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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六十二章 入魔 作者:猫腻  txt下载  章节列表  繁體中文



第六十二章 入魔
  异变陡生道痴被制,宁缺本能里只想带着莫山山逃走,有多远跑多远,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准备用元十三箭解决这一切,因为他知道逃肯定逃不掉。
  他捏住符箭寒尾的时候,老僧枯瘦掌心间已经开始喷射强大气息。
  当他把铁弓拉至圆满时,叶红鱼已经低头瘫软。
  他看到了叶红鱼眼眸里的绝望意味,也看到莲生大师那双毫无情绪的冰冷目光。
  莫山山被他从幻境中惊醒,瞬间清醒,黑色如瀑的秀发在身后猛然飘起,右手在空中颤动劲画,知晓三人面临绝境,一出手便是最强大的半道神符。
  面对如此强大的双重攻击,坐在骨山里的老僧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二人的眼眸里。
  便是一眼,宁缺只觉得脑中一阵难以承受的剧痛,仿佛二师兄头顶那根棒槌以肉囘眼不可见的速度重重击打自己的头,眼前一黑,便松了手指。
  莫山山只觉胸腹骤然被道利刀破开,先前在山门外大阵里蕴积的块垒棱角意尽数喷出,然而却不得痛快,只有无尽的痛楚之意,画符手指顿僵。
  符诗如道黑影般离弦而去,此时宁缺识海一片混乱,根本无法控制,铁箭嗖的一声斜斜射囘出,射囘进魔殿一角,直接将那处的巨石崩开,堆成一角石山!
  莫山山纤指之间正在酝酿的神符之意,也瞬间变得黯淡微弱起来,就像是空气无法流通房间里的小油为,又被一阵狂风卷过,骤然熄灭无声。
  鲜血几乎同时从他们口中喷了出来,颓然无力倒在地面上……再也无法站起。
  莲生大师神情淡淡而无情看着喷血倒下的二人,深陷眼眸里的瞳子黑且冰冷……细若米粒,显得极为妖异,干瘪的胸腹显得比先前更加空洞。
  看似轻描淡耸的一眼,实际上蕴藏着极为恐怖的大境界……老僧被囚数十年,耗了数十年时光才重新凝回的念力,就因为这一眼便全部消耗干净。
  莲生大师面无表情望向跪在自己身前的叶红鱼,手掌在她满头青丝上缓慢抚摩,仿似温柔的情人,然后他忽然微微一笑,笑容依然是那般慈悲平和。
  带着这样温柔慈悲的笑容,他贴着道痴微凉的脸颊俯身低头……如同亲吻如同细语,轻轻柔柔用双囘唇触到她的左肩上,开始温柔地吮囘吸。
  苍老的双囘唇像水蛙般贪婪地吸附在少女赤囘裸的娇囘嫩肌肤上,枯瘦干瘪的双颊极有韵律感地鼓动,新鲜的血液缓慢进入他的双囘唇,润了他干渴多年的咽喉,开始滋养他多年未曾感受到生意的腑脏。
  片刻后……老僧抬起头来看着掌心间的少女……眼神温和里透着怜悯,淡而精湛的佛门气息在他脸上浮现,便是干裂唇角的那滴朱血也透着慈悲的意味。
  识海被完全控制,念力被尽数抽空……身体虚弱到无法移动手指的地步,强大的道痴此时连一个婴儿都不如……但她只是漠然看着老僧,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她知道自己今天大概再难逃出生天,骄傲如她自然不会乞恰,便是先前肩处传来剧痛和令人难以忍受的恶心,她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因为她不想让莲生神座有丝毫从中获得快囘感的可能,这是骄傲的她死前唯一能做的反抗。
  “你的血里充满了光明的力量,纯正至极浓郁至极的道门气息,便是数十年前,我也极少有机会品尝如此极品的力量。”
  莲生大师温和看着她娇美的脸颊,怜悯说道:“只可惜你已非处子,道心间那抹阴影让血中多了些燥意,不然完全可以和当年笑笑的纯,媚相提并论。”
  叶红鱼听着这句话,无力撑着地面骨渣的双手微微颤我起来,然而她依然倔犟冷漠一言不发,忽然间她的眼瞪微缩,因为她看到了一幅非常诡异的画面。
  莲生大师枯瘦如鬼的脸颊,竟隐隐约约间比先前要丰囘满了少许,枯干苍白的双囘唇竟显出了几丝血色,一股勃然的生机油然而生。
  叶红鱼想到传说中的某锋魔宗功法,不由感到身体一阵恶寒。
  莲生大师不再看她,抬头看着屋顶石缝间的湿意,大约是因为生机渐复的关系,或许是因为少女鲜美血液的缘故,他不自禁开始回忆曾经那些风光骄傲而美妙的过去,喃喃说道:“想当年南晋国君新立,有美人舞于庭……”
  苍老微嘶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望向向地面上生死不知的那二人。
  宁缺没有死也没有昏迷,只觉得身体仿佛散架一般痛楚无比,意识无法控制身体的动作,明白应该是自己识海被老僧目光严重伤害的缘故。
  他用肘部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想要重新挽弓搭箭,想要抽囘出身后的大黑伞,想要抽囘出自己的三把刀,然而什么动作他都无法完成,他只能绝望地看着对方。
  老僧只是轻描淡写看了一眼,他和书痴便被彻底击倒,实在令人恐惧。便在痛楚和恍惚之间,宁缺想起自己曾经问过师傅知命境界打架究竟是怎么样的,颜瑟大师当时以书院二师兄举例,说只需要二师兄看你一眼,你便死了……
  这个枯坐有上被囚数十年,身体虚弱到了极点近乎半死人的老僧,此时随意一眼便能接近二师兄的巅峰水准,那当年此人精神圆满,身体健康时,究竟已经修行到了何等样恐怖的大境界?难道他已经超凡脱俗破了五境!
  便在这时,老僧望向了他。
  他看到了老僧脸颊上的诡异改变……震惊无语,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莫山山因为破解块垒大阵思虑过度的缘故,精神一直极为虚弱,先前半道神符对对方目光所破,更是受了重伤。
  此时看着莲生大师的奇异变化……她的身体剧烈颤求起来,墨眸里带着难以抑止的怯色……颤声说道:“餐餐……难道……难道……是纂餐?”
