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得意满招损，别后空余恨
这话一出口，除了刺虎外的另几两位宗主都略有些尴尬表情。劳伦斯轻咳一声，假意拿起桌前的初春苦丁茶饮了一口，又狼狈地吐出来：“天，这茶好苦！不能加糖吗？”长着一头细密辫子头发的丛林巫师则干脆嘟哝了几句，径自端起酒杯，到前面几个小门派首领那儿扎堆去了。
他们都自诩正派，为了利益敢做恶事却未必敢接受之后的心灵拷问。这会要面对当初毁寺杀人余下的遗孤，自然觉得尴尬不已，只好各自在心中把多事的刺虎不知骂了几遍，只得偷偷地侧身过去不看后面。
“师傅，我来了。”
空心站在华恒身后，低沉而又懦弱叫了一句。他两腮留着几点脏脏的泪斑，双手反在背后，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委屈”两个字，仿佛随时会再度哭出来一般。而玄武叉着手立在他后面，先朝附近的门主宗主及各个弟子做了个罗圈揖，然后才凑在华恒耳边，轻声道：“师傅，小畜生哭了一夜，刚放出来时还跟我犟嘴呢！”
华恒仿佛没听到般转了开去，理也不理这不知进退的弟子，只和蔼地朝空心道：“小空，来见过刺虎团长。”
这一声叫得温和之极，空心只觉得心脏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下，一股暖流就从那直直冲到脑部。他愣了愣，昨夜翻来覆去的愤恨念头就这样凭空消失，代替而起的仍是对华恒那百般的依恋敬仰。
“华宗主，这是怎么回事？”
刺虎看空心这一副模样，心先自惊了一半。等发现他体内仙劲虚弱，手足上均有捆绑痕迹，象是刚刚受过刑时，已有些按捺不住地质问道：“难道华家还有虐待弟子的传统吗？”
这话说得极重，还有干涉华家内政之嫌疑，可算是不合时宜之极。但从他这一方之主口中说出来却偏生有股“合该如此”的威严味道，令玄武也不由向后退了步，下一秒才反应过来，大声的吼回去：“这轮得到你来管吗？”
“玄武住嘴！”华恒立刻喝住这冲动的四弟子，伸手抚上空心后脑，坚持道：“小空，向刺虎团长问好。”
空心亲昵地贴在华恒身侧，把头偏过去枕在他腰上，冲着刺虎一笑：“您好，欢迎来华家。”此时他脸上竟完全是副甜美的笑容，若非那斑驳泪痕仍留在两腮，还真要以为两人感情好到无以复加呢。
“你……也好。”刺虎被这突然变化弄得愣了愣，随即心中冒起一股恶寒。只觉得眼前这情景，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味道。他停了一阵，才慢慢转向华恒：“你对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对方如此不知进退，华恒不由得略有点动气，很快地答了句便命玄武带着空心，和其他三位弟子一起去同场上诸位掌门问好。走之前还示威似地轻轻帮他把脸上黑痕拭去，一副父慈子孝模样。
刺虎看了一阵，也知自己有点过了，便没再说话。但眼睛仍盯着场中四处鞠躬行礼的空心，漫不经心的道：“华宗主，得了这天才神童，华门之兴怕是指日可待了吧？”
那边一阵狂妄的笑声打断了两人谈话。
两人转眼望去，见那剑修门门主正站在空心身前，一面倨傲地斜眼睥着他，一面肆无忌惮的大笑：“就这种臭小子，也能被华家收做二代弟子，你们华府不是昏了头吧？”
这话一出，本来喧闹烦嚣的会场立刻静了下来，连那丝竹之声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所有人吃惊的望着胜成子，也不知他葫芦中究竟卖的什么药，居然敢在主人家里指责对方。更何况……方才那丢脸之事还均在他们记忆之中，也不认为凭这小小门派有能力撼动华家这棵千年老树。
“来了。”华恒心中暗自一凛，却没有立即过去，只冷着眼看他接下来会如何对付空心，又如何把这事转嫁到自己头上来。
