安静地看着夏明朗与机场方的人员交涉,笑容淡淡的,从容自若,有些不阴不阳的妖孽气,却又奇怪地不让人生厌,一如往昔。
  然而陆臻却是如此清晰地知道有些事情不一样了,变了,都变了,在那个瞬间,他与夏明朗身上的一些东西,破裂了。
  陆臻不自觉握紧了拳头,他的手上没有红,鲜血渗透在每一个毛孔里。
  方进靠在陈默的背上熟睡,黑子就倒在他腿上,陈默偶尔会看他一眼,那眼神是关切的。可是莫名其妙的,陆臻会想起陈默开枪时的冰冷,于是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飞机三小时之后到,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夏明朗坐到陆臻身边,抬起手打算揉揉他的头发,可是陆臻猛地一偏头,夏明朗手上顿了一下,自然而然地滑了过去。
  “队长!”陆臻的声音颤抖。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不过是个小演习,虽然有队员受了伤,也不是你的错,不必这么内疚。”
  陆臻深呼吸,强压住音调中的起伏,缓慢地说道:“是,队长。”
  陆臻于是一路沉默。
  2.
  快节奏的行动、转场,这让所有人都非常疲惫,肖准被直接送去了军区医院,而陈默他们只是简单点了个头,就回去睡觉了,陆臻跟着夏明朗走进了他的寝室,当夏明朗反手锁上大门的时候,他听到背后压抑而急促的呼吸声。
  “现在轮到我了!”陆臻低吼道。
  “是的。”夏明朗转过身,坦然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这么干?”
  “因为没有选择!”
  “他还是个孩子!他可能才只有16岁,他犯了什么罪非死不可?”陆臻的手指发颤,逆流的血液让他觉得全身刺痛。
  “16岁已经不是孩子了知道吗?”夏明朗抱着肩膀:“16岁可以抱着比他人还高的步枪向你射击,他可以传递消息,他可以被人利用,他可以成为借口,他会心怀仇恨地长大,或者不必长大就直接开始报复,他会让本应该被彻底切断的一条线又连起来,会让这件事,变得不那么容易被抹掉。”
  “你确定,他,他做过这样的事?”陆臻质问道。
  “不,我不确定。”夏明朗道:“事实上我根本不认识他,我不能确定关于他的任何事,我只是在执行任务。”
  “那么,有没有可能那个任务是错的,他们搞错了,那个孩子不必死,他们都不必死,有没有这个可能?”陆臻的声音虚弱。
  “有!”夏明朗干脆利落地回答他。
  陆臻猛然抬起头。
  “没什么能有百分之百的保证,法院也会判错案,上面的任务也会出错,于是不该死的人死了,应该死的却还活着……”
  “可是那怎么办!”
  “这跟我们没关系。”夏明朗异常地平静:“我们不是法官,我们没有可能去调查事情的真相,我们只是枪,执行判决,服从命令。”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做得真好,夏明朗!”陆臻冷笑。
  “不应该吗?”夏明朗反问。
  “可是服从谁?如果命令是错的呢?这也要去服从吗?”
  “陆臻!”夏明朗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你最好记住一点,军人,没有判断任务对错的权利,除非你有确凿的理由证明那是错误的。”
  “所以,错了就错了,对吗?”陆臻咬紧牙。
  “对!”夏明朗沉声道,然而不等他的声音落下,陆臻像一头愤怒的老虎那样扑向了他。
  “你是故意的!”陆臻粗暴地把夏明朗按到桌上,侵略似的啃噬他颈侧的皮肤。
  “对!”夏明朗疼得抽气,却没有挣扎,他反手把桌上的杂物推开。
  “为什么?”陆臻重重地一咬,血腥味化开在口腔里。
  “因为,我没得选择。”夏明朗的声音因为锐痛而发着抖,任由这只愤怒的小兽把自己剥光。
  陆臻的利齿尖牙第一次回归了它们最原始的功能,反复的啃咬,留下无数细小的伤口,躁动,迷茫,痛苦,愤怒……陆臻迷蒙的双眼里爆出血丝,像燃烧的火焰,那些东西像火一样在他的心底燃烧,盘旋着好像已经把内脏都搅碎,从他的身体里冲出去,又回来,让他支离破碎。
  想要发泄,因为自己被打碎了,于是也想去破坏,沉重地掠夺,放纵悲伤横流。
  陆臻急促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他胡乱的舔湿了手指匆忙扩张了几下,硬生生挤了进去。
  靠!
  夏明朗疼得眼前一黑,握紧了拳,咬牙忍耐,因为过分剧烈的疼痛压过了一切感官上的刺激,夏明朗反而觉得好些,他对疼痛很有经验,这种熟悉的感觉会让他清醒。
  没有润滑的交合就像酷刑,极度的紧窒让陆臻寸步难行,然而,疯狂的血液也在瞬间被点燃,好像火灾一样的高温,疼痛搅拌着快感烧灼神经,大脑回路里激烈的电流在频繁的放电,陆臻几乎失控的抽动着,每一下都像是到了尽头,可是下一次却还有更深的去处。
  一切的一切,理智与情感,思维与本能,愤怒与宽容,都被这粗暴的烈焰激电炙烤成凝缩不化的黑。的
  并不是所有的高潮都是快乐的,折磨别人的同时总是在折磨自己。
  当欲望从体内抽出的时刻,夏明朗喘过一口气,全身紧绷的肌肉瘫软下来,用手背擦掉额头上的汗,然而,陆臻却不想放过他,那双漆黑凝视的眼睛里有吞噬的光,夏明朗转头与他对视,几乎有点慌乱。
  “陆臻?”他抬手划过陆臻的脸侧。
  陆臻猛然将他架了起来,胳膊架住他全身的重量往里间走去。
  夏明朗被扔上床的时候直觉的想要坐起来,可是陆臻迅速的压住了他,面对面的凝视,视线相交缠,夏明朗慢慢软化,一寸一寸的倒下去,倒回到床单上。
  陆臻牢牢的盯着他,仿佛要从他的眼底看进去,穿透心房碾碎五脏。
  他缓慢的进入,然后猛烈的动作,在夏明朗的身体里,那些细小的伤口又一次渗出血,痛彻心扉的滋味。
  而眼泪从陆臻的眼眶里砸下去,滴到夏明朗脸上,与汗水融合在一起。
  夏明朗抬起手,手指插入陆臻潮湿的发根。
  “够了,陆臻,够了!”
  他低声道,声音里混杂着痛楚的味道,气息缭乱。
  陆臻喘着气,忽然俯下身抱住夏明朗的脖子,失声痛哭。
  夏明朗缓慢地抚摸着陆臻潮湿的头发和光滑的脊背,极度的疲惫与疼痛的折磨让他的思维渐渐迟钝,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磨成空白。
  “对不起!”饱含水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没事,”夏明朗声音嘶哑:“你肯冲着我来,我觉得很好。”
  “对不起,我只是,只是在……”只是在迁怒于人,只是想发泄,折磨自己最深爱的人,看着他痛苦,跟自己一起痛苦。
  “不,我也有责任,”夏明朗用力眨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某一个点,思维慢慢地运转起来,“你的选训,你太聪明了,我被你绕了过去,到最后也是,我一直没能把你试出来,不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好让你对未来有所准备。我其实,到最近才知道你到底怕什么,你怕错。”
  害怕不可原谅的错误,不能挽回的错误,因为太过珍爱生命的缘故,于是极度地害怕杀错人。那是你的根本,你藏在心里的阳光,你有多自信就有多脆弱,你有多骄傲对自己就有多苛刻。
  我知道那种感觉,因为,你与我一样,那么急切地需要正义的支撑,需要那些不容置疑的正确,来冲淡心中的血痕。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除了黑就只有白,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有真相。
  错与对的界限模糊一片,当你的心中开始惶恐动摇,当你的阳光不再纯粹,当你真正绝望,孤立无援,当你心中的明镜台上沾了污尘,你是否还有勇气,继续前行,绝不放弃?