  西陵神殿教典中曾经记载远古有异兽,名为黎餐,有首无身,贪婪嗜食。
  西陵神殿教典中关于黎餐的记载里还有一条……那是魔宗的一和极邪门的功法,修行这和魔功的魔宗强者,以吞食修行者血肉,以补强自身气息,贪婪好杀,最是阴祟邪恶,即便是魔宗中人绝大多数人都耻于与这等人同道。
  连魔宗自身都厌弃的这和纂餐魔功,毫无疑问是世间最邪恶的功法之一。
  宁缺没有听说过这和魔功……但先前莲生温柔吮囘吸叶红鱼伤口血液的画面,已经给他心神造成了极大的震撼,稍后莲生大师生机以肉囘眼可见的速度复强,两相联系他自然猜到这意味着什么。
  来到这个人世间后,他不知见过多少残忍事,便是更恐怖血腥诡异的画面也见过不少,知晓生死乃天命的道理,可以称得上是无所畏惧……然而想着稍后自己便会被这个枯瘦如鬼的老僧一口一口慢慢啃食,幼年时曾经留下的心灵阴影骤然扩大,让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眼眸里充满恐惧的神情。
  或许是为了克服心头的恐惧……宁缺对身旁的莫山山说道:“不用怕他,他被困了几十年早已油尽灯枯……先前那一眼已经耗尽他苦苦积累的念力,如果他还能战斗早就已经把你我杀了,更不至于连穿腹的铁链都摆脱不了。”
  老僧看子他一眼,神情温和说道:“眼力果然不错。”
  既然老僧暂时无法摆脱铁链,还需要用那和魔功把道痴的血肉化为自己的力量,那么现在宁缺和莫山山要做的事情便是和时间赛跑,和老僧比谁回复的速度快。
  宁缺盘膝而坐,闭目手搭意桥,莫山山将左腿收回,极困难地坐了个散莲,二人同时开始冥想,然而片刻后,二人同时震惊绝望地睁开双眼。
  莲生大师一眼望来,二人精神受到强烈的冲击,这和冲击甚至波及到了五腑六脏,识海更是受创严重,此时根本无法进入平日熟栓无比的冥想当中。
  二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选择放弃,准备尝试用符道的方法,符文所需要的念力终究还是要少一些,然而下一刻,他们发现便是连这条路也无法走通!
  这个幽暗房里的天地元气竟是稀薄到近乎没有一般,符道妙诣需要的念力极少,然而符道终究也是对天地元气的利用,如果没有天地元气符文又有何用!
  房间里响起莲生大师温和恰悯的声音。
  “白骨为篱,干尸为栅,只是表象,实际上这座樊笼以青石为篱,以剑痕为栅,乃是轲浩然亲自布置,便是我都施展不出,更破解不了,何况你们这些小孩子?”
  小师叔亲自布置的樊笼阵?宁缺震惊向四周望去,才发现那些石墙上的斑驳痕迹间竟隐着成千上万道深刻的划痕,那些划痕看似毫无任何关联地斜乱搭在一处,却形成了一道夜幕般的屏障,让魔殿外的天地气息竟无法渗进来一分!
  至此还有很多事情处于迷雾后方,但宁缺可以肯定某些半情了,他看着骨山里的老僧说道:“你果然不是自缚赎罪,而是被小师叔关在这里赎罪!”
  老僧沉默了很长时间,微枯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湛然的光泽,傲然说道:“知我罪我,唯春秋耳,无论是你还是世人抑或轲浩然,都没有这和资格。”
  宁缺声音微颤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佛子道士大魔头,神仙老虎癞皮狗,我这一生扮演的角色太多,到最后甚至我自巳都险些忘了自己是谁,我究竟是神殿的大神官,佛宗的山门护法还是魔宗的大祭者?然而身份这等外在和内在真正的你我又有什么关系?”
  慈悲温和的神情渐渐随风而去,老僧轻挥破烂褴褛的僧袖,风姿动人,气度好不洒脱,淡然说道:“我乃莲生三十二,瓣瓣各不同,却不知为何世人总要以一瓣之美忖全莲之形?我要成佛便成佛,要成魔便成魔。”
  话音渐落,老僧神情恰嘛牵起叶红鱼纤细的手臂,低头咬了上去,然后左右摆动头颅,艰难地撕下一片血肉入唇,开始认真而专注地咀嚼。
  新鲜的人肉咀嚼起采总是有此艰难,尤其是对一个牙齿落光的老僧来说,所以他嚼食的很认真,枯瘦的双颊不停用力地颤求,喜悲恰悯和贪婪血腥两和截然不同的情绪,在那双依旧淡然如春湖的眸子里不停转换。
  随着被咀嚼成糊的血肉咽入腹中,被吸收,老僧深陷的眼窝精神渐丰,枯瘦干瘪的双颊渐丰,枯槁如木的脸上渐渐露出更浓郁的生气。
  少女的小臂就像一截被湖水洗去泥垢、洁白的莲菊,伴着那声令人心悸的嘶啦声响,便被活生生啃去了一块血肉。鲜血顺着伤口流下,她的脸色苍白却极强悍的抿着嘴唇,不肯发出一声痛呼。
  老僧伸出发黑的舌尖舔掉唇角的鲜血,脸上却依然保持着慈悲恰悯的神情,然而越是如此,这和极鲜明的对照越发令人心寒。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身体一阵寒冷,事态的发展太过出乎意料,无论是他还是叶红鱼,都未曾想过以德行崇高著称的莲生大师,竟然会是如此恐怕的魔头,最关键的是,先前这位老僧所流露出来的气息是那般的纯洁慈悲,便是他心中曾经隐有疑惑,本能里却根本不愿意怀疑这位老僧。
  枯皱的脸皮上依然残着将凝的血清,已经把那口血肉咽进腹中的莲生大师,却仿佛在瞬间之中,重新变成那位德高望重,悲悯世人的佛宗大德。他看着掌心下的叶红鱼看着少女眼眸里的绝望与怨毒的诅咒意味,伸出手指缓缓滑过她的细嫩面容,恰悯说道:“如此可爱,我怎能如此对你?”
  叶红鱼识海被制,身体失去了控制但意识和感知却依然敏锐,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变得越来越虚弱更觉得脸上那根细瘦的手指像蛇信一般冰冷恐怖。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为什么没有忍住血食的诱颛惑?”
  老僧的眼眸变得有些空洞,有些惘然,他痴痴喃喃问着自己,忽然间自嘲一笑摇头感慨说道:“一眼望去两个洞玄境的小孩子居然还能活着,数十年时间才凝了这么点可恰的念力尽数消耗一空,莲生你现在太弱。”
  他的神情回复平静,温和向自己以及房间里的三今年轻人解释说道:“数十年在生死边缘挣扎煎熬,我随时可能死去,所以我必须吃些东西。”
  解释的语气很寻常自然,落在宁缺三人耳中却是格外冷酷。
  宁缺此时已经能够确认,数十年前小师叔单划破魔宗山门不知何故没有杀此人,而是用大禁制把他关在此间,让他受数十年孤单饥饿煎熬的痛楚。
  数十年时光消逝,这位老僧境界再如何高深强大,也挨不住这般非人类能够承受的折磨,渐渐油尽灯枯将要死亡,便在这时因应天时循环变化魔宗山门重新开启而自己三个人误打误撞而来,便成为对方脱困的最大希望。
  于是才有先前那么多的论道,老僧便是用慈悲如佛的这一面,让三人逐渐放松警恨直至再用传衣钵为大诱颛惑,令道痴敞开精神世界从而一合受制。
  宁缺皱眉说道:“无论是莲生大师还是莲生神座,在修行世界里都拥有无上的声望,我未曾听过你的大名,但这两个姑娘一见你的面便跪拜叩首,明显对你非常信任,你完全可以等着我们把你解救出去,何必非要如此行险?”