与其他修真门派略有不同的是，华家家训中对于“家族尊严”这一节看得极重。明言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一旦有人辱及华门，所有弟子都必须立即拼死反抗，即便战至最后一人也必须讨回尊严。华家地位能在中土如此超然，这一习俗也不无影响。
空心自然也不会例外。
一阵光影倏然从他指上升起，十只灵活至极的指头暮地活动起来。其速之快恍若闪电，那胜成子还未反应过来时便被捏住手腕，一股沛然仙劲已从脉端朝着正阳经疾冲上来。
正是华家绝技，英雄剑诀之当家仙劲——英雄劲。
仙劲入体，卒不及防的胜成子忍不住闷哼一记，几乎叫出声来。但一想周围这许多修真界元老看着，不得不装出副让着小辈的样子，只含笑看他眼睛闭口不语。
这样，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是无意与孩子动手任他施为而已。但实际上那仙劲道行的感觉简直比千般酷刑还要难熬，若非剑修门的道家仙劲与华门有相近之处，恐怕立刻就要出乖露丑了。
“小空，还不放了胜掌门？”华恒身型微晃，已直接从上首主位移动到两人身侧，食指伸出将将他们轻轻分开——他知道其中根底，不得不出来卖个好：“道兄，小孩子不懂事，请勿见怪。”
胜成子哪还有力气开口说话，只强笑着点了点头，但想到空心这身纯粹的华门修真功夫，几乎怀疑起怀中那一张纸的真实性来——若这臭小子真是低贱的异能，可能练出如此纯正的仙劲吗？
（哼，不管如何，等呆会人到齐了再与你计较。）
他按捺住立刻揭露对方的冲动，只伸手到怀内摸了摸那张凭证，确认这宝贝在里面才放下心来。
冲突双方虽然未再继续纠葛下去，但这一段变化突兀，交锋精彩的大战却是让在坐十余个修真界耆老们大呼过瘾。只觉得方才那几下子，绝不输于任何一场修真高手之间的对诀。尤其空心那阵令人眼花缭乱的指法，更是让他们恍惚间象是见识到几百前华英雄创出此招的风范——胜成子自以为掩饰的巧妙，孰不知到场高手哪个不是眼光毒辣见识广博之辈，只是没兴致开口揭穿罢了。
中土的正经修真门派，哪个曾正眼看过这专走歪门邪道的道家破落分支。
华恒拍了拍掌，丝竹之音再度响起，原先略有松散的小圈子也重新聚拢，一面取用华家弟子送上来的酒水鲜蔬一面轻声讨论着。只不过，此刻讨论的重点却从妖邪道转移到了华门这年轻弟子的来历上。
三年前六大门派围攻昭明寺，这段公案不仅在修真界路人皆知，便是中土政府内也有此事之详细备案。而三年后的今天六大门派同遭妖邪道狙击，自然也是在当时招惹的祸端。至于这孩子来历——几个有幸登临天目山顶的高手已依稀从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看出三年前那小僧童的痕迹，自然也想到那四颗遁入他体内的真佛舍利。
“怪不得小小年纪就如此厉害，华家这次算捡到宝了。”
“唉，当时老夫也在场，怎么没想到收他为徒呢？”说话者是个半百老头，此刻正径自沉浸在懊悔之中，浑然未觉周围众人不以为然的眼神——就算你想到，有本事争得过华家吗？
这般种种赞誉之词传到空心耳内，令他突然得意起来。傻立了片刻后就跑回去在华恒背后站着，露着一脸满足的笑意，连方才问话那大叔不住盯着自己猛看也没发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邀请的修真门派首领已经陆续敢到。华恒寒暄招待过后，发现六大门派还在只到了四家，吉普赛家族和道门还未到。他几次抬头看天，不由有点焦急起来：“那个老巫婆和牛鼻子老头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正暗自埋怨间，一阵极强的劲风突然拂过，华宅上空光芒猛闪，两股铺天盖地的仙气从上方直扑下来。数个人影也随着那阵气息缓缓降下——正是那姗姗来迟的“老巫婆”和“牛鼻子”。
“两位可真教人好等啊！”华恒爽朗的长笑一阵，主动迎上去与那漂亮的吉普赛族族长互贴双颊，又同道宗掌门青尘拱了拱手：“华某可是望穿秋水，只等两位大驾光临了。”