  你是选择承受这样的未来,还是,再一次干脆地离开?
  其实你并不适合留在这里,可我已经无法失去你……
  身体慢慢地在发热,陆臻紧紧地抱着他,一声不吭,于是夏明朗努力凝聚的思维又一次飞散开,他把陆臻的脸扳起来,看着他的眼睛:“三天后给我你的结论,离开,还是留下来。”
  陆臻的脸色突变。
  “我有点困了,你先回去吧,想清楚了告诉我。”夏明朗把毯子勾过去裹住自己,陆臻一声不吭地走到外间穿衣服,却没有走,看到窗台上有烟,他抽了一支出来,给自己点上。
  熟悉的味道,烟味。
  这种气息会让他平静。
  夏明朗睡得很沉,陆臻不敢打扰他,直到晚餐时段帮他打了饭回来才发现夏明朗已经开始发烧了。陆臻蹲在床边,吓得心痛如绞,手脚发凉。
  夏明朗睡得迷迷糊糊地被陆臻摇醒,自己手背贴到额头上也试不出温度,不过身体在发热,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在发痒发疼,这才想起来他还没洗澡。
  “没事,等会儿吃点药,睡一下就行了。”夏明朗摸摸陆臻的脸,先去洗澡。
  洗完澡出来陆臻已经把药准备好了,夏明朗随便吞了两颗消炎药,把晚饭硬吞下去之后蒙头又睡,他有些累,心与力俱憔悴,陆臻需要时间去思考,而他需要精力去承受陆臻思考的结果。
  夏明朗在发烧,陆臻于是更加不敢离开,反正思考是不需要空间的,他坐在夏明朗的床边抽着烟,烟味融合了这房间里暧昧的空气还有两个人的体味,混合纠缠在一起,陆臻觉得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光是脑子,是整个胸腔腹腔都出了毛病,空荡荡地痛,腔子里没有了五脏。
  任何事,只要愿意总是可以想清楚的,只要愿意也总是可以有个结果的,而痛苦的是梳理的过程。那种疼痛,像是把心脏挖出来分筋沥血,看清自己的每一点眷恋,每一个心念,选择一些,抛弃一些,撕裂般的痛。
  总有一些东西,逝去之后永远不再回来,于是,放不放手。放了会变成怎样,不放又会怎样?
  我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有遗憾,当生命走到尽头,这会不会成为我人生永恒的痛?
  夏明朗说得对,我最怕的就是犯错,最怕有人可以站在正义的高处指责我,而我于是再无依凭,一路坠落,当我已经不再永远正确、问心无愧,我要再去相信什么,如何在现实的狂流中站立,如何期待我的未来?
  有谁知道?
  有谁能告诉我?
  有谁能替我做这个决定?
  陆臻仰起头看烟雾变幻的身姿,奇幻的美,莫测而妖异,犹如我们的命运,然而他无奈地笑了,他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没有人可以为他做这个决定,他的命运,终究只能由自己来掌握与控制。
  过分信任是一种天分,而他没有。
  过分依赖是一种天分,他也没有。
  随波逐流是一种天分,他还是没有。
  这是他的宿命!
  于是,终其这一生,他总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心去感受,用自己的头脑来判断,走自己的路,即使错误也必须独自承担。
  陆臻偏过头去看夏明朗的脸,熟睡时没有任何侵略性的五官,几乎是有些平淡而温柔的,陆臻的手指落到夏明朗的嘴唇上,描画唇线的轮廓……
  即使是他也不行吗?
  陆臻小声地问自己。
  而笑容却变得更加无奈。
  是的,不行,即使是他,也不能代替自己决定未来。
  陆臻把手掌覆在夏明朗脸上,温柔地抚摸,蜜意柔情,忽而脸色一变,手背贴到夏明朗额头,触手滚烫,燥热如火。
  完了!
  通常从来不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总是气势汹汹,如山崩倒。
  陆臻看着39度7的数字愣了两秒钟,僵硬地抬起头。
  夏明朗被他裹在被子里叹了口气,很哀怨的样子,曲起膝盖踹他:“完了完了,太丢人了,太丢人了……”
  “队长!”陆臻哭笑不得。
  “说实话吧,你小子现在心里是不是特得意?看把你威得?”夏明朗挑着下巴瞧着他。
  陆臻脸上涨红,堵了半晌,道:“我,我还是送你去医院吧,你得打退烧针。”
  夏明朗郁闷了,无奈脑子里晕乎乎,疼得乱成一团,他半闭着眼睛暗自回想自己上次感冒是什么时候,是否也是如此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队长?”陆臻有点急了。
  “行行,去吧去吧!”夏明朗寻思了一下,与其等发烧烧糊涂了让陆臻给背过去,倒还不如趁他现在还能想事的时候自己走。
  夏明朗坚持要自己走,于是陆臻当然只能随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边慢慢地踱。巡逻的士兵们过来检查证件,夏明朗无奈地解释自己感冒了,发烧了,要去医院挂急诊。陆臻看到巡逻兵惊骇地睁大了眼睛,一副像是看到天要下红雨的模样,心底的刺痛又深了几寸。
  目送巡逻兵消失在夜色里,陆臻低声对夏明朗说道:“下次,我要是再发疯对你做这种事,你就把我抽一顿,打死算数。”
  夏明朗忽然转过头看他,眸色深沉幽远,凝眸深处,像是有无尽的渴望与期待,陆臻有些惊愣地看着他的眼睛,夏明朗抬起手,手指却悬空从陆臻脸颊上滑过,压到他的肩头。
  夏明朗笑道:“好啊!”
  陆臻有些失望,因为他刚刚看到的似乎并不仅仅是这样玩笑似的两个字,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那个瞬间夏明朗其实想问:还会有下次吗?下次,将来,以后,你还会继续对我做这些事吗?假如我们不再是战友,不再是队友。
  然而所有涌到嘴边的话都让他拦了回去。
  这是一个决定,有关陆臻人生的决定,于是,也只有陆臻自己能决定。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最初的那个身份,他是陆臻的教官,夏明朗!