  老僧微笑说道:“因为你们解不开这座阵,只有回复实力的我自己才能破开这道樊笼,而我若要回复实力,便必须吃掉你们。”
  “就箕我们不能破开这道樊笼,可我们的师门长辈可以。”
  老僧大笑说道:“世间能破开轲疯子亲手所设樊笼的,除了我便只有那廖廖数人,你们的师门长辈当中确实也有人可以,然刷艮不幸的是,这廖廖数人都知晓当年的故事,知晓我的秘密,如果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他们绝对不会选择救我,而是不惜让半个世界陪我毁灭的葬,也要杀死我然后挫骨扬灰。”
  宁缺怔了怔,然后说道:“看来你真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
  老僧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和尸骨相伴了这么多年,其实心中早已断了离开的希望,却没想到山门会有重启的这一日,更没想到,第一批进入山门的竟是三个可爱又可恰的小孩。我想这大概便是命运的安排吧。”
  宁缺沉默无语,心想天下三痴加上自己这个书院二层楼弟子,在如今的修行世界里大抵有资格掀起几场风雨,然而在这个前代强者的眼中,却只是三个可爱可恰的小孩,时间这和东西对修行者而言,果然是最重要的因素啊。
  “我这数十年积凝的念力确实不多,住从你们入殿开始,我便开始用佛宗问心大颛法,本以为你在三人中境界最弱,应该最先入幻境而难出,却没想到最后竟是你一人保持了心境清明,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老僧看着他洒然一笑说道,虽然形容依旧枯瘦难看,但那等俯视苍生的潇洒骄傲气息却是一显无遗,就仿佛执酒壶坐而论道的一位枉生。
  宁缺猜到他此时应该是在抓紧时间吸收腹中那口血食,也并不点破,不停以高频率放松崩紧身体每一处的细微肌肉哦,回答道:“大概是你给出的诱颛惑不够。”
  老僧微微皱眉,看着他问道:“难道我的衣钵对你都没有吸引力》”
  宁缺微嘲说道:“我当然向往力量,但总得是真的吧。”
  老僧微笑说道:“道魔相通便入神,是我多年所悟,并不曾骗你。”
  宁缺微微一怔说道:“但那依然需要先入魔。”
  老僧像碧空上的苍鹰看着篱内土鸡,冷漠看着他说道:“先前便说过,书院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居然入魔二字便能把你吓成这毫模样。”
  宁缺摇头说道:“如果是生死之前的需要,入魔又算得什么然而首先必须是我自己愿意,不能生出质疑之心否则便是封神又算得什么?而且职然是诱颛惑总要有些分量才是,你先前佛门妙音展示的那些诱颛惑对我而言分量有些不够。”
  这话里隐着轻蔑和不屑。
  此时的莲生不是高僧大德,而是个潇洒甚至霸气的狂生,微微眯起眼睛不悦嘲讽说道:“难道世界还有什么事物能比我的衣钵更吸引人?”
  宁缺忽然笑子起来:“我是书院二层楼弟子,日后是要继承夫子衣钵的人,就算是入魔,我也可以学小师叔留下的东西,我想这和分量应该更重些。”
  老僧听着这话,竟一时语塞,即便他骄傲到视世间道佛魔三宗为破鞋,也不敢自认比夫子更高至于一生之敌轲浩然更是给他留下了无尽的羞辱与痛楚。
  “而且我这一生从未遇见真正意义上无私的人,我总以为桌上不会平空出现一碗香啧啧的煎蛋面,所以你先前越是悲悯动人我越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宁缺继续说道:“我很好奇你先前说的那些故事,究竟有哪些是真的?还是说那些全部是你为了卸下我们的心防才专门讲的鬼故事?”
  那些故事里有小师叔的影子,所以他很关心,只是枯坐骨山的老僧,箕坐地面的年轻人明明是在生死关头的大危局却很有闲情逸志说着这些闲话,这个画面看上去不免有些诡异。
  老僧满脸悲悯神情说道:“先前讲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只不过有些关键点没有说透,血颛洗烂柯寺是我一手筹划那个美丽的舞女最后被我吸成了一具干尸,她死后的脸色很苍白白的近乎透明,但很奇怪的是,她白到透明的脸上却依然带着甜美的笑容,仿佛在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看着宁缺,平静说道:“我当时很害怕她脸上的笑容,用手去抹却怎样也抹不掉,所以我最后把她切成一块一块地吃进了肚子里面,那也是我第一次吃人。”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那个舞女究竟是什么人?”
  老僧微笑说道:“想要把轲浩然变成一个疯子,死的自然他的女人。”
  宁缺听到这叮,答案,沉默了更长时间,问道:“就是为了挑起书院和神殿之间的战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老僧沉默片刻,面无表情说道:“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这件事情最终被轲浩然识破,而卫光明这个榆木疙瘩也不知如何开始怀疑我的身份,我只好悄然只身离开桃山,遁回魔宗山门,然历便是后面这些事情。”
  听着对方渐趋浑浊的气息,宁缺确认这位曾经的不世强者,在被小师叔囚禁数十年后,生机已经快要灭绝,如果正面战斗不可能是自己三人的对手,此人竟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布了这样一个局,果然是心思缜密直至恐怖的人物。
  不过想到数十年前,此人横贯佛道魔三宗,最终险些挑拔诸派分裂,让整斤……天下陷入血腥地狱之中,有这等大本事的人,对付自己三人便如牛刀对着小鸡,轻松便把己等置入如此绝望险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宁缺看着老僧,问出自己真正的疑问:“无论在道在魔在佛,你都是备受尊崇的大人物,无论你怎么选立场甚至不用选,都能成为留诸史册的传奇,可你偏偏选了一条最血腥最无趣的道路,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与这个世界为敌?”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老僧看着他缓多说道:“很多年前,卫光明这家伙就经常这样自省,他不惜与全世界为敌是因为他坚信自己是对的,而我不一样。我与世界为敌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是错的。”
  忽然间,老僧两缕极长的白色眉毛无风而飘,不是飘然而仙,而是莫名暴躁起来,眼神暴肩,枯瘦手掌用力搓揉着少女的发丝,喝道:“世间哪有道理可讲?”