青尘抱歉地笑笑，与吉普赛族长一同在华恒引导下坐在上首，解释道：“来的路上碰道妖邪道几个孽畜，就顺手教训了他们一把——也算是替死难的同道们报个了小仇吧。”
众人闻言均的吃了一惊，待想到这世间六大高手之二联袂出击，恐怕妖邪道中除了嵋罗亲来也无人能挡吧。
※ ※ ※
“诸位，那我们开始吧？”华恒清清嗓子，做势命那班乐女将曲子停下：“时间耽搁不少了，想必各位道长仙长也等得不耐烦了……恩，那先请诸位到位子上坐一下。”
四名华家弟子取出一堆字名牌来，很快在四周长桌上分别排好，又一个个请人过去落坐——这招是从普通人的社会中学来，朱雀青龙刚提出来时华恒还很有些疑虑，但看到此刻效果极好便也放下心来。
“各位都知道，从半个月前开始，妖邪道对我们全体正派修真实施了一次大规模的恶劣偷袭。包括我华门在内的六个家族，均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死难在这次事件中的修真同道不计其数。”
劳伦斯咳嗽了一声，想起死在战斗中的族人，顿时神情激奋面色铁青。却没打断华恒，只咬着牙听他继续说下去。
“当然，现在这部分打击还只集中在我们这六个门派身上。”华恒转头看了看身旁五人表情，猛然把手一挥：“但是那魔门狼子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他们要的不是复仇泄愤，完全是冲着我们整个正派修真界而来。”
“我说两句吧。”青尘朝华恒点点头，补充道：“嵋罗此人的野心，想必诸位平日都有所耳闻。大家都是修真界的领头人物，也该负担起保护后辈，维持正义的任务。这次华宗主出面邀请大家前来，也正是忧患于此才决定成立一个对付妖邪道的修真联盟……”
“名号就叫抗魔联盟！”华恒赶紧把话重新接回去，看也不看青尘一眼：“抗击包括妖邪道在内，世界上所有妖魔鬼怪的联盟！”
他心中有点小小的不舒服，嫌青尘方才不知进退，差点便抢走了最重要的宣布权——你道宗虽然渊源流长弟子众多，但这次袭击中也吃了不少苦头，若非最后我派人去援恐怕也未必能象现在般保留元气。
（这抗魔联盟是我华门的荣耀，与你道宗半点关系没有！）
想得多了，一心扑在家族名声上的华恒便有些走火入魔，这种孩子吵闹般的话也差点便冲口而出。好在背后空心看师傅停得太久扯了下他的衣角，这才令华恒醒悟过来，提高嗓子压下场中的窃窃私语：“今日与会的共有一十八门派，高手众多俊彦遍地。我虽然倡议成立联盟，但这领导群雄共同抗击的重任交给哪位仙长，还得由大家讨论之后再做决定。”
下面又响起一阵嗡嗡的吵闹声，平日里情分比较好的几个门主开始凑在一起，轻声讨论着。只有那胜成子坐在最末无人理睬，他地位不高功夫也不高，又因老是自认名门正宗没结交极个相与的，此刻只觉得尴尬之极。恨不得立刻拿出那检验单来，教华家当场就下不了台。
（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要再等等，再等……）他心中默念着，把这诱人的想法硬按了下去。
“我想，联盟既然是华门主提议成立的，这领导大家对抗妖邪道的任务还是偏劳华门主吧，”这次又是青尘率先开的口：“一事不烦二主嘛，总也得有个人领着大家共同对付嵋罗。”
华恒嘴上连连推辞着，心底却已忍不住欢愉起来，觉得青尘这话让自己满意之极，也不枉那次救道宗于水火了。只不过正处于兴奋中他的没有发觉，青尘言语中把自己补充的那句“抗击包括妖邪道在内，世界上所有妖魔鬼怪”的范围轻轻撇了开去，令这联盟的实质效果只有对付这一个敌手而已。
再换句话说，就是只要解决完妖邪道之事，这联盟也该自动解散了。
“我同意。”
“我也同意。”
劳伦斯和吉普赛族族长也相继表示支持。连续三个大门派摆明立场，刺虎虽然仍疑虑空心在华家受到的不平待遇，却也不得不举手代表刺虎团投下一票。而那浑身漆黑，头上带着根翠绿色枝条的亚马逊丛林巫师也同时将他的木仗举起来，用没人听得懂的语言说了句什么。