  那个在整个选训过程中丝毫没有任何魅力可言的人,他总是这样不遗余力地破坏自己的形象,为的只是尽可能地不要去影响学员的选择。他只希望每一个选择留下的士兵,都单纯地只是因为这片土地,这种生活,而不是为了哪一个具体的人或事。因为人会走,事会变,唯有信仰永恒不灭。
  假如,假如说,陆臻真的无法承受这些,那么……他终究还是会后悔的。
  夏明朗坚持了他的沉默。
  感冒发烧,病毒侵染,于是肉体脆弱,夏明朗有选择地让医生看了一些正常的擦伤,于是那个午夜值班哈欠连天的医生给他开了一份很正常的药。
  病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夏明朗坐在躺椅里输液,陆臻犹豫了一会儿,覆住了夏明朗输液的那只手,温热的掌心贴着冰冷的针,恰到好处的温柔,干干净净的,清清爽爽,彼此相视一眼,淡到旁人谁都看不穿的浓情。夏明朗的高烧已经退下去了,脸色变得苍白,陆臻看着他闭目昏睡,有种奇异的脆弱感,好像光辉闪耀的神祗忽然敛尽了他的芒刺,退到最初的位置,脆弱的人,血与骨糅成的人体,轻轻一刀挥下去,便会烟消云散。
  陆臻握着他的手背,感觉到一些东西在心头涌动,说不清道不明地,暗暗生长。
  当输液管里滴下最后一滴药液,天色已经微亮,陆臻拎了药随着夏明朗一起走在大路上,眼前是玫瑰色的朝霞。
  他忽然想到曾经的某一个下午,他们也这样肩并着肩走在一起,那个时候,他刚刚痛哭过一场,为了他求而不得的爱情,他的失落与心伤。夏明朗安静地陪在他身边,陪着他。
  而现在,他正在经历着人生更为重大的转折。他的天真,他的执着,他的纯净的渴望,在一夕之间碎去。
  他愤怒,他撕咬,他其实是在发泄,可夏明朗还是这样安静地陪在他身边,陪着他。
  一路同行的人,如果说生命是一个旅程,我只想为自己找一个伴。
  陆臻抬头看到朝阳如火。
  “早晨六点钟的时候,会觉得一切刚刚开始,自己无所不能。”
  陆臻把夏明朗送到寝室门口,出早操的哨音已经在楼下回响,陆臻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衣帽,想要往楼下冲,夏明朗忽然拉住他。
  “那个,是这样,如果有了决定,随时都可以告诉我。”夏明朗看着他,眼神有点尴尬,马上又松开了手。
  陆臻用力地点头:“我会的。”
  闭上眼,看到眉心的血。
  堵上耳朵,听到枪响。
  捂住鼻子,血腥味四下蔓延。
  封住心灵,他看到白玉的镯子束在女人娇柔的手腕上,轻轻推门的时候敲出叮的一声脆响,少年在床上跳起来,神色惊慌而懊恼:“妈?!”
  “怎么又不睡觉?偷偷摸摸的在干什么呢?”女人嗔怪道。
  那声音是软糯的,带着长江尽头吴侬软语的底调,陆臻于是惊讶地睁开眼,女人模糊的面目渐渐变清晰,如此熟悉,与他时时想念的母亲是同一张脸。
  陆臻用力咬紧了唇。
  如果他们是无辜的,当然那仅仅是如果。
  如果他杀了无辜的人,与他一样的儿子,一样的母亲……
  如果,真的有这种如果的事……
  方进迟钝地发现陆臻最近很沉郁,心事重重的样子,虽然最近因为训练的事他已经很有心事,可是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心事的问题,他简直是……方进找不到词,于是偷偷摸摸地去问夏明朗。
  夏明朗顾左右而言他了一番后忽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们前几天清除的目标是无辜的,那怎么办?”
  “啊,上次那个任务出问题了?”方进大惊失色。
  “没,没问题。”夏明朗马上道。
  “那不就结了?任务没问题,那人怎么可能是无辜的。”方进莫名其妙:“队长,我觉得自从你跟了小臻子那知识分子,自己也变得有点娘娘腔腔的了。”
  夏明朗磨了磨牙,嘴角一挑,露出淡淡的一抹笑。
  方进退开两步,望了望天,忽然道:“啊呀,我刚刚答应了小臻儿去照看他的那些花儿。”
  他的那些花儿。
  夏明朗忍不住有点想笑。
  嘿,小家伙,你说过你是我的树,我们不会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3.
  黄昏时分,当夕阳融化了所有的色彩,整个基地都安静了下来,远处的人们都列着队往食堂去,操场边的主席台上有两个人。
  刚才收队的时候,陆臻拉了他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那声音很平和,可是夏明朗猝然心惊。
  陆臻退了几步坐在主席台的边沿,夏明朗站在一旁抽烟,等着他开口,过了一会儿,陆臻忽然扬起脸来笑道:“有烟吗?”
  夏明朗一愣,上下摸着口袋,意外地发现烟盒里已经空了,他愣了愣,把自己指间剩下的半支烟递了过去,陆臻也不介意,接过来抽了一口。
  “看来我把你给带坏了。”夏明朗讪讪道。
  “我难得想事才抽一支,跟你不同性质。”陆臻咬着下唇,低声问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决定要走,你,你还会继续爱我吗?”
  陆臻没有抬头,视线落在地面上,看着夏明朗的靴尖。
  “会啊。”夏明朗毫无停顿地回答了他。
  陆臻猛地抬起头。
  夏明朗微笑着:“我们可以打电话,可以写信,每年还有假期,如果你还在本军区,我就有更多机会去看你,当然,你还可以去信息那边,反正他们王队很喜欢你,那我们其实跟现在也没什么分别,可是……”
  夏明朗顿了一下,陆臻专注地看着他,等待着那个但是。
  “可是,如果你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继续这样的生活,那么,你还会不会能接受这样的我呢?”
  陆臻愣住,慢慢反应过来笑道:“是啊!”
  “所以,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夏明朗翻着口袋拿出烟盒,打开看了一下,苦笑着捏成了一团。
  “一般人是不是没我这问题?”陆臻问道。
  “知道暗杀任务的三项原则吧?” 夏明朗提醒他,刻意控制过的声音是平静的,与他的眼神一样的平和,静水流深。
  “知道,三组以上的调查人员,三年以上的观察周期,三人以上的将军或者部长级签名。”
  “你连这都不相信。”
  陆臻沉默了很久,有些悲凉的说道:“是的,我刚刚发现,我连这个都不相信。”
  “那你相信什么?”夏明朗温和的看着他。
  “正义、公平、民主、慈善……”陆臻说到最后自己笑了起来:“我相信一些不会绝对存在的东西。”
  “那你不应该留在这里。”
  陆臻执拗的看着夏明朗,泪水在眼眶中凝聚,像水晶一样剔透分明,映出晚霞的余辉。
  夏明朗终于心痛得再也受不了,转过身去看向天边的落日。
  “你爱国吗?”陆臻问。
  “当然。”夏明朗笑了:“说句不好听的,在这儿呆着的,都他妈是一群狂热的爱国主义卫士。你说得对,一般人没你这问题。我们想不到你的那些问题,不去想,那样的对错与我们无关。至少现在无关。我们这些人在干嘛?我们这么拼命为了啥?为国尽忠死而后已!所以但凡有那么一点儿疑虑的,他就没法撑下来。”
  “我一直以为自己个爱国者……”
  “你当然是!”夏明朗打断他。
  “但我还是跟你们不一样。在你们看来国家是母亲,无论对错,你都要誓死与她共存亡;可是在我看来国家就像一个房子……”
  “真的吗?”夏明朗忽然转身盯住他:“那给你换个好房子你会不会搬走?”
  “不会!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爱上了这房子里的人和家具。”
  “那你跟我有什么分别?”
  陆臻愣了好一会儿,终于笑了:“你把我搞乱了,其实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事,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所以请不要打断我。”
  “好的。”夏明朗按住他肩膀,很轻微的一点力量,只是在证明一种存在。
  “嗯,那我开始了,最初的时候,我从概率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我在想,我们接到的命令一定绝大部分是正确的,那么,我是不是就正义了呢?可是后来我发现我不能,因为生命是没有概率的,生命是一个全或无的状态,要么活着要么死去。于是,当我杀掉100个坏人之后,我是否就有资格去杀一个好人了呢?”