  “我是裁决大神官,曾坐墨玉神座,我是魔宗大祭者,可选宗主,我是佛宗山门护法,可命万僧,我这一生何其风光骄傲,翻手覆手间便有风雨大作,我欲成佛便成佛,我欲成魔便成魔,哪有道理可讲?”
  “你看这污糟糟的世间,活着不知多少庸碌如猪的蠢货,难道你不觉得呼吸的空气都那般脏臭?顶着一个沉默不知多少年的贼天盖,难道你不觉得呼吸极不畅快?人活天地间理所当然就要吃肉,吃猪吃狗吃鸡吃天地,哪有道理可讲!”
  宁缺忽然说道:“但这里面并不包括吃人。”
  老僧回复沉默,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慈悲的气息重新回到身上,若有所思缓声说道:“不错,这个世界总还是有些道理的,只不过道理的高度不一样。在我看来你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便是自身对世界认识方法的集合,当年坟茔一夜苦雨,我便一直在苦苦寻求认识真实世界的本原最终改变自己存在于世间的方式,最终想要奢望改变这个世界寻找到那个已经不可能回来的世界。”
  “烂柯寺悟道辩难西陵神殿掌教叹我妙言如莲,请我替中原正道诸派入魔宗为探,然而他却不知道,我其实从生下来的那天开始便是魔道中人。”
  老僧苍老枯瘦的脸颊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咧开的嘴唇里没有牙齿,于是看着更像一个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儿,给人一种先天纯洁的感觉,便是嘲笑也那般天真。
  “我只是追求力量,寻找改变世界的方法,并不在乎道魔之分也不在乎谁胜谁败我之所以愿意来魔宗,是因为我想看看那卷失落的天书。”
  “然而明字卷并不在魔宗山门里,这些躲在山里的魔宗中人,像老鼠般藏在中原诸国,又像妇人般煽风点火的长老们也令我厌恶,所以我再次离开。
  老僧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浓郁的嘲讽和厌恶神色,就像是市井间看着别家卖醋要兑两碗水的妇人,充斥着理所当然的骄傲和不屑。
  “我去了南晋大河去了月轮国,最终我往西而去,前往那个遥远的不可知之地在那座悬空寺中,终于听到了首座讲经,看到了那些清星的佛光听到了光辉间那些振聋发聩的佛言,然而过了数年,我终于发现悬空寺里的大和尚们也只是一些浊物,所谓佛言一味故弄玄虚,和宋国街上的算命先生无甚分别,更令人厌憎的是佛宗苦修己身,面对命轮转移只会卑微等待,似这般如何能够抵达彼岸?”
  老僧白眉飘起然而后落下,眼眸里尽是不满之色,就像是路上拦着宰相轿之痛呼国朝不宁应当如何振作的青年书生,很明显,他当年对佛宗不可知之地悬空寺的观感,要比对魔宗山门的观感要好上太多,却依然怒极了对方的不争。
  “终于我自荒原归来,正式应掌教之邀暗中加入西陵神殿,又有魔宗里亲信相助,杀了两名蠢痴无比的长老,如此方才亮明身份,坐到了裁决的墨玉神座之上。”
  宁缺和莫山山一直沉默聆听,至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既然是魔宗中人,为何要帮助西陵神殿杀死自家的长老?”
  “不如此如何取信昊天道门?不如此那座破观又怎么可能让我这个悬空寺传人去看他们当成压箱宝贝的几卷破书?只是那座破道观吝啬到了极点,便是我替昊天道门做了这么多事,也只让我看了日字卷和沙字卷。”
  老僧神情冷漠说道:“虽说只看了两卷天书,但确实非凡俗之物,我本以为终于寻找到一个对的地方可以有机会认识真正的世界,然而没有想到,在桃山上呆了些时日,才发现西陵神殿全部都是一群怯懦胆小的白痴。”
  他忽然低头望去,只见叶红鱼的眼眸已经被愤怒的火焰所占据,心知是嘲讽西陵神殿让这少女感到愤怒,不由微嘲一笑说道:“可怜的孩子,难道这些话不对吗?世间亿万昊天教徒只知神殿不知知守观,桃山上那几座白殿里的坐着的家伙但凡有些勇气有些骨气也应该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他们是怎么做的?看似高高在上,结果却他妈的要被一个破道观指手划脚。”
  想着那座破道观里那抹青色的衣袂,老僧的神情微微一凝,然后讥诮说道:“都是一群狗,那座破观又如何?终究还不是昊天养的狗!哈哈……都是狗!”
  嚣张的大笑声从残着血的枯唇间迸将出来,老僧两道白眉飞了起来,似在舞蹈一般,豪情纵横,便如一位持剑行走乡野四处寻找不平处的青年侠客。
  略带嘶哑却豪意十足的大笑声,回荡在幽静昏暗的房间内,宁缺怔怔看着白骨山间前仰后俯似乎随时可能摔倒的老僧,感受着笑声里清晰传达的狂放意味,不由暗想此人当年有资格与小师叔以友相称,倒确实有几分道理。
  “在世间行走了这么多年,寻找了这么多年,却依然满地走犬,万生如猪,思来想去还是当年开创魔宗的那任光明大神官有些意思,所以我重新回到了魔宗。“
  老僧淡漠说道:“然而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魔宗依然还是当年那般污糟模样,占着宗主之位的那个废物愈发老朽昏庸竟因为舍不得自己女儿便想废了魔宗圣女的传承,其余人更是沉醉于杀戮的无聊快感之中就像野兽一样无趣无聊。”
  “便在这时我终于在山门里发现了一丝希望,那是一个小男孩儿,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复兴魔宗改变整个世界的可能,然而很可惜,重归山门为了立威我杀了他的父亲,所以他根本不相信我说的任何话,我从佛道圣地里带回那么多的奇妙功法他偏生不肯学,却非要去学那没有任何成功希望的二十三年蝉!”
  老僧追忆往事,愤怒地喊了起来:“唯一的希望又破灭了,我该怎么做?终于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我要让这个世界毁灭,什么魔宗佛门道家全部都毁灭,让天地间重归宁静,然而从焦土中生出新的芽,如此方能成事!”
  宁缺看着近乎癫狂的老僧,忽然问道:“你究竟想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模样?还是说你只是看不惯这个世界,就想它毁灭?”