“多谢巫师支持。”华恒汇报了他一个笑脸，心头却还未安定下来——这五个家族都在受袭击时得到过华家帮助，联盟成立之前也以暗通曲款，将自己这盟主的名分内定了下来。但联盟能否真正形成，却全得取决于眼前着招集而来的另十余个门派首脑——若论起实力，这十几个门派之合恐怕还在六大门派联合之上，将来对抗妖邪道的主力军也少不了他们的支持。
只是这次六大受袭，他们却未遭到任何损失，要将他们拉过来站到自己这边……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毕竟，与公认的第一高手嵋罗对抗，并不是有勇气即可做得到之事。
十来个门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呆了一会，迟迟未做出反应。又过了好一会，与华家关系不错的青灵道观观主灵智上人才犹豫着站起来：“贫道觉得，此事有功于后，值得提倡……”
“且慢，我有话说！”末坐一个人突然站起来，高声打断了灵智上人：“华家现在恐怕还不配当这修真界联盟的领导吧！”
胜成子站了起来。
他神情肃然，眼中却闪烁着忍耐不住的得意，直指着空心：“至少有这样的‘亲传弟子’在就是不行！”
底下一片哗然，十多个门派首领几乎同时七嘴八舌的谴责起来。所有人均以为他是因方才出乖露丑而对空心怀恨在心，想借此来搅乱会场挟怨报复。
“麻烦诸位先听我说完。”胜成子并不慌张，极是自信地提高了声音：“恐怕大家不清楚，这披着修真外衣的华家小畜生，只不过是个低贱的异能者而已！”
藏在怀内的证据被他取出来，就手递给坐在旁边的修真：“这位掌门，请您检验一下吧，大家也都看一看，认识一 下我们华门的辨人之能！”
那人一脸好奇的接过去，看了几行后脸上就浮现出一种极鄙夷的神色来，又把那报告朝后一个人传去。
薄薄的一页纸很快在下坐众掌门见流传了遍，几乎每个人看完后都是同一种表情：吞了苍蝇似的恶心和抑制不住的轻视。而夹杂着这两种感情的目光投射到空心身上，令他整个大脑变得一片空白，懵然的看看华恒和旁边成叔，慌乱象是海水一样瞬间把他全身包围起来。
（异能者……我是和燕儿一样的……异能者？）
他虽不清楚异能者在修真界的口碑，但想到燕儿当时念出的那几句话和听闻自己是修真后的表情，再看看眼前这几个老头子那副鄙薄的嘴脸，哪还不知这“异能者”的罪名之重绝非自己承担的起的。
华恒脸色平常，连旁边的四大弟子，一文一武的华青锋华青冥也都神色平静，仿佛根本未听见底下的喧闹。
那张纸被传到了上面六座，诸人中只有那丛林巫师不通汉语，但听着旁边吉普赛族长的解说却也逐渐把一张脸沉了下来，不住拿眼去看立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空心。
“这算怎么回事！”刺虎是最后拿到那份报告的，但看了一半就立刻把它拍在桌上：“这种胡编乱造的证据也值得相信吗——若他真是个异能者，又怎么修的成这一身功夫？”
胜成子早有准备，他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道：“恐怕大家都还没忘吧，千年前……那被圣祖救下的孽种后来造出多大祸患来，最后又是个怎么样的收场？”
众人同时一愣，知道此事者颦首不语，不知者便交头接耳的互相打听起来。不过片刻，那一桩千年前的公案便又被重新翻了起来。巧得是，当时情形与现在空心这档子事还真有点相似——
胜成子说是“没忘”，这词是用错了。至少在座几位最高也不过两三百岁的年纪，并没有机会窜到千年前去目睹那一场大祸事。但论这件事流传之广影响之大，便是千年后的今天也还有许多修真把他的来龙去脉了解得一清二楚。
千年前，有一伙异能高手纠集了当时天下百多名异能高手组成教派，仗着出众的本领为祸在人间。假借神灵之名开坛收徒聚敛财物，又挟持朝纲纂夺权柄，几乎把整个中土搅得天翻地覆。
这本与修真界没什么关系，只是那伙子笨蛋头脑发热，收拾了天下后竟兴冲冲地冲上当初修真聚集的首阳山，还领着兵把那里的道观拆去了一座。扬言“天下黄土土上青天，皆归本王所有”，要清修的道士们“当心一点”。