  陆臻嘴角浮起一丝笑,几乎是有点顽皮的,他摇了摇头:“很显然,没这回事。所以这个逻辑不通,我还需要继续。然后,你的说法启发了我,你说我们是枪,是武器,是行刑者。于是我开始设想自己是一个法警,我的任务是击毙那些被判了死刑的人,我忽然发现这样子,我就可以接受了。”
  “因为你觉得判过刑的人都是有罪的。”夏明朗说道:“他们应该死,他们不无辜。”
  “是啊,”陆臻道:“可法院也是会有误判的,说不定概率还更大,可为什么我却不能接受我们的任务里存在一些隐患呢?于是,我发现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信赖法律,当那个人站在刑场上,我就相信他应该死。即使后来发现证据链上出了问题,当值的法官以权谋私,那个人其实是无辜的,我虽然会觉得遗憾但并不内疚,因为法律本身是正义的,审判的过程是公开的。可当任务到来时一切都是无知,我没有依据也没有判断,所以我不安。回到这一点上,我终于发现我不信任的,其实是政府,这个政权的某些无法公开的操作规则。”陆臻低下头:“这才是我会不安的根源,只有程序正义才能得到最终正义。”
  夏明朗觉得有点胸闷,他不得不承认陆臻那AMD大脑果然能想,如此曲折的逻辑推理简直让人瞠目结舌,而他现在都不知道要怎么回他才好,于是,他只能短促地问道:“然后?”
  “然后,我开始思考我应该怎么办,假如我质疑的是政权本身,那离开麒麟显然是不够的,我甚至应该出国。可是,干净的政权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我想我大概得在加勒比海找个不到一百个人的小国家呆着。”
  陆臻自嘲地一笑:“当然,我也可以选择眼不见心不烦,看不到就当它不存在,或者说,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我觉得这个程序不正义,那么我不参与它,以表明我的立场,我的观点。然后我想到了一句老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然后我想到了你,你是那么强硬地站在危墙下面,于是跟你比起来,我这个君子看起来是多么的伪善。有些事必须要有人干,如果那是必要的,在整体看来是值得的,这个政权在整体上看来是值得信赖的,那么,我想应该要接受这样的残缺。”
  即使我怎样努力都终不能永远正确,即使我竭力避免手里总要沾上无辜者的血,即使我奋斗终生最后只得八十分的正义,即使我的灵魂会被抽打,死去时仍会心怀愧疚。
  所以从现在开始放弃那些不切合实际的想法,忘记对与错的执念,别再幻想自己像个正义的审判者,为替天行道这样字眼而沾沾自喜。从现在开始对所有的生命都抱有敬畏,有一点光都要抓住,用最少的血,自己的敌人的、好人的坏人的,换更长久的安宁。
  于是,当我开始学会如何忍受残缺的命运,我将会继续学习接受一个残缺的信仰。
  陆臻从主席台上跳下来,站到夏明朗面前,夏明朗还在回味他刚刚说出的那一大段话,心怀忐忑,不敢做出任何结论。
  “我决定留下来,队长!”
  这世上,不知道世界黑暗就贸然前行的人,是单纯的。
  知道了世界黑暗而黯然止步的人,是现实的。
  知道了世界黑暗却仍然挺进的人,是勇敢的。
  让我加入你,夏明朗!
  陆臻微笑着,仿佛阳光初霁,扫开一切阴霾。
  “我怕你会后悔,在一些特别的时刻,绝望崩溃,你想得太多。”夏明朗道。
  “队长,我有设想过离开这里,可是我忽然发现我对任何别的事情都失掉了兴趣,离开这块土地,离开你,离开我的战友和战场,我曾经经历过那样激情飞扬的日子,那种快乐和满足。曾经跨越过大海的人是无法在溪流中游泳的,你带着我经历沧海,你让我看到海阔天空,我于是覆水难收。”陆臻真诚地看着夏明朗的眼睛:“对不起,队长,我让你费心了。”
  “每个人怕的东西都不一样,别人难过的坎你一下就跳过去了,老天爷是公平的,不过,怎么说呢……”夏明朗终于放松下来,抬手揉乱了陆臻的头发:“打算怎么报答我。”
  “我已经以身相许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呢?”陆臻弯起嘴角。
  夏明朗愣了一下,猛地把他揉进怀里,差点把陆臻勒断了气。
  最根本的矛盾解除了,紧绷的弦一下子断开,夏明朗一瞬间觉得失重,简直有飘忽的错觉。
  陆臻双手插在裤袋里陪着他漫步在整个基地里,操场,障碍场,靶场,城市巷战区……等等等等,那是一早就看熟了的东西,可是此刻却又有了一种别样的新生的味道。
  陆臻看着天上的繁星无尽,慢慢问道:“我本来以为你会劝我留下来。”
  “我一直在劝你留下来!”夏明朗惊讶。
  “我是指,想点办法,逼得更紧一点,”陆臻看着夏明朗眼底的星辉:“其实,你对我有很大的影响力,你知道的。”
  “你希望这样?”
  “对,我期待过,”陆臻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舔着牙尖:“其实,我失望过,但是后来我发现这是你对我最好的地方,你陪着我,却不逼我。你教会我很多事,让我学到很多,你从来只是指给我看方向,却让我自由的选择。”
  “那是因为,逼你是没用的。”夏明朗抓抓头发:“如果把你绑上,你就能心甘情愿地跟着我走,你当我乐意这么折腾,你小子抽起风来有谁拉得住你?”
  “我脾气不太好。”陆臻诚恳地说道。
  “得了吧,你脾气不太好,我脾气好……”夏明朗笑得眼睛都弯了:“这话说出去,也得有人信哪。”
  “我当时就抽风了吧!?”再一次回忆那个黑色的任务,陆臻惊讶地发现,他已经不像当时那么迷惘心痛。
  “还好,我已经做好准备把你敲晕带走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门后有炸弹呢?”
  夏明朗大笑:“你当我神仙?我要知道会爆炸还会让小肖去碰它?我不让你去,是因为你那时候人已经傻了,不能让你再杀人了,我怕你崩溃。”
  “绝望的感觉,你说过的滋味,我终于尝到了。”
  什么是绝望、崩溃的滋味,这些问题的答案不仅夏明朗想知道,陆臻自己也在不断地寻找。
  生死一线,孤立无援,甚至任务失败都不能让陆臻绝望,他总是有种超脱者的姿态,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潇洒。其实,一切曾经设想并研究过对策的坏境况都不能让陆臻绝望,真正的绝望是来自内部的,一个意外,似乎只是很小的一个点,轻轻一击,打在最脆弱的地方,于是广厦将倾。
  好像是忽然间,那强悍的、坚不可摧的信仰体系出现了一道裂缝,他所有的自信,一切力量的根源开始动摇。
  相信自己,永远地相信自己,可是当某一个瞬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也并不是那么干净,那么正确,于是……何去何从?
  当你忽然发现,原来我们一直信任的东西,其实并不是那么纯白无瑕,它是灰的,深深浅浅的灰,而你的使命并不是那么的崇高,却又不得不为。
  那么,应该要如何?
  沉默了半晌,陆臻说道:“应该要恭喜你,你终于成功地打破了我,我的天真在那一枪之后变得粉碎,所以我当时特别恨你。就算我知道这一关不得不过,我还是生气,我宁愿换一个人来指给我看这一切,而不是由你握我的手来开这一枪。”
  “可是除了我,还有谁敢让你开这枪?”夏明朗道。
  “对,所以我现在觉得,幸好是你。”陆臻的耳尖上发红,眼神飘忽闪烁:“那一枪打碎了我很多东西,我曾经的信仰现在要重新建立,所以我很高兴是你握着我的手开了那一枪。虽然很痛,但是,幸好是你。虽然特荒唐,没什么可比性,可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到一个别的词。”
  “什么啊?”夏明朗莫名其妙。
  陆臻的脸上红透,眼睛眨巴了半天,终于还是泄气:“算了,我说不出口。”
  “什么东西?”夏明朗怀疑地眯起眼睛。
  “总之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坏事,我决定保守这个秘密直到老死……”陆臻敏锐地发现夏明朗舒展手指仿佛有所行动,马上提了一个调说道:“那个,什么,等你七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七十?”夏明朗哭笑不得。
  陆臻郑重点头:“你不会觉得自己活不到七十吧?”