  老僧渐渐敛了怒容,重新回复平静,说道:“你连这个世界是什么模样都还没有看到,又哪里有资格和我讨论对世界的改造?”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既然行遍天下追寻改变世界的方法,为什么始终没有去书院?我想当年的书院应该不会比你曾经学习的这些地方差劲才是。”
  老僧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书院已经有了一个叫轲浩然的家伙。”
  宁缺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所以根本不是改变世界。你只是嫉妒我家小师叔,你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想要战胜他,结果你始终做不到,直到最后你陷入绝望,于是干脆想让整个世界和你一起殉葬。”
  老僧微微一怔,然后像听见世间最可笑的事情一般,哈哈大笑起来,空着的那只手不停揉着干瘪的腹部,说道:“我会嫉妒一个疯子?”
  宁缺没有笑,平静看着他说道:“你本身就是一个疯子。”
  老僧沉默,然后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说的对,确实还是有些嫉妒。似我这等佛法无碍,道魔兼修,去悬空寺能成大德,在桃山能为神座,更是魔宗权柄最重的大祭者,实在是没有太多谦虚的资格,我总以为自己是千年一现的绝世人物,然而谁能想到,竟遇着一个比我更不可思议的家伙。”
  老僧感慨说道:“我曾学悬空寺莲花印,妙境自悟仿佛天生,我曾学桃山樊笼阵,挥手散指便困世间一切,魔宗七门二十八流派所有功法我无一不精,甚至连早已断了传承的饕餮大法也被我重新悟出,我更曾观两卷天书悟昊天神意,若非不想当狗随时能够天启,你说我这样的人可是修行天才?”
  每听一句,宁缺的心便颤动一下,细想自己此生竟未见过如此强悍的修行者,便是颜瑟大师和二师兄似乎也远远不如,似这样的人物不是修行天才谁还能是?
  他诚实说道:“真正的万法皆通,你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老僧自嘲一笑,说道:“那你可知道轲浩然会多少功法?”
  宁缺沉默。
  老僧缓缓摇头,说道:“他只会一种。”
  宁缺惊讶说道:“一种?”
  老僧平静说道:“轲浩然只会使剑,从最升始像孩子打架般的木片剑,到最后一剑破云洞天的剑,都是他的浩然剑。”
  宁缺望向房间四周墙壁上的斑驳剑痕,不解想道若小师叔只会浩然剑,那么又怎么能布置下如此强大的樊笼阵,把莲生这种人物困死数十年?
  老僧仿佛察觉到他和莫山山心中的疑惑,微笑说道:“你说我是真正的万法皆通,那我告诉你轲浩然他就是真正的一法通万法通,他此生只会使剑,却能将剑意化成世间所有道法,这房间里的樊笼便是如此。”
  一剑幻化成世间万千道法!
  宁缺震惊无语,心想这等境界自己要修多少年才能触碰到?
  老僧微笑说道:“遇着这样的人,其实真的很无奈。”
  “轲浩然生的不如我好看,骑的那头蠢驴哪及我的座骑神骏,他的脚好出汗所以脱了鞋便臭,却偏生喜欢坐着便去抠脚,他胜气也不好,就为了一碗红烧肉甚至和夫子对骂了整整三天三夜,就这样一个人,却偏偏世人只看他。与他并肩同游时,世人眼中只有他,无论我做出多少惊天之事世人眼中还是只有他……”
  老僧笑容微涩,抬起左手在胸前结了一个单莲花印,像宠溺孩子般轻轻抚摩叶红鱼的头顶,继续说道:“我想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确实有嫉妒他的原因,然则根本还是因为我想寻找到一条通往彼岸的道路,而无论是任何事,他都一直拦在我的身前,所以我必须想到一个方法让他去死。”
  “但你编织的那个阴谋还是被他识破了。”宁缺说道。
  老僧感慨说道:“当时险些被卫光明看破行藏,我只好避来魔宗,却不料轲浩然看破烂柯寺之事,也追了过来,当时我并不为意,总想着集全魔宗之力总能把他杀死,甚至还有些欣欣然于他的来到,准备迎接他的死亡。”
  “在那之前我没有和轲浩然交过手,我知道他很强,但我总以为你就算是天下第一强者那又如何?然而我终究还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强。”
  老僧冷漠说道:“因为他强,所以他胜。这种道理我们魔宗中人很能接受,我输给他也能接受,即便他一剑把我杀了,我也没有任何怨言,但他不该不杀我。”
  “他不该不杀我!”
  老僧枯瘦的脸颊忽然扭曲起来,幽深的眼眸像鬼火一般喷射怨毒的意味,嘶哑的声音仿佛来自冥界的声音,凄厉喊道:“他毁了我毕生修为,把我扔在这个幽暗的房间里,用我最得意的樊笼封住所有天地元气,把我像个妖怪一样镇压在这终世不见青天的地方!让我承受永世的孤独和绝望!”
  “有谁能够忍受数十年与世隔绝的孤独?你可知道天天看着殿外透来的光线数着日子却永远数不到尽头的绝望?你可知道数十年只能看着这四面墙是多么可怕的刑罚?你可知道一个人呆的时间长了,便是安静都会变成最恐怖的折磨?”
  老僧怨毒盯着宁缺的脸,仿佛看着当年那个人的脸,他的呼吸因为激动而变得异常急促,声音也愈发凄厉阴洲,恰如他当时及此时的心情。
  “绝对的安静,没有一丝声音,没有蚂蚁爬过,没有树叶摇晃,什么都没有,最后你因为太想想听到声音,耳膜会变得无比敏锐,你甚至能听到身边那些尸体腐烂的声音,而那些腐尸肚子胀气炸开的声音进入你耳中,就像是一道惊雷!”
  老僧凄厉的声音在幽静的房间里来回震荡,如同无数道连绵不断的惊雷。
  “房间里的尸体都腐烂了,或者变成了干尸,于是连这些声音都没有了,前一刻还令你作呕的声音在下一刻便成为回忆里最美好的东西,你可知道这种感觉?”
  “到最后你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声音,听到肌肉渐渐失去水分变形的声音,听到自己胃袋干瘪的声音,肠子干粘在一起撕扯的声音,银奇妙是吧?如果你听的时间长了,你绝对会很想吐,然而问题是你不能吐。”
  老僧的眼眸里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像石像般麻木回忆着这数十年残酷的人生,喃喃说道:“再强大的修行者也不能完全不饮不食,你需要吃些东西,哪怕是很难吃的东西,如果你把食物吐出来,那你就会死亡。”
  老僧忽然尖声凄厉喊道:“我知道这种活法比死亡更残酷,被轲浩然幽禁在此地的时候,我就应该自杀,但这个看似粗豪的家伙拥有比魔鬼更阴险的心思,他知道我既然当时贪生一瞬,那么便永远舍不得死!他才是个真正的魔鬼!”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数十年时光,你是靠什么食物撑下来的?”