这番举动自然让道苍大是震怒，单枪匹马地下山将百来个异能者悉数击杀，又把那集合起天下所有异能者的组织亲手覆灭才算了结此事。
※ ※ ※
只不过事后他也觉得自己杀孽过重，有违道家清修养性的本意。自责之下，便冲动地保养了个异能家族的遗孤。那孩子这时候才三岁，被道苍领回后得到整个道门的悉心照料，又教授给他正宗的道门仙法。直至他长到二十余岁，仙诀大成时，这孩子却突然翻脸成仇，偷袭着将道苍击伤后又连续杀了几十个道门高手。
这段祸事延续了近四年，而此人更是借道苍不愿自曝丑事的心态，以道门传人身份偷袭其它门派修真。他手段残忍行事果决，又又一搭没一搭地把各处案子做下去，只区区四年就几乎把道宗经营了一辈子的声誉完全败坏。而道苍一直隐忍着不去揭穿他，只忙里忙外地补足漏洞。一则是自尊使然，怕丢脸，二则却是对这养了十多年的孩子未能完全割舍得下，竟也眼睁睁由着他胡闹。
直到四年后，道苍突然在云游中失踪于大漠附近，后继的道门领袖才下决心把这孽徒纠了出来。在天下修真面前解释了一切，又以那时最严厉的刑罚“错返逆流转脉术”将他一身功夫废去，打成残疾扔回到人间。
这段事件流传之广，倒不是因为祸害极大，只是恰恰印证了当初流传的“异能修真，祸患弥天”这八个字。也足以让修真界对这两者之防看得更是严重，自然也容不得象空心这样的异能者留在华府修真了。
“华家把这样的孽畜留在府内，象一千年前道门那样敬奉着，倒不知是何居心了。”等不知情者从旁人那把这段旧时听完，胜成子絮絮叨叨的话也到了尾声，他又把皮球踢回给华恒：“如何处置，就请华宗主自行裁夺吧！”
众人眼光同时朝华恒看去。
整个会场里这时只剩几个华门弟子仍在端着果蔬盘走来走去，脚踩在红绒地毯上，未发出一点声音。
剑修门如即所料地选择时候开炮，只是这炮弹之重仍令华恒头痛不已——照方才的那段故事，恐怕场内所有修真都已经认同“异能修真，祸患弥天”这无稽之谈了。而其中一个细节更是令他悚然心惊——
“错返逆流转脉术……”他清楚的记得，这种刑罚至尽仍在道门流传着。而青尘身为道宗领袖，没可能不会此招。
“华门主，若实情的确如此，恐怕老夫也无法接受。”下首一个斑衣老者站起来，提着手中那重逾千斤的巨大木仗凝声道：“一言以绝，我们霞仙派去留由您的决定而决定。”
话说的很清楚，华恒也不得不抢先表态道：“果老先请留步——”
“那就请华宗主宣布决定吧。”对方一露空隙，胜成子便立刻逼了上来：“这小畜生究竟是该留，还是该杀？”
“底下众人立刻被这疑问带动起来，三四个声音同时向着华恒问道：“该不该杀？”
空心身子猛的一抖，却仍坚定地站在华恒背后。
这背影高大宽阔，透着自己无比熟悉的亲切味道。只要一站在师傅背后，他就能感觉到心灵象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一般，徒然温和安静起来。即使面对再大的危险，只要站在这样的背影后，他就永远不会害怕。
（师傅会保护我的，所以不能害怕，不能丢华家的脸！）
他心中默念着，竟就真得再没有丝毫担心。只把身子站更直，目不邪视地盯着胜成子。目光中没有仇恨和挑衅，只单纯流露出无比的信心，又把手轻轻搭在华恒背上，精神更涨。
“小畜生你看什么！”胜成子被这眼光盯得有些发毛，不由恶向胆边生，抬手便挥出一道黄色纸符击了过去。
纸符在空中飞行时间极短，几乎才出手就到了空心面门。下面有人“咦”了一声，认出这招正是剑修门中唯一令其余修真门派赞不绝口的镇派绝技：混元金斗符。
空心不敢怠慢，飞快地收回搭在华恒背上右手，双指再一次舞动起来。一道小小阵势被他以精妙的动作凭空模拟出来，空中瞬间便多出颗闪耀着青黄光芒的电球，堪堪将那纸符挡了下二。二两者气劲相撞的余波到了华恒身子附近，就被他不动声色的吸收殆尽，未再造成进一步的破坏。
“华宗主！”斑衣老者心中似乎怒极，站起来直指着空心却没去看他：“您究竟决定怎么做？”
华恒依旧没有说话。
直到下面群情涌动，吵的吵闹的闹几乎炸开了锅时，他背后的朱雀才走出来：“诸位请安静一下，我想关于此事本人可以给大家一个很好的交代，华府也绝对不会包庇一个混入修真界的异能者。”