  夏明朗无奈地望了一会儿天,忽然把陆臻的脑袋抓过来狠狠地顺了一下毛,陆臻挣扎着乱叫,从夏明朗手里弹出来迅速地转换话题,大叫着问道:“那个,那个什么,你当年是怎么过的这关?”
  夏明朗愣了一下。
  “你是不是一下就顺过去了?”陆臻顿时沮丧。
  “也没有,卡是卡了一下的,当然没你这么严重。当时严队跟我说:‘你就把自己当武器。就这样,我们只是武器,国之利刃,别的什么都不用想。’”
  “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居然拐着弯想了那么多,跟你讲这已经是我这两天里想到最优化的一条通路,前面走死的胡同无数,乒乒乓乓净往南墙上撞,我那AMD大脑啊,这回彻底发热过量了。”陆臻感慨万千地。
  “能想通就好,就怕你死在南墙上。”夏明朗微笑。
  “不过,你刚刚有句话给了我灵感,让我发现那一大堆的理论真他妈啰嗦,其实还有一个最短的通路。”陆臻看着夏明朗的眼睛,微笑着,真切诚恳:“有一个事实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难过我纠结,但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你开枪我觉得那样的你真可怕,可是更多的感觉是可怜,我同情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这样,你只是不得不为。于是,我想想看如果我现在就这么走了,我就成什么人了?听说过印度贱民吗?”
  夏明朗十分接不上地点了点头,不明白两者到底有哪分钱的关系。
  “在印度的四大种姓之下,还有一群人叫贱民,不洁的人,因为他们的工作与污物相接触。这样的制度在战国时期的日本也有过,我当时看书的时候就觉得,这TM真是天大的伪高贵,那些所谓高贵的人,享受了贱民的服务,然后为了表明自己是多么的干净,于是把帮他们清理垃圾的人当成是下贱的,隔离开。所以,如果我就这么走了,我把这里当成是不洁的,可是又继续生活在这个国度里,享受你们的保护,然后还要离开以表明自己多纯洁,我怎么能干这么恶心的事?”
  虽然夏明朗仍旧听得晕乎乎没觉得这比刚才简洁了多少,但是他强忍着把陆臻那AMD大脑拆出来看看CPU频号的冲动,马上诚恳地点头赞同道:“对,太他妈有理了。”
  “所以,说到底,我还是对自己没自信,我怕犯错,我想做完人,其实,那根本不可能。到有危险就避开走,孔老夫子就是这么教的,可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谁立之?”陆臻超频超上了瘾,越说越玄。
  夏明朗汗了一头:“我立,我不是君子。”
  陆臻目光一错,粘在夏明朗脸上,眸光颤动,浓烈的情感不可言传。
  “不,你是!”他说,睫毛垂下去,掩去眼底心中澎湃的激情。
  夏明朗错愕,气氛忽然间,变得尴尬起来。
  陆臻尴尬地用热血给自己煮着耳朵,夏明朗瞧着那小圆耳朵越烧越是通红透明,异常困惑于刚刚出了什么事。
  子啊,你今天晚上实在出现了太多次了,所以作为一个文盲,请把我带走吧!夏明朗发出了一个文盲的悲叹。
  “嗯,不早了,回去吗?”夏明朗等了半天等不到陆臻开口,只能自己动手打破僵局。
  “嗯。”陆臻垂着头,兜着转往回走。
  夏明朗觉得挺好玩,伸手揉揉那只通红的小耳朵。
  “嗯,别碰我。”陆臻马上偏过头,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威胁道:“当心我再一次兽性大发。”
  “来啊!”夏明朗神气活现的:“小子,长本事了啊,给你三分颜色,染坊就开起来了嘛,怎么,这是要爬到我头顶上去啊。”
  “我不敢。”陆臻马上退缩。
  “还有你不敢的事?”夏明朗挑眉毛。
  “当然有,我又不是你,什么都不怕。”
  夏明朗听得一愣,忽然道:“我,当然会有我也害怕的事。”
  “什么?”陆臻好奇。
  “我跟你说过的,一开始你就问过我,我怕什么。”
  陆臻恍然大悟:“你说你害怕辜负队友。”
  “对,所以……”夏明朗眼中闪过一丝伤痛。
  “看来,已经发生过了。”
  “是啊!”夏明朗盘腿坐到路边的草丛里:“当年一个室友。”
  陆臻看着巡逻兵远远地走过来,跑过去出示了证件,并再三保证会在熄灯前回到宿舍里去,回去的时候看到夏明朗仰面躺着,眼睛睁得很大,残月在他瞳孔里留下一线光斑。
  “说说吧,怎么回事,如果你愿意的话。”陆臻在夏明朗旁边坐下。
  “其实,很简单的一个事,我跟他是一期进队的,一个屋,关系当然好。一开始我的事比较多,折腾个不停,最后才安定下来,可是没多久他就出了事故,演习的时候把颈椎给伤了,医生建议他转调。那时候我特别不想他走,四年同寝,我有两年多一直在外面受训,刚回来,就像他说的,咱俩还没好好在一起打过仗呢!他自己其实也不想走,27岁正值当打啊!练得最熟的时候谁舍得走。他问我拿主意,我说留下!怕什么啊!反正将来出去咱们两个一组,就算有什么万一,但凡有口气我也能把他背回来。我那时候刚从国外受训回来,整个体能和意识都在巅峰,特别厉害,谁都不是我的对手。”
  “我觉得你现在更厉害。”陆臻忍不住插嘴。
  “那要看怎么比了,比当队长,那是现在厉害,可是比单兵,已经不如当年了。可,就算是那样也没有用,陆臻,你要永远记住,在战场没有万无一失。”
  “不,不在了?”陆臻迟疑问道。
  “死了。”夏明朗的言词间有一种自虐式的豪迈:“他当时旧伤复发不能转头,视野被限制,我保护不了他,他就倒在我面前。他说他不想死,可我救不了他。在战场上我们不能期待着自己去保护任何人,知道什么叫万一吗?一万次生,一次死,那就是结局,死了就没了,什么都没了。”
  “所以你要求每一个跟着你上战场的人,都能保护自己。”
  “我不能让这种事再来一次,我受不了,明知道有隐患而不去清除。如果三天前不是这么低烈度的任务,你当时那种状态,能自保吗?你死了让我怎么办?我的失误,又一次。”
  陆臻低头看着他:“那不是你的错,是我太矫情,自作聪明,绕过了你对我的帮助。”
  “陆臻,”夏明朗悄悄握住陆臻的手指蹭在脸侧,“我不是你,明白吗?我不会因为自己没错就好过一点。死了,就没了,你不会再笑,对着我说话……而你本来可以不用死,是我把不合格的人,带进死地,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种事。”
  “我会努力的。”陆臻轻声道:“努力地活着。”
  努力地变强,不让你担心,努力地更强,我要保护你,至少,保你一万次生。
  夏明朗微笑,轮廓分明的唇线在星光下扬起一个角度,眼睛很亮,映着天上的每一颗星。
  或者对于战士来说,最大的深情就是活下去,活着,才会有未来,才能有欢笑。
  4.