  老僧身下的骨山有**燥微风吹干的陈年尸身,有白色的骨骸。
  宁缺目光落在上面,忍不住皱起眉头。
  莫山山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发列骨尸山下有很多骨屑,那些骨屑似是野兽啃食留下的痕迹,忽然间她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身体骤然僵硬,脸色异常苍白。
  看着两个人的反应,老僧大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尖锐,就像一只悲伤的老鬼带着怨毒在哭泣,脸上的耷拉皮肤皱在一处,如同真的哭泣,只是大概因为体内缺水严重的缘故,苍老眼角挤出来的那滴泪水竟是浑浊有如石乳。
  看着那滴苍老浊眼,听着如此摧心裂肺的癫狂哭笑,想着老僧被幽禁在魔宗山门数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便是心肠最硬的人只怕也会生出酸楚同情之感,然而宁缺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感受,看着老僧说道:“同情是哀求不来的东西。”
  老僧癫狂笑声渐止,如鬼火般的双眸看着他的脸。
  宁缺偏头看石墙,沉默片刻后说道:“大概是小时候遇见太多危险的缘故,我是一个很缺乏安全感的人,有事无事时我总喜欢想如果我出了事怎么办?谁把那桑桑养大?如果桑桑出了事怎么办?我该怎么才能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
  “如果有人像你曾经做过的那样对付桑桑,我会痛苦于怎样才能报仇。一刀把你杀了自然是太过便宜你,把你手脚析了腌到屎坛子里你大概也不能撑太长时间,不能让你承受太过漫长的痛楚,我自然也会不爽。“
  他收回目光望向老僧,微笑赞叹说道:“现在想着你这几十年的日子,才发现原来小师叔果然是一法通万法通的天才人物,便是折磨人也如此天赋。我不会同情你,我会学会这种方法,只希望以后不会用到。”
  老僧不知道桑桑是谁,莫山山知道,她看了宁缺一眼。
  老僧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先前的那连着质问,已经把他积累数十年的怨恨之意稍微抒解了些,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他缓缓低头,把枯干的双唇温柔移向掌心下的少女。
  叶红鱼冷冷看着老僧,赤裸的肌肤上却抑止不住生出些畏惧的小突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撕扯成碎片缓慢吃掉,谁都无法完全驱除心中的恐惧。
  幽寂无声的昏暗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道清冽的咖呛声。
  宁缺抽出背后的朴刀,双膝骤然一弹,就像只潜伏在长草中一夜终于抓到猎物弱点的猛虎,猛然向骨山里的老僧扑去。
  身在半空,一道寒冷刀光像暴雨般喷洒过去。
  他和莫山山被老僧一眼所制,识海严重受创,意识无法控制住自己身体的任何部位,然而不知为何他竟克服了这种障碍,强行控制了自己的身体,而此时老僧正俯首准备啃噬叶红鱼的血肉,应该无法注意他的动静,正是偷袭的大好机会。
  老僧余光里看到那抹刀光时,宁缺手中的朴刀距离他的脖颈只有半尺的距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无法再阻止死亡的到来。
  然而余光依然是目光。
  老僧看到了那抹刀光,心意便动。
  除了昊天的神圣光辉,世间没有比心意更迅速的事物。
  一股并不强大却境界醇和到了极致的精神力量自老僧目光里散漫透出,骨尸山间无数根白骨因应气机,纷飞而起,一根粗壮的腿骨横挡在那抹雪亮刀光之前!
  这根纯白的粗壮腿骨,不知道是当年哪位魔宗强者的遗存,灵魂早失却强悍犹在,与刀芒猛烈相撞,出现一个极大的豁口,竟没有从中断开!
  整座房间都是小师叔当年布下的樊笼阵法,朴刀上两位师兄刻置的符文无法吸附到任何天地元气,他竟根本无法正面对抗老僧念力直接控制的那根骨头!
  宁缺闷哼一声,刀锋处传来的巨大力量,直接让他的腕骨折断,身体猛地向后疾飞,人在半空中便是一道鲜血自口中喷了出来。
  骨山间,被老僧念力激发的那些白根碎屑紧缀而至,僻僻啪啪击打在他的身上,就仿佛是暴风骤雨一般,瞬息之间,他便遭受到数百数千次重击,鲜血不停喷涌,身上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根。
  啪的一声,宁缺重重摔倒在地,又是一口鲜血喷在了衣襟之上,好在那些白骨构成的暴风骤雨,离了骨山的范围便簌簌落地,没有再次攻击。
  源源不断的痛楚从身体各处传来,仿似所有骨头全部断了,宁缺皱着眉头,以朴刀刺地想要站起,但终究还是无法抵抗体内的伤势单膝重重跪到了地面。
  老僧脸色苍白双颊下陷,眼瞳里幽光大作,身体微微摇晃,很明显为了应付宁缺的偷袭,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数十年积蓄的力量和先前那口血食,都被迫消耗一空,然而无论他怎样虚弱,掌心却依然死死控制着叶红鱼。
  隔绝天地气息的裁决阵,对修行者而言是最恐怖的存在因为没有天地元气,绝大多数道术都完全无法施展,尤其是莲生大师先前那一眼里蕴着的无上境界直接创伤修行者的识海,让他们根本无法用意识控制自己的身体,处于这种境况里的待行者,就像是失去了毛笔的书家,失去了七弦琴的音律大家,徒有其识却丧失了所有能力,想必会陷入完全的绝望之中。
  但宁缺和世间绝大多数修行者都不一样,他刚刚学会修行,过往十余年来挣扎于生死边缘时,他依靠的从来不是什么道法飞剑而是自己的身体和身后的三把刀。
  被莲生大师一眼重创识海,也无法让他陷入绝望,因为无数场战斗磨励下来,他对肉体的控制力强大到一般人很难想像的程度,甚至身体的骨骼肌肉能够自己控制,先前那段漫长对话的时间当中,他一直在不停以高速频率绷紧放松肌肉,就是想让身体真正地松驰下来,脱离识海控制而做出自己的应对。
  必须要说宁缺确实是很擅长战斗的人,尤其是处于这种以弱敌强看似绝望的境地中时,他越是冷静战斗意识越是强大,只可惜双方之间的实力差距已经大到单凭判断推算和战斗意识无法弥补的地步。
  “你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居然强到了这等程度?--
  老僧略感诧异看着半跪在地面上的宁缺,两道白眉缓缓飘起,低声感慨说道:“荒人虽然体魄强健,但在意识与身体的主辅关联上较诸你竟还有所不如,想不到这一代的书院行走竟是个修魔的上好材料,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宁缺受伤严重,再也无法握紧手中的刀柄,身体摇晃两下,终于是再次摔倒在地,也没有听清楚老僧说了些什么,擦掉唇角的血水,痛苦地咳嗽了两声。
  先前发生的事情太快,莫山山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此时看着宁缺倒在血泊之中,眼眸里满是担忧神色,却没有办法靠过去看他究竟怎么样了。
  宁缺看着她的神情,艰难以手撑地慢慢挪了过去,与她相背而坐,又痛苦地咳了两声,喘息着虚弱说道:“暂时还不会死,但这下真动不了了。”
  老僧看着他,越看越是欢喜,惋惜说道:“如此美材良资,如果不是书院弟子,我真想将一身衣钵传给你,看看日后你究竟能到哪一步。
  宁缺曾经真的以为自己是修道天才,但这辈子历经千辛万苦才踏入修行道,一入修行道便见着太多真正的强者,还有二师兄陈皮皮这等怪胎,又遇书痴道痴这些天才少女,才渐渐断了那等痴念,认识到自己在修行方面的资质不过庸庸之辈。
  所以此时听着老僧的感慨,他不禁感觉有些怪异,艰难翘起唇角,喘息着自嘲说道:“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居然也能是美材良资?”