空心初听有点紧张，等朱雀把最后一句话说得极响时才重又安下心来——是了，朱雀师兄一定有办法替我开脱的，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异能者。肯定是师傅授意他这样做的——他抬头看了看华恒，虽只能望到后者小半边脸颊，目光中却仍是充满了仰慕的神色。
（师傅一定有办法的！）
这念头象一枚坚固的螺丝般牢牢地拧入了心中，却连他自己也不知这样的想法究竟从何而来，只是理所当然的就那样想了。
“大家请安静吧。”胜成子偷袭未得手本在愤恨，但听朱雀这样说便马上停了下来，一脸得意的朝众人道：“既然华门大弟子都这样说了，我们就静待他们处置结果吧。有什么不满，也等结果出来再说。”
他毕竟只是小小剑修门的门主，即便有了妖邪道那几个邪僧当后台也绝非华门对手。自然不敢往深了得罪人家，此刻见空明交代的任务有了希望，便见好就收的朝华家示了示好——大家给面子，日后也好相见嘛！
朱雀在人类社会打滚已久，哪会不清楚这套把戏。面上虽朝胜成子淡淡一笑，心底却以将他恨入了骨髓：“如胜成子掌门所言，华门的处罚决定想必也不会令大家失望。”
“华门弟子空心听令！”平和但绵长之极的喝声从朱雀口中发出，震得全场立刻一片静寂。
这是昨夜才商量好的桥段——执行由朱雀而非华恒来，一则前者功力尚浅，未必能把空心经脉完全打散。二则可以突出华恒念旧情重弟子的个性，不至于造成华门弟子离心的情况。至于第三，却是不想让空心受到太大的伤害——和这孩子相处三年，虽然只是以制心大法骗得他将感情完全放在华门。但人非圣贤孰能无情，这几年相处下来的感情中也有了几份真实，又怎么忍心让他受到最敬爱的师傅的打击呢。
（希望他以后在普通人的社会中生活得很好。）
华恒叹了口气，闭上眼以一股暗劲将空心凌空摄起摔到场内。又迅速的将自身内劲在他体内逆走一遍，封住了他所有的感官于触觉，只留下视觉未动。
空心这才知道害怕，想张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这身体好象突然变得不是自己的了，连转动眼珠这一小小动作也做不到，被迫的盯着华恒望向自己的眼神。
周围静极了，他看得到那些人嘴唇在动，在仰着头大笑，却听不到一丝声音。看到那道门宗主青尘站起来，朝下面说了什么，师傅和朱雀师兄的脸色就突然变了。
（怎么回事……他们要对我做什么？）
最后的心防被打破，一阵阵未知的恐惧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空心觉得自己象赤身裸体般的站在一个黑暗世界里，周围那些光，影，人，物，突然变得如此的不真实，好象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自己。孤寂和恐惧充斥在他心灵的每一处角落，终于让他完全失去了理智。
※ ※ ※
“不好！他们要用错返逆流转脉术对付小师弟！”一直监听着华宅动静的空闻猛然抬头：“这帮畜生，情况有变，我们该怎么办？”
“错返逆流转脉术！”空明霍然起立，双眼迅速的蒙上了一层黑气：“想不到华恒那老贼竟然如此狠毒，空心果然受他蒙骗了！该死……中了那种狠招，人就和废物没什么两样了。绝对不能让他们下此毒手！走，我们去救空心！”
众僧几乎没有犹豫片刻，就这样立刻随空明御起道黑气朝下面华宅冲去。
谁料，众人才冲到华宅上空，下面便象早有所料得冲上来数个修真。正是华家四大弟子，朱雀青龙和白虎玄武。而后面又立刻呼啦啦地跟上来百多人，黑压压地一片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诸位仁兄可好。”朱雀笑吟吟地：“我们在下面可等你们多时了，贵派与我方如今势成水火，几位高手何不弃暗投明加入到我们抗魔联盟的阵营中来？”
“卑鄙！华家没一个好人……撤！”空明已知中计，当机立断的领着众僧向空中冲去。