  这一期选训的学员还剩下的已经不多了,看来看去不过那几份资料,背都能背出来。之前每一个离开的学员,陆臻都会亲自去送,连夜打印成册的训练成绩和教官点评捧上去,总是能毫无意外地看到那些铁打的汉子在一瞬间泪流满面。
  很少有人会求他说:再给我一个机会。
  但几乎所有人都在发誓:下一次,我会再来。
  军人的血性与豪情。
  可是,陆臻把最后剩下的四个人一字排开,生死之地,你们是否真的准备好了呢?
  我,又是否准备好了呢?
  几天之后,陆臻写出了一份秘密计划交给夏明朗,夏明朗看完之后神色极为复杂,定眉定眼地盯着陆臻的脸瞧了半天,感慨:“你小子也忒狠了点。”
  陆臻听得一愣:“这个……不合适?”
  “合适,太合适了。”夏明朗感慨万端:“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最后一关让他们怎么过,我还以为做人做到我这份上已经算可以了。没想到啊!陆少校果然是读书人,脑子里装着上下五千年,二十四史的谋略,想出来的招就是比咱们这种粗人精妙。”
  “你要是想埋汰我呢,就直说。”陆臻无奈。
  “我哪敢埋汰你呢?从现在起怎么都不敢了,”夏明朗的食指贴着陆臻的脸侧划下去,停到下颚处轻轻挑起来:“你说你怎么能学这么快呢?”
  陆臻笑了:“那也是你教得好。”
  “你小子心够狠的。”夏明朗神色微沉,有些凝重的样子。
  “我……”陆臻一时之间倒犹豫了:“我认为这是应该做的。”
  “我知道,只要是你觉得应该的事,你都狠得吓人。”
  陆臻咬了咬嘴唇:“不好吗?”
  夏明朗沉默了一会儿,笑道:“很好,我喜欢。”夏明朗收了手倒回他的圈椅里,挥手:“去吧,就照你的意思办!”
  陆臻站起来立正,把东西收好开门走了出去。
  夏明朗转头看那道背影,依旧清瘦而修长,干净如竹,可是有些东西变化了,某些内部的东西。是他用一些强力的方式侵染了他。这样的变化是好还是坏,他已经无从分辨,或者唯一确定的仅仅是,不得不为。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可能并不美好并不动人,只是不得不为。
  就像陆臻所说的贱民,那些工作肮脏而污秽,却总是要有人做,所以贱民根本一点都不贱。
  如果可能……
  夏明朗蒙住自己的眼睛,如果可能,他也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军人,战场飞着和平鸽,所有的枪口都插满了花,像陆臻那样干净而高傲的孩子,一辈子都看不到丑恶与鲜血。
  然而,那终究是不可能的。
  他没办法让这个世界永远和平,正如他无法永远保护陆臻的天真一样。
  那是陆臻自己选的路,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磨难,而对于夏明朗来说,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陪着他闯过去。
  让白璧染血,染得好,叫沁,染得不好,叫瑕。
  好在那个孩子有足够的坚强,即使白璧微瑕,仍然不改玉质,何止……他甚至走得比他想象的更快更坚定。
  夏明朗有点感伤,心酸的味道,终于,他们有了共同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或者唯一的幸运在于他们还有彼此,还能相互理解,彼此体谅。这让他想到了他曾经的遗憾,至少此刻,他这一生最骄傲的成就,最为难的痛苦,他的爱人,是会懂得的。
  这也是一种幸福吧!
  陆臻的后花园开园的时候一共来了三十几朵花,经过现实这双摧花辣手一路荼毒,目前只剩下寥寥四朵。
  冯启泰,来自麒麟基地的信息支队,中尉,单纯执着,体能过人,而且是天生黑客,他与01机械语言有一种精神上的互通,以至于他跟人交流的时候常常会少根筋。
  曹亮,18军直属电子侦察营,上尉排长,技术全面,实践经验丰富。
  宋立亚,师侦察营电子侦察连副连长,上尉,具有非常丰富的野战部队战斗经验。
  刘云飞,后勤出身,通信工程的硕士,偏硬件,机械之王。
  每一朵都是好花,让陆臻激动心动、甚至于自叹弗如的惊艳之作,要是换了早几天让他选,他会恨不得把所有人都留下来,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没有合适的,他会宁愿一个都别留下。他不是夏明朗,说真的,他甚至没有让那些人在真实的战斗中崩溃一次并安全返回的能力。
  第一次,他在一个全新的高度,站到了与夏明朗相同的地方,看到了太多之前没有看到过的阴影,而这些,让他变得清醒而谨慎。
  经过了入队仪式之后,陆臻的信息组里正式变得热闹了起来,与往常新兵入营时不同,因为官方引导得好,新老之间的气氛融洽得特别快,让大家都恍然有点忘记了一中队的传统,那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最后一关。
  于是当夏明朗把陆臻修正好的演习方案拿给方进他们看的时候,小侯爷憋红了一张脸急切地瞧着夏明朗,夏明朗队长平静地回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还是别说了。”
  方进用力点头。
  过了一会儿,陆臻走过来亲热地揽着方进的脖子笑眯眯地问道:“侯爷,你刚刚想说什么呢?”
  方进被那明亮的笑容所迷惑,一时脱口而出:“我想说最毒妇人心。”
  陆臻哦了一声,嘴巴张成一个O。
  方进额头开始冒汗。
  “嗯,是这样的,”陆臻镇定了一下神情,压低了嗓子,“侯爷我知道你对我们俩这种关系有点误解,其实吧……”陆臻故意用一种放肆的目光盯了夏明朗一眼,万分轻佻地说道:“队长那人,还是很适合拿来宠爱的。”
  方进嘴巴大张,下巴直接掉了下来。
  陆臻同情地帮他把下巴托上去,一本正经地:“这种事不是看你想怎么样就是怎么样的。”
  方小爷眨巴着眼睛,神色复杂难言,陈默眯了眯眼,安静地看着那三人你来我往。
  陆臻嘿嘿一笑,飘然而去。
  至此,连续三天,夏明朗都觉得方进看他那眼神有点瘆得慌,至于第四天?没有第四天了,方进被陆臻诚邀,陪着他的四朵金花搞野外生存训练去了。
  小陆少校的阴谋画卷,就此缓缓展开。
  这是一个小规模的山地野外生存,四天300多公里,虽然距离不短,但是平原丘陵地带的路况要比雨林好了太多,所以四个学员都在规定时间到达了目的地。
  陆臻和方进商量过,决定原地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叫直升机来带他们回基地,于是饥肠辘辘的学员们开始变着法给自己弄吃的,兔子倒是烤了两只,可惜手艺比起夏明朗来,那叫一个天上地下。陆臻神采飞扬地炫耀着夏队长的成名绝技,一干小花们因为刚刚才在夏恶人手里吃尽了苦头,只是敷衍地陪了点笑脸。
  毕竟是体力消耗过大,吃过了东西,几个学员各自找了个草窝子窝下去,一个个睡得不醒人事。
  方进这几天过得太无聊,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偷偷拉着陆臻说小话,说着说着又说到了演习上,不由得感慨了一声:“你说说啊,你那届是打毒贩,我那届也是,现在他们还是,从头到尾,咱都打了五、六年的毒贩子了。”
  陆臻听得一囧,笑道:“谁让咱们严头只有何老大一个过命的兄弟呢?他要是还认识什么特警大队大队长什么的,咱们也能捞点城市反恐的任务哄哄人。”
  “可不咋的!你看咱大队长啊,现在都能这么……啊,那拉风的,当年当兵的时候应该也老风骚了,怎么就没多给咱们基地勾搭几个兄弟单位呢?”方进一本正经地支愣着下巴。
  陆臻脸都快抽了,拍着方进的脑袋笑道:“侯爷啊,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严头没事老整你了……”
  方进一愣,后知后觉后怕地把脑袋埋到爪子下面睡觉去了。
  夜阑人静,陆臻借着微茫的月光看着那些年轻而富于朝气的脸,心里忽然有点舍不得,他本来就是极易和别人结下情份的人,而现在这四个人,于他而言,意义则更加不同。
  陆臻看着天上的繁星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天亮的时候夏明朗用卫星电话通知他一切顺利,陆臻把四个学员叫醒,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有个临时的实战任务,夏队长决定带大家过去开开眼界,听他这么一说,众人脸上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一个个严肃了起来。
  陆臻呵呵笑着让大家放松,解释道:他们不过是作为预备军去见见世面,到时候还不一定逮得着机会开枪呢!