  老僧看着他虚弱说道:“你若愿修魔,便是一窍不通又如何?”
  宁缺虚弱地靠着莫山山的后背,看着骨山里的老僧艰难一笑,说道:“大师,我现在愿意跟着你修魔,那你能不能把我们几个人放了?何必再打生打死。”
  老僧用悲悯的目光看着他,虚弱说道:“此时何必说笑语?”
  宁缺咳了两声,喘息着说道:“不是笑话,我可以以夫子的人格发誓。”
  老僧艰难地咧开嘴,笑着说道:“我与轲浩然一生为敌,比世间任何人都知道书院真实的模样,别人或许会信,我却知道书院出来的人没一个可信。”
  宁缺听着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却激得胸腹一阵难过,又剧咳起来。
  老僧看着他不解说道:“你应能大隐忍,先前为何选择那个时机出手?虽说那个时机不错,但终究还是早了一些,若你能等到我吞食血肉的那刻,岂不更妙?”
  宁缺擦去咳出来的鲜血,说道:“确实早了些,主要是不我喜欢看吃人肉。”
  听着人肉二字,老僧的神情渐趋怨毒,寒声说道:“我啃了几十年的骨头干肉,到最末这些肉都成了无水的柴渣,你以为好吃?”
  老僧看着相背而坐的那对年轻男女,怨毒说道:“之前行走世间吃的那些人肉,或是为了谋划,更多是为了自己的强大,难道你以为我就是一个喜欢吃人肉的变态疯子?难道你以为人肉真的很好吃?”
  老僧想着数十年前那袂飘过魔殿的青衣,神经质一般笑了起来:“轲浩然把我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狱之中,就是想逼我吃人肉,后来又有一个家伙来过这里,无论我怎样苦苦哀求他,他也不肯放了我或杀死我,反而又去拣了十几具尸首扔给我当饭吃,说这是昊天对我的恩赏,如果我食人是魔,那他们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掌心下倔犟抿着嘴唇,不肯求饶也不肯呼痛、脸色苍白的叶红鱼,望向宁缺冷漠说道:“这个道门女子是我这几十年来吃到的第一份鲜肉,相较而言味道已经好了很多,你要不要吃一口试试?”
  宁缺看着老僧幽幽如鬼的双眼,沉默片刻后说道:“不用,我知道不好吃。”
  虚弱靠在他后背上的莫山山没有听懂他的这句话,以为他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任何人都不需要亲口尝试,才能知道人肉不好吃这个道理。
  然而老僧听懂了他的话,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诧异的神色,怨毒的眼神瞬间变回悲悯慈爱,赞叹感慨说道:“书院果然还是书院,佩服。”
  宁缺知道老僧为何忽然赞叹书院,因为书院连自己这种人都敢收,需要难以想像的胸襟气度,和兼容并蓄的态度,如此书院值得所有人佩服。
  他骄傲说道:“世间,胜在有书院。”
  老僧微嘲说道:“然而书院终究会变成一片废墟。”
  宁缺说道:“世间万物皆如此,但至少书院不会因为你的诅咒就变成废墟。”
  老僧静静看着这个重伤虚弱却依然骄傲自信的年轻人,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朋友,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轲浩然死了多少年?”
  宁缺怔了怔,摇头说道:“不知道。”
  “我对他说过浩然剑已入魔道,他却毫不在乎,我告诫过他,再这般骄傲下去,总有一天会被昊天诛之,他还是不在乎。现在想必他早已化成飞灰洒遍世间每条溪流每座大山,也不知此时的他是否还是这般骄傲,哈哈哈哈……”
  老僧低头像个疯子般大笑起来,眼角又挤出一滴浑浊至极的老泪。
  宁缺说道:“小师叔就算死了也足以骄傲。”
  老僧抬起头来,看着他寒寒说道:“但他终究死在了我的前面,所以我赢了。”
  宁缺嘲讽说道:“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老僧感慨说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家伙。”
  “下次我会成功吗?”
  宁缺忽然诚恳请教,棉衣之下的身体依然在以极高的频率微微颤抖,应种做法虽然极为消耗体力,却是在对方恐怖境界的精神控制下保持行动力的唯一方法。
  老僧看看着他诚恳说道:“不会有下一次了。“
  宁缺说道:“你确实是我所能想像的最强大的存在,然而被囚数十年的你只不过是个被贬落尘埃的君王,年轻体壮的我却是头刚下山的猛虎,樊笼隔绝天地元气对我没有影响,我习惯凭力气做事,没有道理你恢复的比我快。”
  老僧微笑说道:“果然牙尖嘴利,可惜啊我已经老到没有牙了。”
  说完这句话,他低头在叶红鱼赤裸的看头狠狠啃了一口。
  叶红鱼眉头骤然挑起,却不肯低头,倔犟狠厉地看着老僧啃食着自己的血肉,仿佛要把这幕画面深深地记在脑中,直到冥界也不想忘却。
  老僧确实没有牙,所以他是用牙床啃的,显得异常困难,就像是垂老将死的无牙雄狮,试图将皮韧肉紧的母鹿撕扯开,鲜血从苍老的唇角不停淌下。
  片刻后,老僧抬起头来看着宁缺微笑说道:“你想熬时间,我也想熬时间,消化第一口血食后,第二口血食会吸收的更快一些,不用再试图的挣扎了,平静的迎接死亡那样会更喜乐一些,待我最后将你们三人超度入腹回复功力后,一举毁了这座樊笼飘然出山,这世界便将是我的,也等若是你们三人的。”
  因为嘴里有血肉,所以老僧的声音有些含混,却依然像春水般温暖,他苍老的唇角皱皮和下巴下血水淋漓,但笑容却像镀了层佛光般慈悲,身上的骨山尸海仿佛像圣洁的莲花座,漫着清光,如此佛魔之象,实在恐怖到了极点。
  宁缺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他思遍身旁所有保命手段,竟是找不到一个打破当前危局的方法,无论颜瑟大师留给自己的锦囊,元十三箭还是朴刀上的符文,都需要与自然相通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不由沉默想到了死」亡。
  他盯着老僧坚定说道:“就算你能出去,这世界也不会是你的。”
  老僧忆起那抹青袂,微笑说道:“我已道魔相通,何惧世间法?”