可惜他们来得容易，想逃就没那么简单了——不用朱雀吩咐，华门弟子已团团而上，把这十二人围了起来：“不想死在当场，就乖乖投降吧！”
“想让我们投降，那就同归于尽吧！”黑衣人头上黑发突然自动脱落，露出光头来：“结阵！”
黑衣众人在包围圈里结成一个塔形人阵，黑色的梵文光芒从阵心各处飘散出来，威力比平常战斗时强了一倍多。华门弟子开始不知情时拿剑去挡，倒了几个后才学乖闪躲。
“是三宝大阵，果然是昭明寺的人。”好几个修真认出这阵法名称，当然也顺带着认出空明了等人的来历。
朱雀青龙加入战场，局面立刻好了起来。而众僧强敌在侧，哪能专心战斗，只得一味闪动腾挪着。
华恒还站在院内，突然仰天朝上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道理不用我教你们就该明白吧？”
“哼，我们与华家深仇岂是你三言两语化解得的。”空明心中已然恨极，哪肯就此罢休：“今日之事不死不休，日后我们妖邪道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华家弟子！”
既然如此……华恒想起当年邪王在天目顶上所受耻辱，心知再无回旋余地。眼中寒芒一闪，沉声道：“那就别怪华家没给你们机会了，动手！”
百名弟子闻令，一起拿剑攻上。白虎玄武为防对手临死挣扎也相继加入战场，两道青色剑气在高空穿梭交缠。两人全力发挥之下，只几招便把对手的黑色梵文光华冲得毫无招架之力。
而这战场也纯粹成了华家弟子表演的场所。
“这才是华家仙诀真正的实力，好好看着吧！”青龙高高跃起，瞬间完成身剑合一的过程，高声呼啸着向对方冲上：“吃我太息剑诀！”
青色剑气化成龙型，狠狠砸向三宝大阵的中心位置之上。
由青龙全力施出的太息剑诀，那龙型剑气发出时连周围的华门弟子也不得不暂避其锋纷纷退开。而目标的中心点，三宝大阵阵心处更是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气漩涡，力量之大已逼得黑衣僧人们身型不稳，阵势也略有些乱起来。
“念大悲清心诀！”空明大喝一声，突然闭目领着众人开始诵经。其余黑衣僧人反应极快，在剑气攻到前已一起闭目凝神，默颂那佛门心经中的“大悲清心咒”。
随着僧众念经之声响起，一道道强大的黑色梵文从整个阵势周围发散开来。碰到剑气时便突然爆开，抵消掉一部分的剑劲。而其余梵文气劲也象有感应一般齐齐朝青龙的剑劲攻去，很快把整条青龙完全缠住，在连串爆炸中将其力量消耗殆尽。而念经之声仍未停歇，无数梵文发散出来，静静的浮在空中却不做任何攻击。
青龙剑诀被破，痛苦的闷哼一声，稳了稳身型才收回青龙剑，但已忍不住吐出一小口鲜血，显然是吃了点暗亏。
弟子受挫，接下对手的自然只有忝为主人的华恒了。他沉着脸挥退众人独自上前，第一次从手中化出柄长剑来——自三年前昭明寺一役，这名为“破天”的极品仙剑还从未现世。
包括四大弟子的四柄仙剑在内，场上所有练剑修真的配剑都不由自主地发出嗡嗡之声，仿佛在向这柄剑中之尊表示臣服。而空明诸僧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安，诵念经文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那些蕴满妖劲的黑色梵文竟也象突然变得虚弱了许多一般，摇摇晃晃地被华恒仙劲牵引着向这边飞到。
一声低吟从“破天”剑声发出，由最初的细不可闻逐渐变成绵长低沉的震动之声。同时剑尖上一点光芒也在仙劲全力催动下愈来愈亮，将那几到梵文的黑色光芒完全压了下去。
“轰轰轰轰轰轰！”
片刻后，连串爆炸声从华宅上空响起。每一声都象个夏日惊雷般余音不绝，直直传出数十里地，几乎把整个姑苏城都震的抖了几抖。
华宅后院会场内，空心仍静静地躺在地上。
被封住一切感知的他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心中却似是明镜一般——华家，已经决定牺牲自己了。