  冯启泰顿时松了口气,刘云飞年纪轻有点不服气,嘀咕了一句,陆臻按住他肩膀,笑道:“慢慢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而另外两位毕竟资历深,很是理解的样子,神色间只有严肃,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变化。
  这边六个人坐着直升机赶到,大部队已经随着夏明朗上边界堵人去了,留下接待他们的只有黑子。他把地图指给陆臻看,原来陆臻这支小分队的任务主要是监控一个小村庄,据说与边境上交易的毒贩子有点牵连,学员们大都露出跃跃欲试的紧张神色,陆臻趁热打铁把人员分配了出去,五个人占了四角方位,还有一个可以做机动。
  频道里一时安安静静,只有细微的电流的沙沙声。
  潜伏了一个小时之后冯启泰终于忍不住问道:“组长,咱们今天能看到敌人吗?”
  “不一定,1%的可能,100%的准备。”陆臻道。
  冯启泰嗯了一声,鼻音有点重,拖着,孩子气的味道,陆臻于是笑道:“怕了?”
  “谁,谁怕了?”冯启泰着急。
  “组长我敢保证阿泰就怵了,刚刚看着都快飞泪了。”因为是公共频道大家都听得到,刘云飞忍不住插嘴。
  另外两个人随之附和了两句,可怜的阿泰终于哽咽了。
  “你这毛病……”陆臻感慨:“得改。”
  “我知道。”冯启泰有点气声:“我真的不怕的……”
  陆臻忽地声音一沉:“有情况,保持频道清洁。”
  五个人,十只眼睛,十只耳,齐齐静了下来,张开天罗地网。
  陆臻和曹亮在同一个方向,只有他们两个看到了来人,远处的山梁上急匆匆地绕出来一大队人,看那声势足足有十几匹马,曹亮压住声音里的焦虑情绪:“怎么样?打吗?”
  “我们两个顶不住的。”陆臻道:“把另外三个算上也不行,那些人都是境外的雇佣军,马上有重武器,几个毒贩子还不值得我们拼命。看样子,队长他们没截到人。”
  “他带那么多人过去,还截不住一帮毒贩子?”刘云飞忍不住插嘴。
  “碰到了当然能截住,可能是消息走漏了,这么长的国境线,贩毒的都是本地人,比咱们知道从哪里能过境。”陆臻沉吟了一下:“不能放他们进村,万一他们狗急跳墙绑架人质就惨了,你们先顶着,我到村子里面看看,找个打伏击的地方。”
  陆臻是组长,他说得滴水不漏,没有人有异议。
  陆臻潜进村里,几分钟后另外四人听到耳机里咔的一声,刘云飞着急追问,对面安静无声,顿时大家就有些慌了。
  静默了几秒钟,宋立亚忽然说道:“卫星电话在谁那里?我们应该先通知夏队长。”
  冯启泰惊声:“被组长带进去了。”
  怎么会这样?
  宋立亚嘀咕了一句,说道:“云飞,不如你进去看看,不管遇上什么事,及时通知大家。”
  刘云飞收了枪悄然潜入,几分钟后,耳机里沙沙地一响,陆臻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带着急促的气声:“我在村子里发现了毒品,找到接应的人了,刚刚跟他干了一架,大家都进来,西南边第三家,门口有很大一丛竹子。”
  “组长,我们应该先通知夏队长。”宋立亚急道。
  “已经通知过了。”陆臻干脆地回答。
  他说得斩钉截铁,于是自然没人再会有怀疑,十几分钟后,当学员们一个个莫名其妙地被人放冷擒倒,被押进那个小院时,看着被晃悠悠吊在架子上的陆臻一个个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会这样?
  冯启泰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组长??!!”
  陆臻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刚刚让他们给扣了,我不想死,只能搭你们进来。”
  陆臻说这句话的时候强迫自己睁大了眼睛,平静得几乎有些阴冷的目光掠过一张张震惊到漠然的脸,陆臻不自觉咬住自己的下唇,心很痛,是那种沉重的痛,好像有气锤砸在胸口,又闷又堵。
  夏明朗,我终于体会到和你一样的感觉了,那是不是能代表着我与你又近了一步?
  陆臻有些释然地想着。
  “现在人齐了,能把我放了吧?”陆臻慢悠悠地说道。
  旁边一个穿着大花衬衫的年轻人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道:“凭什么?”
  “放我走,我有能力把缉毒警骗开。”那些目光太过刺眼,陆臻终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他们现在人在你手上。”陆臻忽然恼怒,他有一肚子火,正愁找不到发泄,他偏过头,视线冷冰冰居高临下地罩过去,锋利的目光简直能戳死人:“我现在跟你们一条船,不放你们走,我自己也不安生,还需要我再解释一下吗!”
  身后一个中年人用当地的土语吆喝了一声,花衬衫拿匕首挑断了绳索,看着他的眼神极为鄙视,陆臻心中刚刚腾起一阵疑惑,眼前已是白光闪过,花衬衫横握着匕首切了过来。陆臻直觉往后闪,刀锋擦过胸口一点点,入肉一两分,渗出一线血痕。
  “你干嘛?”陆臻怒喝,把那柄刀从他手上夺过。
  “老子瞧不上你这种人!”花衬衫唾了一口,身后的中年人着急地走过来把他拉了回去。
  陆臻顿时有些了然,夏明朗一向有急才,可能他临时又改了剧本,让一切看来更真实,这样也好,陆臻讥讽地笑一下,冷冷的:“那又怎么样?”
  他把身上的灰扑了一下,转身就走,作恶,会给人一种奇妙的快感,而同时更有一种如坠无底深渊的恐惧感,此时此刻,这两种激烈的刺激在陆臻的心底拉锯,像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折磨。经过刘云飞身边的时候,那个人忽然不要命地挣脱了出来,疯狂挥过来的拳头几乎没有章法,陆臻仰面躲过这一击,脚下已经直觉地踢了回去。刘云飞被踢倒,旋即又被按住,陆臻看着他的脸倔强抬起,一双眼睛里血线交错,殷红的,好像会滴下血。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陆臻却觉得他什么都听到了。
  在那个瞬间,他被这束目光所穿透,像一只枯叶做的蝶,被人钉死在灰墙上。
  陆臻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麻烦,把这些人尽快处理掉,要不然,我会很难做。”
  你会绝望吗?
  陆臻用一种探究的目光与他对视,当你相信我真的已经背叛了你,你最信任的组长,最亲密的战友……
  你会怎样?