  宁缺摇头说道:“世间还有夫子。
  老僧沉默片刻,说道:“夫子总是会死的,书院里的人太过骄傲,而越骄傲的人越容易死,这是夫子的命运,也是书院的命运,无法逆转。”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疯言疯语。”
  老僧忽然问道:“如今长安城里大唐国的皇后是哪位?这些年多出了几位武道巅峰的大将军?天魔舞可曾再现?轲浩然被天诛,夫子有没有杀上桃山?意,有些不对,这小姑娘自报身份是裁决司大司座,难道神殿还没有被灭?”
  轲浩然被天诛,夫子上桃山,在他看来桃山上的神殿自然覆灭,此时确信西陵神殿还存在,他不禁有些疑惑,因为他相信自己的谋划不会有任何漏洞。
  连续数个问题,宁缺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似癫狂的质问,内里却似乎隐藏着很多历史的尘埃,那些尘埃里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山门覆灭之前我安排了很多事情。我安排圣女南下,我相信她会做到我交待的事情,我安排很多弟子南下,我相信他们中总有人能做到我交待的事情。”
  老僧看着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充满了自信甚至霸道的神采。
  “当年的明宗已然腐朽,便是毁于轲浩然之手我也并不觉得可怜,焦土之上生新芽,我宁肯在废墟之上开创一个全新的魔宗,新的魔宗根植于唐国强威肥沃的土地,一旦新生必然是开天辟地的存在。”
  “我相信我的这些安排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应该已经在逐步发挥作用,那么我逃出生天只需要安静等待夫子死,去,那么你说这个世界会是谁的?”
  宁缺听的浑身寒冷,暗想难道今日的长安城里隐藏着无数魔宗强者?而且这些人全部都是当年听他安排南下?如果让此人逃出魔宗山门,世间会生出多少风雨?
  “可当时你应该以为小师叔会杀死你,一旦你死」后,就算你在中原隐下这么多后手与安排,又有什么意义?”
  老僧微嘲看着他,就像峰顶的白雪看着夏天的虫儿,说道:“即便我死了,当年的这些安排依然存在,你们这些俗人似乎永远不明白,一个人的生存与死亡意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否改造这个旧世界,迎来一个全新的世界,然后集合新世界的能力去改变某种规则,如果能做到这些,我即便死了又能如何?”
  宁块问道:“什么规则?”
  老僧应道:“大道的规则。”
  宁缺问道:“如果……你谋划了一生依然无法改变,那怎么办?”
  老僧微笑应道:“至少我努力过了。”
  宁缺蹩眉说道:“就为了你的尝试,不惜让整个世界陪葬?”
  老僧平静说道:“世界毁灭与我何干?”
  这大概便是所谓阴谋家的快感来源吧,宁缺在心里默默想着,对老僧这一世的思虑筹划实在是佩服到了极点,却也恐惧到了极点,因为疯子总是难以战胜的。
  此时此刻,名满天下的莲生大师在宁缺眼中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完全听不懂此人在说些什么,就算能听懂一些,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甚至直至此时他依然无法判断出对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名老僧有时天真纯洁如同新生的婴儿,有时刻薄暴躁如同市井间泼辣的妇人,有时热血激昂如同都城里清淡救世的青年书生,有时豪情纵横如同持剑打抱不平的青年侠客,有时慈悲怜悯像一名佛门大德,有时残酷冷漠真身似魔。
  无论哪一种形象都无比真实,根本看不出一丝虚假处,各种面目截然不同,却均发自本心,纯粹地令人心悸,便如那句要成佛便成佛,要成魔便成魔,都是真佛真魔或悲悯或冷漠地看着这个人世间。
  他简单却善变,孤独而脆弱,复杂又讨厌,有时嫉妒有时阴险,喜好争夺偶尔埋怨,自私无聊却又变态冒险,爱诡辩爱幻想,善良博爱却又怀恨报复,专横责难,他辉煌时得意,默淡时伤感,他矛盾而虚伪,欢乐却痛苦,伟大却渺小。(注)
  莲生三十二,瓣瓣各不相同。
  一个人的性格和思想如此复杂,实在是难以想像。
  宁缺微寒想道,难道此人居然有三十二种人格?
  老僧的话说完了,便像夜里一朵敛回去的睡莲,平静闭上双眼,开始运用魔宗秘法饕餮把道痴的血肉消化吸收成为身体里的元气力量。
  安静的房间内回荡着宁缺的声音,只不过现在再也没有人回答他的话,这些声音显得那般单调枯燥不安,甚至隐隐透着绝望的味道。
  “世间本没有魔,你这样的人多了,便有了魔。“
  “无论你扮演怎样的角色,你就是魔。”
  “莲生三十二,瓣瓣皆污。”
  “道魔相通便成神,但也有可能成神经病。”
  无论宁缺说什么,白骨山里的老僧都不再有任何反应,他耗尽心思想出来的这些看似颇有哲思的话语,全都浪费在了干冽的空气之中,无法激怒对方,更不可能让对方因为这些话语而在心神上生出某些漏洞。
  宁缺无力把头枕在莫山山的肩上,望向屋顶那些青石,心里知道老僧将第二口充满昊天道门气息的血肉完全消化吸收后,境界便会复苏到自己无法触碰的层次,到那时候再也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改变死亡的结局,目光便有些黯淡。
  魔殿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大概山外的世界已经入了夜,温度渐低。
  他抬头看着屋顶石墙上那些斑驳的剑痕,那些小师叔留下的剑痕,那些构成一道樊笼把莲生三十二幽困数十年的剑痕,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
  只是随意望去,他并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心神,大抵是在旧书楼里用永字八法解字解成习惯的缘故,那些密密麻麻的剑痕在他视野中自然分开,逐渐清晰。
  宁缺的目光在那些剑痕上久久停留,心意随着痕迹而行走,渐渐生出某种感觉,这种感受很隐晦,难以捉摸难以分明,身体却因此而温暖起来。
  (注:这里用来说莲生三十二的三十二个词全部来自一首歌的歌词,窦唯的高级动物。另外想说明一下,情节推的慢主要问题是更新的慢,我写的足够认真用心了,每天下午静卧,还要想着存稿,但这更新确实是问题,我在思考怎么解决。也许暴发,也许暂时先不用这个名字,虽然确实是在入魔,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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