对华恒的无比敬爱和被抛弃牺牲后的愤恨，这两种矛盾的感情在他身体里相互交缠，令他胸中块垒郁结，整个脑子象是被劈开一样的疼痛着。
这疼痛并非从肌体上获得，却第一次由心灵深处泛滥而出，蔓延着到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师傅……为什么抛弃我！！！）
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一大滴泪珠从他眼内夺框而出，又很快顺着面颊流下落到旁边的红绒地毯上。
青尘站在他面前，将手中拂尘朝天竖起，那根根银丝便象是有了生命一般灵活的运动起来。只见他嘴唇动了动，也不知念了句什么，那拂尘中心处便倏地钻出无数银丝，分别扎入他身体上各个穴位内。
轻微的刺痛感从穴位中传到了脑部，空心只觉全身所有的穴道突然向内扭曲起来，几条主要经脉更象是被人从中间捏了一把似的，紧紧地纂成一团。
能从全封闭的知觉中感受到“痛”这一概念，其现实的折磨程度也就可想而知。“错返逆流转脉术”的确可称得上修真界最折磨人的刑罚——若是华恒未以无上真力将空心五感封主，恐怕现在的他早已被那恐怖之极的痛苦弄到神经分裂了。错返逆流转脉术的可怖之处也正在于此——痛苦未必能造成身体上的任何损坏，但那之后的心理阴影却绝非普通人类可以承受的。
华恒能如此做，可见他心中还未能完全割下与空心之间的感情。
一蓬红光从青尘身上闪起，强大的道家仙劲从被拂尘制住的脉端逆流上来。这劲力之猛却非华恒方才那道温和之极的内劲可比，它象携带着巨石山木的泥石流般，一路把经过的脉道悉数破坏，连华恒施力封住的穴道也被揉成了一堆。
“啊！”空心浑身一震，突然开口叫了出来，而身体其余的感觉也竟在刹那间找了回来。但行动能力却仍未恢复，只僵硬地躺在地上，把眼睛朝上望去。
几道黑影突然从天上直直坠落，相继掉在空心身子周围。
“空……明师兄？”才惊呼一声，前面青尘身上却土青光大作，剧烈无比的疼痛感已从他身体各个部位发作起来。
掉下来的，是几十块残破零落的躯体，昭明寺众僧的躯体。
空明的上半个脑袋正落在空心身侧，他满面血污，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努力向前凸着，仿佛仍在愤恨这不公道的世界。残余的粘稠血液从头颅破口流畅而出，沾在空心脸上，他却毫无所觉般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
当年与这师兄嬉闹玩耍时的情形一幕幕从脑中翻出来，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略过。
“师兄……”
一声轰鸣淹没了他下面的话，错返逆流转脉术终于在千年后又一次施展完成。而此刻的空心，已成了一个经脉破碎，躯体残败的废人，再也不是个啸傲山林的修真者了。
“空闻……空尘师兄……”重新获得活动能力的空心却似是未在意自己身体上的变化，只愣愣的从旁边那十多个头颅中认着人。他一面说，眼泪一面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声音中却未带上多少哭腔。
（是我害了你们……对不起）
华恒不忍再看，只冷冷地侧转身，朝华成道：“把他丢出去。”
后者领命，强行从地上将空心抱起，一步步走出后院朝大门行去。这一辈子在华家担任管家的老汉，似是突然间苍老了许多。
“小空，这东西你带着，以后会有用的。”走出院门，华成的老泪也落了下来。他把三枚锈迹斑斑的古钱塞到空心衣内，伸手抹一把眼泪才继续道：“不要灰心，这世上奇人逸士众多，说不定就有人能助你恢复功力。”
他看空心只愣愣听着，没有任何表示，终于叹了口气走出华宅大门，小心地把他放在一个土邱上：“小空，自己保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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