  没有回答,只有愤怒。
  陆臻僵硬地转过头,冯启泰已经把脸哭花,曹亮眼中茫然得好像什么都看不清,宋立亚拒绝看他,视线始终落在地面上。
  陆臻心中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拿出身体里最后一点力量走出门,当确定他的背影已经在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之后,陆臻像是忽然间脱了力,跌坐到路边的一堵矮墙下,尘烟扬起,迷花了眼睛。朦胧中看到有人走过来,像是从青天绿水间行来,因为气息太熟,陆臻闭上了眼睛没有动,感觉着一只温暖的大手按在发间揉了揉,滑下去,把他的脸抬起来。
  “哎,怎么哭了?”夏明朗笑道。
  陆臻闭着眼睛。
  “方进,过来看看,这里有个比你还没用的了。”夏明朗的笑声温和平正。
  陆臻终于睁开眼睛瞪着他。
  “怎么?”夏明朗笑眯眯地逗他。
  方进抓抓头发走过来:“臻儿,别怕,第一次都这样,哈哈,我当年硌得我晚上都不想睡觉,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坏人。”
  陆臻胡乱抹着脸上的水迹,一边抬脚踹过去。
  夏明朗看到他胸口的伤,指尖凑上去沾了点血:“怎么搞的?”
  “何队手下的人嫉恶如仇。”陆臻笑道,眼神意味深长。
  “以后专心点。”夏明朗叹气,顾左右而言他,招呼着陈默:“跟里面联系好了吗?”
  陈默点点头,夏明朗手臂一张,勾着陆臻的脖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院里,花衬衫正爬在架子上面解绳结,冷不丁打眼看到陆臻吓得差点从架子上掉下来。
  “他、他他他……”花衬衫指着夏明朗,又指着陆臻,最后又指回到夏明朗。
  夏明朗笑眯眯的:“介绍一下,奥斯卡最佳男主角。”
  “啊!”花衬衫跳了起来。
  陆臻捻了捻指尖上的血,苦笑:“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看来我是体验派的。”
  “可老大和我说的不是那么回事啊!!”花衬衫惊慌失措地看着陆臻。
  “没事没事,演得很好,很逼真。”陆臻上前一步安慰半抓狂的小刑警。
  相似的场境,四台电脑,四个画面,刑求。
  陆臻抱着肩站在夏明朗身后,胸口的一线血口已经用敷料处理好,专用的胶条很好地止住了血。
  “去年你整我的时候也是这样吧。”陆臻忽然道。
  夏明朗做猥琐奸诈状笑:“有没有一种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兴奋感。”
  “小生人品纯良,对这种为非作歹的事没有快感。”陆臻严肃的。
  “你得了吧你,”夏明朗转过脸来:“我算是看透你了,书生翻脸狠上加三分,咱以后可再也不敢得罪你了,是吧,侯爷?”
  方小进用力点头,支着下巴问:“我说臻儿,反正最后都要玩这一出,你前面搞这么煽情干吗?”
  “不一样。”陆臻道:“一个被认为是归属的地方,是应该给人希望的。我们可以制造10倍的磨难,但不要打压做人的尊严。”
  “那现在呢?还不都一样?”方进不以为然。
  “不一样,现在让他们失望的是我,不是麒麟。”陆臻的眼睛牢牢盯着画面,目光灼热。
  夏明朗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按住陆臻的肩,笑道:“你有福啊,正赶上升级,看这画面多清晰。”
  “你们以前摄像头的像素太低了。”陆臻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问了:“还要多久?”
  随行的心理医生还是原来那位,闻言说道:“是不是看别人被打比自己挨揍还难受?”
  陆臻一笑:“有点儿。”
  夏明朗捏在陆臻肩头的手指紧了紧,陆臻抬手在他手背上拍一下,凝眸看着画面:“你觉得情况怎么样?”
  “基本上都还可以,除了一个……”夏明朗迟疑。
  “曹亮。”
  画面上被定格的脸上眼神空茫。
  陆臻轻道:“没想到是他,我本来以为会是阿泰,或者刘云飞。”
  “通常单纯的人,都会比较无畏。”
  本来以为阿泰会第一个挨不过,可没想到他一直哭,哭到天昏地暗时,什么都问不出。
  本以为刘云飞过刚易折,可是没想到他就是可以硬到底,似乎折断了也无所谓的豁出去似的豪迈。
  或许吧,陆臻疲惫地闭上眼睛,他觉得很累,好在,还有夏明朗,让他可以暂时闭目。
  因为单纯所以能执着,不会用太多花哨的想法与理论去编织这个世界,所以才最贴近自然,所以勇敢无畏。
  然而,那注定是他所无法拥有的天分,可是夏明朗呢?
  夏明朗极聪明,夏明朗是复杂的,然而,他也是单纯的,近乎天然。
  自然之子的感觉。
  第一阶段的刑求结束之后就是逃跑,测试学员们随时随地寻找逃生机会的能力,阿泰又一次打碎了所有人的眼镜,他第一个逃了出来,夏明朗站在楼下的院子里招手,笑容很欠扁,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不露痕迹地挡在陆臻身前。
  冯启泰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手指着陆臻,张口结舌:“你,你你你……”
  陆臻打点起精神,寻思着要怎么向泪包解释这个事,冯启泰忽然跳起来抱住了他:“组长,你骗我的是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是骗我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
  陆臻与夏明朗面面相觑,有时候盲目的信任也是一种能力,与虔诚的信仰很相近。
  不过接下来两位却没让陆臻这样顺利地过关。虽然有方进和夏明朗的双重保护,陆臻还是被刘云飞打到一下,那个愤怒的青年像一头狮子那样火爆而疯狂,至于宋立亚,他的愤怒则显得更为平静而深刻。
  亚热带潮湿的阳光明亮而粘重,陆臻看着那一双双火光灼灼的眼睛,轻轻咳了一声。
  “我知道你们需要一个解释。”陆臻道。
  宋立亚的声音冷硬:“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解释,我需要知道理由,这场荒唐闹剧的理由,你们想怎么样?让我们学会不再相信任何人吗?”
  “为了让你们害怕、愤怒、绝望、痛苦,感觉最崩溃的瞬间,然后告诉自己那不过如此,知道自己怕什么,然后才能克服。对,当我们站在一起,穿着同样的军装,为彼此生死,我们是战友,我们彼此信任彼此依赖生死与共,但是我想请大家永远不要忘记我们为什么会站在一起。”陆臻忽然觉得四周极安静,连风吹过林梢的声音都丝丝入耳,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说得每一个字,掷地有声,清亮通明。
  “我希望你们的将来不会后悔,而我的未来也不会有悔恨,我希望你们能在我这里尽可能地受到磨练,体会什么叫绝境,什么是濒临崩溃,才能够对未来发生的一切意外都有心理上的准备。我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你们失望到放弃自我的地步。我希望你们是坚定不移的战士,你们的忠诚与信仰向着祖国与人民,于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你们的根本,我希望,假如有那么一天,我真的背叛了曾经的誓言,你们会踏着我的尸体继续前进……”
  陆臻猛然停了下来,那个句子是如此的熟悉,仿佛来自于他灵魂的最深处,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而直接被宣告在了阳光下。
  “我想要的士兵是会在我叛变之后,踏着我的尸体继续前进的人。”
  陆臻忽然偏过头,视线掠过人群落到夏明朗的眼底,那双眼睛漆黑明亮,隔着遥远的距离清晰地映出他的脸,像是一面镜子!
  从什么时候起?
  从什么时候开始?
  当他立志要做一个正确的人,当他开始宽容这个世界,宽容所有人,宽容残缺的命运,当他学会站在任何人的角度看待事物,当他不自觉地超脱,变得居高临下,他于是也就失掉了自己的参照物。
  一个点的位置是由另外一个点来标记的,一个人的面目是由另外一个人来映现的。
  他的镜子。
  他的,夏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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